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17节

  程千玺左手挥动大斧,凌空虚划如电:“本将军愿率部陷阵,纵杀不了黄巨天此贼,也好歹捉个朱温、尚让之流给裴节度瞧瞧!”

  瞧程千玺这意态昂扬的模样,全不晓自己中了裴璩的激将法。

  请将不如激将,程千玺如此战意高昂,裴璩相当满意,点首道:“那就劳苦程将军了,请将军饮了这杯壮行酒!”

  令人给程千玺以美酒倒满大卮,又进上五只以红糖烧得芬芳扑鼻的大个豚蹄。

  程千玺以仅剩二指的右手,抓起卮酒,一饮而尽。又攥起豚蹄,大吃大嚼,须臾啖食一空。

  “将军尚能饮酒食肉否?”裴璩笑道。

  一卮酒有整整四升,而五个豚蹄每个亦有一斤上下。

  “三分饱足而已!”程千玺用战袍擦了擦脸上酒渍,抗声道:“待痛快杀敌之后,再与诸君痛饮!”

  诸将多为江东本地人士,见程千玺如此豪气,不由俱各心道——真壮士也,不愧先祖程咬金的声名!

  程千玺跨鞍纵马,领着精骑,向逼近而来的草军阵列疾驰过去。诸将随裴璩麾旗直指,率步卒紧随其后而出,摆明了上来就是全军尽出的架势。

  草军阵势前方的散骑被程千玺横冲而来,顿时如风散晨雾,一时俱退。

  “裴璩行军布阵,深合兵法,真良将也。”皮日休远望敌阵,对黄巢道。

  黄巢点了点头,问这位故友:“那裴璩布阵,比宋威的五方阵如何?”

  皮日休略一沉吟,而后大笑起来。

  宋威,还有昔年平庞勋的康承训,又岂止是良将?

  但他们打得好的时候,与打得糟糕的时候,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金贵的地面上,想进去的萝卜总会比坑多得多。能中规中矩打仗的良将,本是按部就班地从小校培养起来,就能多不胜用。

  大唐两百多年的痼疾沉积下来,各种制衡、算计、倾轧,表现在军队里头;往往是酒囊饭袋坐在高位上,或外行将内行指挥成酒囊饭袋,或几个智勇兼备的良将互相扯后腿,最后打得连酒囊饭袋都不如。

  大唐四帅之所以是四帅,就是因为他们在这样一个烂透了的朝廷里边,还能一次次打出别人望尘莫及的漂亮仗。

  一般的良将,在黄巢眼里,物尽其用,当然能打胜仗。

  然而放在主帅位置上,与庸将又有多大区别?

  世间一流人物太少。

  而裴璩之辈,尚不在黄巢眼尾之内!

  程千玺抡着宣花大斧,奋锐乱砍乱杀,草军骑卒尽皆辟易。

  眼见着敌骑就要与皮日休招募来的两百波斯具装甲骑迎头撞上。

  由于疾驰而至,这二百甲骑都未着马铠,无法发挥出铁马纵横的优势。

  且敌锋正锐,他们的战马也因奔行而疲惫。

  程千玺自信能在其中七进七出,将这帮黄巢金贵无比的甲骑杀一个落花流水。

  但当他逼近的时候,神色突然变了。

  两百波斯骑士尽数下马,他们身穿厚重的三重甲,长矛斜指,构成一道钢铁密林。

  在与宿敌拂菻的血战中,曾仅以马战闻名的波斯骑士学会了对手的步战技巧,变得马步皆精。

  当他们祖国灭亡,漂泊到大唐,这些波斯贵族的后裔仍然秉持着骄傲,世代传承着战技。

  当他们纵身下马,结成横阵,就会变成极为强悍的重甲步兵。

  相比骑战,体格在步战中更为重要。这伙波斯人的个子高于绝大部分胡人,在大唐只有燕赵之士能够比拟。

  在江东之地,这帮人均七尺五寸以上的猛士,披三层厚甲,真有如成群矗立的巍巍铁塔般。

  程千玺挥斧怒劈,砍断数杆长矛,但后方扈从战士马上递上了备用长矛。如同猬毛攒簇的枪锋,令程千玺这样的豪壮之士,也被迫得拍马退开而去。

  而几名官军骑士更是刹不住马头,直接撞在枪林之上,连人带马被捅成了血淋淋的筛子。

第159章 吴兵轻锐

  程千玺率军冲击不利,官军骑兵一时夺气。

  裴璩得报,却全无沮丧之色。

  “两翼战况如何?”裴节度以水晶杯注满三勒浆,一边小口品啜,一边对传令兵问道。

  裴璩出身高门,惯于享受。若有可能,他实在想在怀里再拥个美艳金发胡姬。

  但身为国家良将,裴璩自然知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最损害己方士气的行径。

  吴人轻锐,利于速战。

  裴璩上来就不留预备队,全军压上,正是在以逸待劳基础上,进一步发挥江东兵的轻锐优势。

  虽然程千玺率马军冲锋,被两百波斯铁骑下马步战所阻挡。但张开的镇海军两翼,已经如潮水般向草军包抄而去。

  东南之地,丘陵密布,水网纵横,战士精于刀盾。相比之下,北兵步卒更以枪槊见长。

  裴璩的计划,显是趁草军仓促奔袭而至,立足未稳,在局部形成兵力优势,力求切割打散草军,将草军拉入混战。在散阵相斗当中,江东刀盾兵越发能发挥出优势。

  如今正值深秋,许多河汊干涸得可以蹚水而过,正利于裴璩军在平原上展开宽阔的正面。

  不得不说,这位裴璩节度使擅长把握战机,对于天时地利的运用也堪称精准。

  草军步卒遭受两翼包夹,仓促列阵的长枪兵面对官兵汹涌如钱塘怒潮,一浪高于一浪的冲杀,也难以抵御,成片溃散开来。

  当陷入混战之中,刀盾兵就发挥出了优势,纷纷提刀直前,眼见着就要把草军阵势切割撕裂成齑粉,然后蚕食吞灭。

  至于那下马步战的两百波斯铁骑,如果后背失去掩护,也只是砧板之肉。

  另外几员飞骑意料之中地将好消息带了回来。

  裴璩面露得色,将满满一爵三勒浆一饮而尽。

  此酒甘美而不甚浓烈,适合主将在战场上啜饮,不至于喝醉误事。

  一干幕僚、亲兵更对裴璩大吹法螺,奉承不已,夸赞其用兵如神。一时间,品着美酒的裴节度眯起眼,神色越发陶醉。

  草军中军大纛之下,黄巢则轻抚着短须,向朱温悠悠笑道:“凉玉,你猜裴璩在做什么?”

  “既然没来第一线,大抵在喝酒罢。”朱温道:“至于他爱喝什么酒,就不知道了。”

  主帅亲至一线搏杀,是有很大风险的。哪怕是武艺高强的猛将,也可能殁于几个小卒的围攻,或死于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流矢。

  黄巢和四帅都是宗师级高手,很多时候也并不到阵前冲杀。裴璩节度不来一线,当然不能说一定是错。

  但黄巢无论是约束自身,还是管理麾下将士,规矩向来是战场上只许喝水解渴,滴酒不能沾。等到打赢了,才允许饮酒庆贺。

  自然,孟楷是唯一的例外。不管在不在战场上,孟楷一向酒不离身。

  “酒是庆功之物,三军主帅半场就开始喝酒,一定会沾染晦气。”黄巢漫不经心地道。

  这个道理正不正确并不重要,只要黄巢自己以身作则,然后又能打胜仗,部下自然会觉得主帅每句话都正确高明。

  这时,裴璩麾下的步卒们也很快发现,他们没法再继续追杀草军溃兵了。

  一排排的战车阻住了他们的去路,许多还用铁链连在了一起。

  黄巢凭借战车横行数年,但裴璩过往从未和黄巢本部交过手,因此仍没有对此引起重视。

  这也不奇怪,相比重视以车制骑的南北朝,唐代一向不注重战车。这无疑是对国初时,太宗皇帝和李卫公李靖所奠定军事体系的路径依赖。

  大唐前期,对手往往是轻捷的胡人骑兵,战车也不利于追击歼敌。

  可安史之乱后,面对战争方式的改变,能够捡起没落多年的战车之法,并用好的名将,也不过临淮郡王李光弼,北平郡王马燧等寥寥数人。

  黄巢的车战之法,是他从许多秘本古书中重新翻出来的。经过数年演练与实战,不断完善至今。

  譬如不久前临朐之战,尚让和孟楷就利用黄巢旧瓶装新酒的鱼丽阵法,以步卒和战车协同,大破平卢之兵。

  如四帅这样的顶级智将,就算自己不用战车,但面对黄巢的车战之术,也能很快找到应对之法。

  而裴璩这个级数的良将,在他们经验与常识的领域,往往显得智谋百出,算无遗策。但脱离他们熟悉的畛域,便很容易手足无措,乃至一溃千里。

  正所谓:可以守常,不可以御变也!

  战车之上,弓弩手居高临下,向袭来的江东步卒射出致命的箭雨。

  长矛兵从上往下戳人,更往往能轻易避开盾牌,一戳一个准。

  为了迅速冲击,江东兵盔甲一般也很轻便,覆盖面不足,更依赖于盾牌防御。

  溃退下来的草军步兵,更是藏在战车后方和缝隙中,迅速重整着队伍,以更进迭退的打法,轮流上阵以节省体力,对连绵冲杀而来的敌兵从容反击。

  朱温有些见猎心喜,提起大夏龙雀宝刀,想要上去冲杀一番。

  黄巢却以眼神阻止了他。

  “你是智将,不是绝海那样的猛将。不到必要时刻,何必亲身犯险?”黄巢目光在朱温身上扫过。

  朱温停下脚步,讪讪地笑了笑。

  段红烟也说过让他在战场上不要那般拼命。

  相比大唐四帅,现下朱温在智谋上已经能分庭抗礼。所缺乏的,乃是四帅那样的大将之风。

  但这又不奇怪,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少年心性。

  何况,朱温一直担任草军谋主,也从未指挥过大规模的部队。

  黄巢意在天下,当然要将朱温往大将方向培养。

  “安静瞧着罢,若需要你出阵,再出手也不迟。”黄巢说话间自有种渊渟岳峙气度。

  官军步卒进攻不利,反而乱了自个阵势。

  战车之间解开锁链,战马转到战车前方,拖着车辆奔驰加速,矛状的车軎高速旋转起来,锋芒森寒。被掠过的敌兵,往往直接截成两段,血光喷溅。

  在这时,轻锐成为了吴兵极大的劣势。面对不利局面,他们很快陷入了慌乱,队列散乱,宛如一团团的面糊。

第160章 火攻

  在南方军队中,镇海军因为这几年与袁昌、王郢、曹师雄等义军连番激战,素质算是不错的。

  加上以逸待劳,他们一开始的全军出击,确实给了草军不小压力。

  但由于面对黄巢训练有素的战车阵全无化解之法,镇海军的初期优势迅速失却,乱哄哄地溃散下来,盾牌、旌旗,丢弃满地。

  黄巢早已发下严令,因此无人停下来捡拾敌人丢下的装备,草军将士井然有序地对敌兵发起凌厉追杀。

  张皇回撤的镇海军步卒,一时陷入狼奔豕突当中。

  草军健儿追奔逐杀,犹如刈草。

  眼见着溃退下来的镇海军刀盾手们,便要将主帅本阵也冲垮。

  但就在这时,崩崩崩的弩箭射击声,如同密雨般响起。

  许多弃甲曳兵逃回本阵的溃兵,登时面部、胸口中箭,倒毙当场。

  镇海军溃兵不由心惊胆摇,不敢再将后背对着敌人,鼓起勇气,转回身去,竭力重组阵线。

  这帮弩手当然不只是会杀自己人。

  他们列成数排横排,人手一弩,带五十支箭,背上还负有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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