大唐枭贼 第118节

  第一排射完,蹲下上弦填弩,第二队跟进攒射;第二队射完,迅速蹲下上弦填弩,第三队跟进攒射;第三队射完,站立不动上弦填弩,第一队复又起身攒射。如此循环往复,弩箭攒射毫不停歇。

  “宣润弩手……”带领骑兵队疾驰的朱温部将朱珍,捂住肩头一处破甲而入的弩箭创口,负痛呢喃道。

  这一箭并不致命,但他的战马也中箭负伤,很难再战。

  江淮之地,素以弩手闻名,而江淮弩手又以宣州、润州两地弩手最精。十八年前王式大将军平定浙东裘甫之乱,大得宣润弩手之力。

  此前草军在宣州被雷帅高骈截杀,已经吃了宣州弩手一些苦头。

  没想到镇海节度使裴璩麾下,也有一批顶级的宣润弩手。浙西兵本弱,这自然是这几年征战中,裴璩设法强化军备的结果。

  弩上弦装填速度较慢,临敌不过三发,因此虽然威力更大,还能破甲,但适应性远不如弓。

  然而真正的精锐弩手,不仅在守城时发箭极准,在野战时亦能通过“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的战法,使得“前无立兵,对无横阵”。

  裴璩更准备了马车,装载弩箭,以供这些组成线列战阵的精锐弩手补充箭矢。

  如果被敌人杀到前方,这些拿双倍军饷的精锐弩手更能以陌刀近战,完全不至于束手被害。

  锐于追袭的草军将士们猝不及防,当即被射倒了一大片。威力远大于弓箭的弩矢,更是将一些骑兵的战马,以及战车的挽马当场射毙。

  草军面对如此密集的弩箭打击,不得不分散追击阵列,降低伤亡。

  程千玺等人亦带着镇海军骑兵队回援,由侧面向草军施加压力。

  “裴璩老贼败而不乱,倒比天平军薛崇要强几分。”朱温站在望杆车上,居高临下瞧着战况感叹道:“好在我军实力也不是昔年可比。”

  郓州之战,是朱温头一回在黄巢麾下作战。确切说那战之后,朱温才正式加入草军。这战自然令朱温记忆犹新。

  当然,也就过去一年多而已。但在这期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回首恍然如梦。

  仅凭宣润精锐弩手,当然无法彻底打垮草军的反击,却能有效遏制义军的追击势头,裴璩便能借机重整军势。

  黄巢并没有答话,只是抚须微笑,麾旗施令,将中军大纛前移。

  朱温知道师尊心中已有成算,也不再多话。

  激战的沙场,仿佛连空气都带着焦灼的气味。两军进退攻杀,如风虎云龙交回,镇海军凭借严密的组织,渐渐扳回败局,得以重整阵脚。

  就在草军将士打算暂时撤回时,官军阵势中,突然发出一片尖利的惊呼聒噪之声。

  随后便看到熊熊的烈焰腾空而起。

  面对裴璩的见招拆招,黄巢又岂会无所布置?

  一时间,草军将士欢呼如擂,士气再振,向敌军发起了迅猛的冲杀。

  但突然间,一阵怪风呼啸而过,风中似乎还带着阵阵黑气。

  血腥味被裹挟在风中,扑入人口鼻,中人欲吐。

  黄巢神色顿时微变。

  “妖风不祥……”

  即便是黄巢这样懂风水堪舆之术的名将,也无法预测一切天象变化。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总有些超乎计划之外的变数。

  朱温当然知道,黄巢说的“妖风不祥”,并不仅是因为这阵风似含妖异,更关键在于,风向陡变,极其不利于己方火攻!

  不多时,一队溃兵便人人身带熏黑,狼狈不堪地从敌阵侧后方奔逃而来,阵势散乱。黄巢外甥林言骑马于其中,努力维持着阵势。

  奇袭部队的败退带动了整个阵线,草军的攻势一下就软了下来,被迫纷纷回退,与敌军对峙着重新组成阵线。

  林言用战袍裹着负伤的老将柴存,驰马来到大纛之下,向黄巢叙说了情况。

  他们在阵中,用猛火油点燃敌军鹿角与辎重,发动火攻,本来一开始甚是顺利,然而风向突转,烈焰竟然反烧了己军。

  那个喝得半醉的裴璩老贼,眯着眼睛拍马扬刀,趁风杀来。柴存挺枪应敌,没想到这个醉鬼仍相当狡狯,表面出刀,袖子里蓦地就是一记流星锤,趁着风势,一下就把柴存打得喷血坠马。

  黄巢素知外甥林言不长于用兵,才派老将柴存辅助。结果反是柴存那边遭了暗算。

  林言能且战且退,将奇袭部队相对完整地带回来,已经算是发挥不错。

  但这次奇袭,已算失败了。

  主帅在何时亲自上阵搏战,相当关键。裴璩显然这一番把握住了正确的时机,这个六十岁的老家伙,也仍有着年轻时的敏捷身手。

  黄巢不由面色微沉,低头沉吟起来。

  林言出言安慰道:“我军与裴璩双方一胜一败,打了个平手,算起来我军斩杀敌人还多些。舅父不必忧心。”

  但朱温已发现真正的问题所在。

  这一阵的胜负手,还是在于风向突变导致的火攻失败。至于裴璩的临场发挥,属于老家伙身为良将的本分。

  如今裴璩重整了军势,便收起了骄狂贪功之心,立下木桩,挖掘壕沟,变攻势为守势。面对宣润弩手的防护,己方强攻并没有那么容易得手。

  而崔璆的部队,也已从草军后背方向夹击而来,更不用说还有雷帅派出的追兵。

  如果不能尽快彻底击垮裴璩,草军将陷入三面受敌的困境。

  面对这样的危局,黄巢又将作何应对?

第161章 朱衣丹帜

  一场大战,激战数个时辰是常态。

  但人的体力有限,战士也绝不可能在其间一直打打杀杀。

  一方面,对决两军都会通过队列进退,让战士轮番上阵,令部分人得到休息的机会。

  另一方面,在两军激战一番后,回到对峙时,将帅也会抓住机会,让战士们吃食,饮水,乃至如厕。如何不让敌人借此抓住战机,就考验主帅的控场水平了。

  裴璩军虽然转攻为守,但仍未能建立起坚固的阵地。构造阵地,亦需消耗战士的体力。

  黄巢当机立断,登上高车,亲自擂鼓,草军战士车骑步相夹,向敌阵如潮水般攻击过去。

  镇海军也排成了齐整的阵列应对。

  总体上,第一线为弩手,第二线弓箭手,第三线步兵阵线,第四线预备步兵与骑兵,第五线亦为预备步兵。

  大阵后方,鼓点如雷,震动山川。

  裴璩所练战士,作战节奏,甚有章法。敌进一百五十步内,弩手开始射击;敌军进六十步,弓箭手开始射击;敌军进二十步以内,弓手后退,弩手罩上披膊,持陌刀冲击,第三线的步兵本阵也开始反冲锋。此时四五线的两列步兵和骑兵原地不动。

  但面对黄巢训练出的草军勇士们全力冲锋,裴璩虽布阵森严,还在地面上插了木桩阻敌,仍被打得阵势颤动,摇摇欲坠。

  厚实的本阵步兵队,显然无法有效打击草军攻势,只得马上后退。镇海军步兵预备队迅速迎上,与本阵步兵交换位置,同时骑兵冲上去两翼冲击。

  裴璩的排兵布阵,承自国初李卫公李靖。平心而论,安史之乱后,大唐各地军备,普遍大不如前,这时还能布出卫公军阵的将领,都堪称长于将兵的良将。

  卫公体系,相当强调以步兵和弓弩手消耗敌锋之后,使用精骑凌蹈击溃。

  但镇海军地处江东,骑兵并不强,且黄巢军拥有熟练的对付骑兵手段。

  滚滚前行的战车,虽是盐车改装而成,但覆上铁皮,就如同一座座的钢铁堡垒。

  盾手举起半人高的大盾,和长枪手互相掩护,稳步推进。

  作为草军悍将的孟楷和朱温,也在此时率领骑兵左右冲锋,以压制川流而出的敌骑。

  黄巢亲自擂鼓激励,草军将士人人争先,气势如虹。几个时辰的对战下来,打得裴璩军且战且退,阵势终于出现了崩坏迹象。

  纵然是精悍的宣润弩手,也难以抵挡草军的推进。他们哪怕近战时也能凭借陌刀对敌,但面对冲击而来的草军长枪手,终究有一寸短一寸险的劣势。

  “奇怪了,裴璩老贼一开始打得我军差点溃退。结果我军奇袭失败后,直接正面强攻,反而取得优势,这是什么缘故?”

  跟在朱温马后疾驰的霍存疑惑问道。

  由于此前朱珍中箭受伤,霍存终于又获得了指挥骑兵的机会。

  “镇海军一开始就全军出击,而我军尚未完全从行军阵列转换为作战阵列,真正应敌的只是先头部队而已。而林言郎君奇袭虽然失败,这段时间我军也展开了阵势,能够像现在这样,拉宽正面攻敌。”

  不待朱温说话,骑着匹小马的葛从周已给出了答案,而后瞧着朱温:“都将,从周说得对么?”

  朱温露出激赏目光,十三岁就有此见识,不愧是明教翼王葛简之子。

  用兵的才干,其实没法世代相传。但葛简仅此一子,身为沙场宿将,他这十年间即使务农为生,也没少教葛从周兵机战策。

  这样的言传身教,对于葛从周当然大有助益。真正经过实战磨砺,军事才能很快显现出来。

  不过葛从周毕竟还年纪幼小,身体都没长全,在战场上仍得朱温放在身边看顾。不然若出事了,又怎对得起葛简临终托孤之意。

  霍存见识不如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不由讪讪地有些尴尬。

  激战已由正午到薄暮,但由于两军都没有发生大范围的崩溃,伤亡都很有限。

  轮番作战与对峙时的休息,也让双方战士都保存着体力,瞧上去能继续对攻到晚间。

  不过,许多人在夜晚视力不甚好,晚上指挥的难度也会大得多。所以一般情况下,都会尽可能避免夜间会战。

  因此,草军决意在日落西山之前,再发动一次全面冲锋,力求这一波把镇海军彻底打垮!

  激战在第一线的朱温,隐隐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被弓矢射杀的我军士卒多了点,比死于弩箭的还多。”

  田珺大喇喇地一甩手中蛇矛,将一名对冲过来的骑兵挑翻马下:“这有什么奇怪的,敌军弓箭手本来就比弩手多得多。宣润弩手再精锐,能杀的人也有限。”

  田珺说的话也有道理。

  但朱温总觉得有些古怪。

  这种危险的气息,令他感到些许熟悉。

  草军前锋的战车和步兵队,已协同着再次与敌人厮杀在一起。

  步卒能徒手或用武器拆毁镇海军所设的鹿角等障碍,利于战车向前冲锋。

  战车比骑兵移动缓慢,反而更利于步兵跟上其节奏。

  面对黄巢的车战之法,裴璩仍未找到切实有效的应对之术,只能拼着伤亡,以守势在草军猛攻下苦撑。

  一群弓箭手后撤不及,被推进的草军战士逼近前方。

  他们挺起长枪应战。

  这本来也在预料之内,弓箭手一般会备刀枪作为近战武器,但若非精锐,近战水平往往堪忧。

  就一份饷,当兵的没理由把近战和远程都练到精熟。

  草军之前被这伙弓手伤了不少兄弟,因此一个个双眼通红,预备将这些官军弓手纷纷斫成肉泥。

  长驱直前的草军锋队很快与持长枪近战的敌兵弓手白刃相接。

  出乎他们意料,反击竟异常猛烈,令他们顷刻如陷泥沼当中。

  这群弓手长枪耍得十分精熟。

  其中也混着一些短枪手,以敏捷的身法,跳荡出阵,躲开车轮碾压,刺击拉着战车前进的马匹。

  两军胶滞在一处激战,刀枪来回奋击,血影散成斑,在地面上悠悠流淌。

  本来溃败开来的官军步卒,也借着机会反身杀来。

  这一处的草军将士,不由纷纷感叹点子扎手。

  忽然间,一道瘦长身影,左手持牌,右手持刀刃极长的大斫刀,身形如电,挺身杀入草军阵中。

  枪杆迎上他的刀锋,纷纷如麦草般折断。

首节 上一节 118/212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