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的确是兵行险招,但一旦得逞,同仇敌忾催化国朝构建,倭国的收获很大很大。
“朕以为不然。”朱翊钧摇头说道:“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
沈鲤为之愕然,而后心服口服的说道:“陛下妙言,臣确实欠考虑了。”
大明没有进攻派出了使者,一拉一扯之间,直接把本就不是很团结的倭国,给拉扯散架了。
如果大明真的进攻,倭国就算是靠着神风,靠着山城,打赢了大明,那也是一时的,这等同于倭国这个鸡蛋,是从外面打破的,一旦外患消失,内部的矛盾会撕裂的更加严重,最后的结果,还是菜单上的菜,锅里煮的肉。
只要大明对白银还有追求,那这盘菜迟早端上桌。
想要迎来新生,得倭国这些大名们,在大明干涉之前,打出一个结果和共识来,完成国朝构建,否则,仍然是必然失败的局面。
陛下简单一句话,解开了沈鲤的担忧。
“鸿胪寺卿在倭国主持议和之事,把事情说清楚了,却没有说明白议和的规划,是不是要下令到倭国京都,重申议和之要务?”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他没说议和的章程,甚至连草稿都没递回来一份。”
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先生,既然交给了大鸿胪,就让他办吧,先生难道担心他在倭国当天皇,不肯回来不成?”
朝廷给高启愚的画了一条线,那就是矿权,拿不到手就继续打,大明对势在必得,矿产一定会滋生明军!
银矿上没有大明军,大明皇帝怎么能睡得着觉!
至于其他的,就看高启愚自由发挥了,比如这个尾张七郡,就是意外之喜。
“臣的确有这个担心。”张居正也没有藏着掖着,承认了他的担心,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以高启愚的能力和手段,如果长崎总督府愿意配合军事威胁,这高启愚把那个天皇踹了,自己坐上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翊钧倒是无所谓的说道:“他要想做,朕就封他一个倭国国王,重要的是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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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9章 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皇帝和元辅之间的一问一答,其实隐含着一个答案。
大明皇室,明明在郑和七下西洋中赚的盆满钵满,永乐二十二年,内帑有白银一千二百万两,黄金七十二万两,可后来,却没有动力继续在航海事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除了因为朝中臣工的阻挠之外,皇帝对这件事也不是很热衷。
在海洋领域的扩张,注定了会发生权力的分散,因为皇帝的皇权会受到挑战。
皇帝、皇权具有天然的集中性,这种天然的集中性,导致皇权会通过制度性暴力,消灭一切可能威胁统治力量的生长空间。
张居正对政治的理解,完全基于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所以他担心高启愚借着使者的身份,联合长崎总督府,在倭国称王称霸。
但朱翊钧一点都不担心,高启愚放着大明明公不做,非要去倭国做五星天皇,朱翊钧也无所谓,正如他说的那样,重要的是白银。
无论倭国谁在做主,大明对白银的渴望,是不会改变的。
“这成何体统,万万不可。”张居正也是无奈,皇帝陛下对这种事,显得有点格外的大度,不仅仅高启愚这件事,还有六大总督府。
陛下对海外的总督府的重金投入,只期许收回成本,并且收获巨大的利益,而不是要求这些地方,完全绝对的忠诚。
皇帝是真的把这些海外总督们,当做诸侯去看待。
“好了,既然已经把事情交给了他,就让他在前面放心做事吧,朝廷并不完全了解倭国的情况,不必过分的干涉。”朱翊钧想了想,停止了这件事的讨论,多说无益,看高启愚能谈出什么结果再说不迟。
“臣遵旨。”张居正无奈,俯首领命。
沈鲤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前些日子,北镇抚司移交证物龟甲兽骨若干,臣等领礼部诸官钻研,略有所得。”
“哦?”朱翊钧颇为感兴趣的说道:“有何结果?”
“陛下,目前能够确定,目前所获的龟甲兽骨,全都是殷商时代占卜祭天所用,上面的字,也是殷商文字,大约是三千年前的龟甲兽骨。”沈鲤面色凝重的说道:“《尚书·多士》有云: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
“一般认为,在殷商时,才开始有册有典,但漫长的岁月全都遗失了,很难找到,这些个祭祀用的龟甲兽骨发现,倒是弥补了一些空白。”
“从目前发现的这些来看,陛下,殷商祭祀的不是鬼神,而是先祖。”
沈鲤对这些龟甲兽骨上的刻痕,非常感兴趣,就拿来钻研了一番,结果不研究不知道,一研究吓一跳,殷商这个周之前的朝代,似乎和想的完全不同。
因为儒家对殷商的批判,所以历朝历代,根本没有一个用商来做国号。
因为在传统观念里,殷商用人牲祭祀鬼神,这种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行为,多少和这片土地,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沈鲤发现,这些龟甲兽骨上刻画的殷商,和儒家塑造的殷商,完全不同。
这些龟甲兽骨的发现,是因为一次假药案,解刳院采买了一批龙骨,准备验证龙骨是否能够入药,结果买到了假药。
龙骨这种药由来已久,一般是各种大型动物的化石,而解刳院采买的这批,全都是龟甲兽骨,而非龙骨,解刳院将假药交给了北镇抚司稽查假药案,北镇抚司发现这批假药上,刻着各种各样的文字。
乌龟壳儿上刻着字!北镇抚司的缇骑们不敢大意,立刻马上奏闻了皇帝。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这句话说的是大禹治水时,在洛河河畔,遇到了一只神龟,神龟背负洛书,献给了大禹,这才治水成功,划分天下为九州。
所以,在大明,乌龟壳上刻着字,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儿,皇帝将所有的龟甲兽骨都移交给了礼部,让礼部研究下究竟写的是什么,所以沈鲤才在廷议上奏闻了此事的结果。
沈鲤面色凝重的说道:“臣在这些龟甲兽骨上发现,商代君王在世的时候,称之为王,死后,称之为帝,比如商纣王叫帝辛,他的父亲叫帝乙,商纣王的爷爷叫文武帝。”
“而这些龟甲里,祭祀的神里面,最尊贵的一个人叫上甲,臣推测,应该是商朝的创建者成汤,他的祖先。”
成汤伐桀建立了商朝,而成汤有个祖宗叫做上甲。
上甲这个名字,现在看来比较普通,但其实翻译一下,就是天尊。
甲是十天干里的第一个字,十分的尊贵。
沈鲤发现,‘上’这个字,在龟甲兽骨中是一个非常非常尊贵的词,几乎等同于天。
龟甲兽骨祭祀的神,分为了上神和下神,就是天神和地神,而祭祀最多的天神,无一例外,全都是商朝的老祖宗,比如这个上甲天尊。
这纠正了过去一个错误的认知,商朝事的鬼神,其实还是祖先崇拜,毕竟商代的上帝,是商朝老祖宗。
上和帝都非常容易辨认,上是两横;帝和小篆的帝、隶书的帝字几乎一模一样。
“陛下,臣以为,商事鬼神之说,也是成立的,从这些龟甲兽骨文而言,商事鬼神也可以说:人君为人间之主,死后飞升成帝,而后把天神取而代之,事的是自己祖宗这个神。”沈鲤认真的想了想,折中了下。
总不能完全否认过去对殷商的认知,也不好否认这些三千年前的实物,折中一下,大家都能解释得通。
的确事鬼神,事的是祖宗飞升后成的神。
“原来如此。”朱翊钧笑着问道:“那大宗伯还解读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陛下,臣发现,商代祭祀用的人牲,大多数都是羌人,获羌、伐羌、用羌、以羌等等频频出现,彼时羌人就像是汉时匈奴一样,算是生死仇敌。”沈鲤详细解释了下他的发现。
殷商祭祀的人牲,主要是战俘,而且是四方诸侯每年都要进献一定数量的羌人,甚至还充当了一定的货币职责,有些诸侯的附近没有羌人,就要跟其他诸侯购买羌人,进献给商王祭祀。
他还解读了好多个字。
比如伐这个字,就是一根棍,插在地上,把人去掉脑袋挂在横梁上,就是伐,龟甲兽骨上的伐字,和小篆的伐字,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比如牢,这个字出现的时间,比想象的要早得多,这个字在龟甲兽骨上,就是一头牛被圈养在圈里。
在殷商祭祀的时候,会把圈养的牲畜,拉出来祭祀,证明那个时候,祖先们,就已经开始定牧圈养,而不是完全的放养了。
沈鲤俯首说道:“臣以为应该立刻派遣缇骑,前往产地将这些龟甲兽骨,挖掘出来,送入京师研判。”
“曰训诂,研审文字,辨析毫芒;曰考证,循求典册,穷极流别;曰雠校,搜罗古籍,参差离合。三者皆汉儒治经之法,后世因之,以成其学。”
“就依爱卿所言,遣缇骑挖掘送回京师研判,那些个儒生,整天无所事事,摇唇鼓舌,也给他们找点活儿干好了。”朱翊钧认可了沈鲤的建议。
沈鲤的意思是,做学问就三点,训诂:通过分析字形、音韵、字义,精确理解经典中的文字含义;考证:依据典籍记载,追溯源流,厘清学术脉络;雠校:搜集不同版本的古籍,比对异同,校订文本讹误;
强调实证和严谨,确保真实。
朱翊钧对这些龟甲兽骨文非常感兴趣,主要兴趣点是给一些个旧文人找点活儿干,另一方面,这些龟壳上的刻痕,隐藏着中原文明的密码。
有意思的是,目前沈鲤解读的这些甲骨文上的刻痕,居然能跟司马迁写的《史记·殷本纪》大体对得上,纣王、纣王的爹,纣王他爷爷,纣王的祖宗商朝的开国君王成汤,成汤的祖宗上甲微,都可以一一对应。
司马迁写《史记》时,距离这个上甲微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近1600多年;在《史记》成书后一千六百多年,大明又找到了上甲微这个人存在的真实证据,这是贯穿了历史长河的回应。
“陛下,臣劾申时行以文乱法,以儒窃柄,请革罢官身,褫夺功名。”张居正见沈鲤说完了正事,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冯保俯首说道。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一片寂静。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得意门生,履任松江府后,出过两次差错,被两次官降三等,成为了五品郎中,但这两次,都不是申时行的错,松江府的事儿,申时行做得很好。
申时行入阁,做首辅这件事,基本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的共识,结果现在,内阁首辅,直接弹劾申时行以文乱法,以儒窃柄,内阁首辅对自家门人,如此严厉的指控,显然申时行又犯了大错。
朱翊钧打开奏疏看了两眼,里面的内容,张居正找皇帝沟通过,皇帝明确表示不同意,但张居正依旧要走弹劾流程。
申时行的确是个五品官,户部郎中,但他作为地方要员,任免都需要走廷议、廷推的流程,不是张居正说要罢免,就可以罢免。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先生,朕觉得他那本奏疏,说的没什么问题,没必要扣上如此大的罪名,也不至于就闹到革罢官身,褫夺官身的地步。”
张居正再俯首说道:“申时行所言,动摇社稷之根本,臣请陛下察奸佞祸国之实,早正典刑,以安社稷。”
“好了,奏疏传下去,让廷臣们都评评理好了。”朱翊钧看无法说服张居正,就把之前的一本奏疏拿了出来,传阅了下去。
廷臣们挨个传阅之后,才知道为何张居正会如此大动干戈,自己发动对申时行的弹劾了。
申时行当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
申时行这本奏疏,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新政这么搞下去,大明要亡,把大明要亡直接归罪于万历新政,这日后春秋论断,士大夫们少不了要叨咕几句,明实亡于万历了。
而且,申时行,讲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诅咒老朱家的江山要亡,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佞臣了,以往遇到这种佞臣,夷三族过于暴力,诛九族就正正好。
文华殿里非常安静,大臣们都开始装糊涂,没人表态,这是皇帝和元辅之间的分歧,轻易参与进去,恐怕有飞来横祸。
王崇古的样子,看起来,都快睡着了,连一向爱凑热闹的礼部右侍郎李长春,都看出了气氛非常凝重。
张居正站直了身子,端着手说道:“陛下对他太纵容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先生要求的过分严苛了,他说的有道理,为什么不让他说?先生,他要是胡说八道,朕让南衙缇帅骆秉良抽他几个耳光,他说的对,朕如果处罚他,岂不是等同于朕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先生说,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陛下…”张居正有些无奈,陛下在讲歪理!
这话的大前提就不对,皇帝和臣子能放到一起相提并论吗?
臣子说的对与错,可以扯他两巴掌,皇帝做的对与错,没人可以扯皇帝两巴掌,妄议乘舆(皇帝)者绞,这就是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基本框架。
但如果跳出这个框架来看,陛下这话说的又非常的朴实无华,很有道理。
申时行的奏疏里,从商品经济开始谈起。
眼下的松江府,尤其是松江府的上海县,因为九省通衢之所在,已经完成了商品经济的蜕变,商品经济高度发达,把松江府打造成了一个比烟花世界更加绚烂的风月之地。
走进松江府的各种商行,里面的陈列的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商品化后的世界里,利润拥有了极其惊人的力量,他推动着每一个人,走向了每一块有利可图的地方。
矛盾说告诉申时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高度商品化的经济,给松江府带来了无限的活力,同时也制造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现象,利润的巨大力量,让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商品,只要有利可图。
人本身、人的血肉、性、知识、政治活动、权力、法律、道德等等,全都是商品经济之下的商品之一。
对于大明而言,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申时行从两个方面解释了这一现象,第一个是松江府已经成为了万千娼妓云集之地,这里有万国美人、有扬州瘦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有画舫、有书寓等等,吸引着四方达官贵人和富商前来。
申时行屡次禁止,而不能绝其糜烂之风。
除此之外,人本身也是一种商品,出售劳动力这件事,已经不是申时行第一次谈及,而这一次,申时行没有老调重弹,而是说起了松江府卖血为生的穷民苦力。
大明解刳院研究出了血型和输血,各地惠民药局的医倌为了治病救人,会准备各种血型的血液,产妇大出血、外伤等等都会用到,但是很快,各个医馆也开始收买血液,而一些穷民苦力,衣食无依,只能卖血为生。
这是申时行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儿,哪怕是不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孝经,因为生活所迫,出卖身体一部分换取金钱的行为,在申时行看来也是大逆不道的。
这毫无疑问是国朝的过错,让人卖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填饱肚子这件事,是朝廷失职。
除此之外,连道德也可以作为货物的一种,那个赵南星回到了南衙后,大肆叫嚣他被宁远侯打过,走到哪里都颇受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