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83节

  减赋恤民德威并施,广开利源本末俱理,理想很丰满,现实比较骨感,朝廷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就一个丁亥学制,不知道要多少银子填进去,大明国朝还在修驰道,这只能这样了。

  张居正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更不崇尚道德崇高,他来通和宫,也不是游说陛下禁烟草的,简单感慨一下,感谢一下烟民对国朝财税的贡献。

  除了烟草超预期获利之外,就是爪哇的金鸡纳霜的超预期获利。

  这东西价格,即便是产量已经翻了一倍有余,仍然和黄金等价,而且多地价格仍有所上涨,这年头,疟疾在南方极为普遍,打摆子的时候,就是救命的神药。

  说起来这金鸡纳树,在它的原产地秘鲁长的不是那么好,到了爪哇反而长势旺盛,也是咄咄怪事。

  金鸡纳树的种子,还是葡王安东尼奥用种子换种子,走了总督夫人的关系,在万历五年换来的(745章)。

  在秘鲁的金鸡纳树种植园,其实产量很低,到了爪哇反而如鱼得水。

  “所以说,需求远大于供应,看得见,这奎宁的价格都会居高不下。”朱翊钧也没什么好办法,这年头,他能做的就是让总督府多种树了。

  卖笑的,根本卖不过卖药的,卖药确实赚钱。

  张居正主和陛下讨论大明税赋结构的改变,在张居正看来,商税比例进一步提高到七成以上,才能说国朝财税真正健康了起来,如果占到了九成以上,就可以讨论农赋进一步减免之事了。

  “倭国今年的米,比去年涨了四倍,已经八十文一斤了。”张居正说完正事,说起了倭国。

  倭国米价腾飞,再次闹得连大明京师都听说了。

  “大明米价几何?”朱翊钧问起了大明的粮价,不同时间、不同地区的米价都有所区别,但大明的粮价总体趋于平稳。

  冯保拿出了备忘录,翻到了粮价的地方,递给了陛下说道:“最贵的是松江府,一斤米价要五文每斤,南衙低一点是三文,北衙是五文钱两斤。”

  作为陛下的内相,陛下有疑惑的时候,就要为陛下解答。

  “朝阳门外粮市口现在五文钱买得着两斤米吗?”朱翊钧看着冯保的问道。

  冯保平静的说道:“早上宫人采买的时候,臣专门问了,现在朝阳门粮市口还降价了,这过年都囤好了年货,卖不动,只能降一点。”

  冯保不敢在粮食这件事上,欺骗皇帝,粮食产量,粮食价格,因为陛下真的懂,而且陛下很关心粮价。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这倭国的米,三十倍到四十倍于大明,就没有海商不顾禁令,铤而走险,货粮入倭吗?”

  “当然有。”张居正非常肯定的说道:“钱帛动人心,这些海商若是真的那么遵纪守法,就不是海商了,但是粮食到倭国后,也卖不上价儿。”

  “陛下,倭国临海,太平洋暖流之下,倭国的气候、降水还算不错,粮食产量不是问题,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有人想让粮价那么贵。”

  “大明商贾总不能在倭国开粮铺,也是把粮食卖给倭国的买办。”

  “这些个买办,从大明商贾手里便宜买入,然后高价卖出,所获厚利,都买了大明的奢侈之物,绫罗绸缎,茶瓷砚印。”

  粮食价格高了,种地的农夫不见得会获益,粮食价格低了,种地的农夫会损失巨大。

  谷贵饿农,谷贱伤农,这是千年以来老祖宗的智慧,粮食贵了,先饿死的反而是农夫。

  大明商贾发现运粮过去,无法获得厚利,再加上国法禁令高悬,自然不愿意做这种买卖了。

  “这次的涨价,主要是让倭国的平民承担战败的代价。”张居正十分肯定的说道:“以前,大明也干过。”

  “庚戌之变,俺答入寇,京师粮价一日三涨,最高时一斤粮两百文,就这还有价无市,保定粮价涨到了一百三十文。”

  “台州府兵凶战危时,整个浙江米价曾经涨到了四文每斤,台州府涨到了四十文。”

  张居正不仅批评倭国,也批评了大明,大明在北虏入寇、东南倭患的时候,粮价出现了极大的波动,百姓苦不堪言。

  米价就是战争的晴雨表,身在后方的平民,受限于有限的消息渠道,对前线战争是无法了解全貌的,战报战线无法了解,但物价,是身边的事儿。

  战争态势如何,可以从米价上去反映,战败的代价,总是由平民去承担,古今中外,莫概如是。

  “等一下,先生你等一下,你说,台州府告急,浙江粮价涨到了四文一斤,那没闹倭患的时候呢?”朱翊钧眉头一皱询问其中详情。

  张居正解释道:“三文两斤,戚帅守台州,倭寇退后,恢复到了三文两斤。”

  “也就是说,现在松江府的米价,比当年兵凶战危的浙江米价,还要贵!”朱翊钧抓住了重点,松江府的物价也太可怕了,一斤米要五文钱了。

  战争威胁下的浙江,米价才还没现在松江府米价高。

  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松江府被倭寇袭击了!

  “浙江的四文一斤,维持了几个月,松江府这个价格,维持两年多了,今年怕是还要涨。”张居正小心的提醒陛下,松江府的物价高的非常稳定!

  “松江府的粮价得降下来,最起码不能再这么涨了,再涨要饿死人了。”朱翊钧做出了明确的指示,松江府作为大明最自由的地方,万历维新的桥头堡,无形的大手,比有形的大手对市场的影响力更强。

  但是,粮食不能炒作,不能涨价,涨上去,会把百姓饿死的,就像是京师和辽东的煤一样,别的可以炒上天,煤不行,煤价腾飞的结果,就是百姓冻死。

  倭国是倭国,倭国粮价就是涨到一两银买一斤,朱翊钧也懒得管,最好统统饿死,省的减丁了。

  但松江府,朱翊钧要管,要朝廷主动干预,调度粮食配给,让物价维持在一个平稳上涨的趋势中,才能保证经济有足够活力的同时,百姓不会被饿死。

  其他的,朱翊钧不打算管那么多,行政力量的过分干涉,反而不利于市场的稳定和有序发展。

  无形和有形的大手,就像是阴阳两仪,完全交给无形的大手,那是朝廷推卸责任的做法,完全依赖于有形的大手,畸形、臃肿、僵化接踵而至,也无法长久。

  朝廷要起到主导作用,主体经济和引导市场。

  张居正谈到了赋税,进而谈到了粮价,主要是说和倭国就矿权谈判的问题,高启愚要在年后离开大明出使倭国,究竟多拿多少,需要画一条线来作为参考,倭国局势越不妙,大明能拿到的东西就越多。

  “那个陛下,宁远侯把赵南星给打了。”张居正说完了正事,说起了李成梁。

  朱翊钧笑着说道:“打就打了呗,朕让宁远侯打的,骗朕廷杖,他想都别想!怎么了?赵南星又干什么了?”

  很多读书人故意发表一些逆天的言论,也不是真的不知道真实情况,就是故意骗廷杖,或者说骗朝廷的威罚。

  只要被朝廷限制,立刻就以一副受害者模样,大叫着‘我说对了,戳到了朝廷的痛脚’为荣,反而会聚集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跟着起哄,弄得一地鸡毛,鸡犬不宁。

  朱翊钧不打廷杖,要打就是往死里打,李开芳除外,李开芳那是稀缺人才。

  李成梁作为武夫,做这种事,就刚刚好。

  “他去顺天府衙门报案了。”张居正略显无奈的说道:“这宁远侯是武勋,要走八辟,顺天府衙门不给办,让赵南星到北镇抚司衙门报案,这事儿不归他们管。”

  要走八辟的宗亲、文臣武将,都是北镇抚司办,所以赵南星跑去顺天府衙门报案喊冤也没用。

  “这样吧,让宁远侯赔他一文钱的汤药钱好了。”朱翊钧眼珠子一转,出了个好主意。

  羞辱,巨大的羞辱。

  用一文钱羞辱赵南星,本来赵南星是讨公道,不在乎钱,读书人太在乎铜臭味儿,会被嘲讽道德滑坡。

  在传统儒学的价值体系里,对读书人道德要求是重义轻利,一文钱这个数儿,就是羞辱了赵南星两次。

  张居正额头青筋跳了一下,他没记得自己讲筵的时候,教过这种折煞人的方式,这不是他教的,肯定是冯保教的了。

  肯定是了,宦官整人,总是很有一套!

  “他要是不堪其辱,可以自缢,朕敬佩他是个汉子,再给他官葬!”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舍得一身剐,能把皇帝拉下马!他有胆子就自缢,学那浙江巡抚朱纨,自杀明志,朕就佩服他志向高远,朕就给他低头认错。”

  “他敢吗?”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卑鄙的人总是依靠着自己的卑鄙,处处占到便宜,甚至能占到舆论的高点上,对他人指指点点,高尚的人,却因为自己的高尚,只能把高尚写在自己的墓碑上。

  朱翊钧对朱纨的事儿,非常非常在意,如此这般求荣得辱,天下谁还为他这个皇帝,出生入死?

  “他不敢,要是有这个胆子,也不是贱儒了。”张居正非常确切地说道,他要是敢,就不至于沦落如此了。

  大明也有批评家,林辅成甚至触怒了皇帝被流放到了南洋考察种植园经济;李贽作为批评家,批评的内容言之有物,大明皇帝甚至还会摘抄几篇发到邸报上,让天下臣工引以为戒;

  但赵南星不是,他不敢把问题剖析的太清楚、太明白,因为会得罪他不敢得罪的人、得罪给他钱的人。

  他甚至不敢太胡闹,明知道是皇帝让李成梁这个黑手套动手,但是赵南星不敢到皇极门伏阙,因为他知道去了必死无疑。

  张居正的判断没错,赵南星甚至没敢到北镇抚司报案,他知道只会换来更大的屈辱。

  赵南星选择了忍气吞声,等过完年回江南,继续讲学。

第824章 悯畸零幼主识民疾 破陈规能臣立新章

  又是一年春来到,有人欢喜有人悲,赵南星觉得自己是最悲伤的人,而大明皇帝很清楚,赵南星一点都不可悲。

  他回到江南,他被宁远侯揍了这件事,可能还是他的谈资、是他继续和江南势要豪右讨价还价的筹码。

  毕竟被揍过,也是一种不被权威所喜爱的认证和标签,会受到一定的追捧。

  有人问价的时候,他可以骄傲的说:我被宁远侯揍过!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只要赵南星足够的无耻,这也是他的卖点之一,只要他作为读书人,有这种无耻,就可以变现。

  这士大夫所标榜的的道德,往往跟青楼里娼妓对外说自己卖艺不卖身,没什么区别,不卖身,大抵是价格没谈拢,价格谈拢,士大夫也可以出卖道德,把挨揍的事儿,翻来覆去的讲。

  多少贱儒,受一点点委屈,就能念叨一辈子。

  即便是地方衙门畏惧皇帝圣意,不准赵南星继续聚谈讲学,他一个举人,有一定的免赋税的资格,只要挂靠诡寄田亩,也能过上富家翁的生活。

  真正可悲的是养济院这里的畸零户,因为天生残缺,进了养济院也没人会领养,而且养济院条件有点差,生病后,也没人会照顾,更没有汤药,很多病,只要一碗热水就足够了,但一碗热水也是没有。

  甚至因为养济院孩子的欺凌,吃不到饭,身体越来越差,最后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即便是在养济院里,大多数的畸零孩子,都长不到成年。

  朱翊钧过年前,都会到养济院来看看,东西舍饭寺和养济院,有大量的官舍,一到冬天,就有人投奔过冬,算是封建帝制封建统治下,少有的温情。

  皇帝、皇后、太子亲自探望,算是朱元璋的祖宗成法,当年朱元璋在各府州县办养济院的想法,其实也简单,穷民苦力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投奔的去处,就不会揭竿而起,掀翻他老朱家的江山了。

  养济院的官舍是有限的,而且所有用度都靠捐赠,再加上有些道德败坏的家伙,从中贪墨,各地的养济院逐渐成了藏污纳垢之所,捐赠来的钱粮,多数也给不到这些孩子身上。

  朱翊钧讲祖宗成法,他每年过来一趟,不敢说能让养济院彻彻底底的干干净净,但总能干净一些,至少他来的时候,这些畸形的孩子,不健康的孩子,过年能吃上一口肉。

  有些势要豪右为了讨皇帝欢心,或者为了表忠心,皇帝来的前一天,会捐一些钱粮,让皇帝看到他们家是积善之家,比如西土城的姚家,北土城的米家,每年都会捐一大笔钱粮,大约有两千银左右。

  作为榜一大哥,朱翊钧每年都能看到他们捐赠的钱粮。

  朱翊钧很清楚,他这十五年做的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没有让大明走出王朝周期律的困境,也没有改天换地,天下还是那个封建帝制的天下,就是在原来的框架上,修修补补,让大明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爹,我和他都是人,没什么不同。”

  “我习武之后,吃饭也是这样狼吞虎咽,娘亲和奶奶都教训我,说我没有礼数,但我饿,他也饿。”朱常治忽然伸手指着一个狼吞虎咽吃饭的孩子,说了一段让朱翊钧十分惊讶的话!

  朱常治指的孩子,大概只有八岁,面相十分的凶狠,少了一只眼睛,看起来更加恐怖,但他很瘦弱,看得出他在养济院的境遇不大好,大概是被排挤的那一类人。

  孩子的世界,也不完全是斗狠争胜,还有拉帮结派,他这种凶狠,又不听话的孩子,朋友自然很少。

  朱常治习武之后吃饭太快被教训,李太后隔代亲,王夭灼是心疼,最后都没管得住,不了了之,随朱常治去了。

  大明礼法对皇子进食,有着非常明确的规定,不仅仅视为个人失仪,更被看作是对社会秩序的潜在威胁。

  《礼记·曲礼上》明确规定: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就是吃饭不要捏饭团、不要把吃过的饭再放回盛饭的器皿中、不要流口水大口吞咽、不得发出声响、不要啃咬骨头发出声响,否则就是失仪。

  《童子仪》明确规定:饮食必执匙箸以正,不露暴殄之相。

  李太后也曾经多次纠正过朱翊钧的仪态,但李太后从没纠正过朱翊镠吃饭失仪,在李太后看来,皇帝就该注重礼仪,潞王注重反而乱了纲常。

  吃饭的礼仪逐渐演化成了对社会秩序的威胁,是在朱熹之后,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特别指出:所以养德性,非徒养口体也。

  就是说吃饭饮食的,应以礼仪为先,可以养德,而非满足口腹之欲。

  自此以后,吃饭的礼仪,就跟德行有关了。

  朱翊钧伸出手,摸了摸朱常治的脑袋,郑重的说道:“治儿啊,你要记得你说的这句话,知道吗?”

  “嗯。”朱常治用力的点了点头,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郑重,但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他会一直牢牢记住。

  朱翊钧笑着问道:“治儿啊,让他给你当陪练如何?和勋卫子弟一起进宫出宫,住在官舍里,他虽然少了一只眼睛,但你把他从养济院里救出来,他日后会为你拼命的。”

  “像骆叔那样?”朱常治思考了一下,想起了骆思恭,人高马大的骆思恭是皇帝的最后倚仗,现在在全楚会馆全权负责张居正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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