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府和奉国公府紧邻,距离通和宫不远,这可是京师里最值钱的地段了。
“酬爱卿辽东垦荒之功,理所应当。”朱翊钧十分郑重的说道:“爱卿履任浙江还田,以户部尚书兼领,万事小心,事毕还朝。”
明赏如日月昭临,使忠良得显其荣;严罚若雷霆震怒,令奸佞难逃其咎;
信赏罚寰宇澄净,历代圣君治国,必先正赏罚之法度,而后可图天下之大治。
帝王失赏罚之衡,乃祸乱滋生之本。
侯于赵在辽东搞出来的辽东农垦局,可以说是彻底解决了大明朝廷的心腹大患,辽东真的军阀化,那大明要倾尽国力的解决隐患,那就不是一座院子、一个部堂之位就可以解决了。
浙江还田事做完了,侯于赵就可以进步了,以后得叫侯于赵侯部堂了。
“臣等告退。”李成梁、侯于赵一起离开了通和宫。
“老赵,到了浙江别硬挺着,我还有几年好活,要是实在为难,就写信到京师来,我立刻就到,到浙江,闹他个天翻地覆!”李成梁就在通和宫门口,说话的声音刚好能让出来送客的张宏,听得明明白白。
李成梁跟文臣切割,不是跟侯于赵切割,这都十五年的老伙计了,抵背杀敌的友情,李成梁舍不得,也切不断。
还田这个差事,可一点都不简单,看似都是种地,但浙江的形势,还不如辽东,辽东的敌人非常明确,就是关外那些夷人,对付起来,劲儿往一处使。
这浙江的敌人,都在水面之下,冷不丁连命都有可能丢了。
“安心了,斗不过,我还不会驾云赴天阙,如那孙大圣请如来?放心,我拉得下这个脸。”侯于赵倒是不在意,他在辽东的时候,可没少搬救兵,他作为帝党的一份子,皇帝就是他的靠山!
“哈哈哈!走,老赵,去前门楼子。”李成梁长笑一声,活动了下肩膀说道。
“去做甚?”侯于赵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李成梁喜欢青楼听曲,在铁岭搞了一个花楼还被言官怒骂,前门楼子大茶楼听评书的地方,李成梁去那里做什么。
“揍贱儒!那个赵南星。”李成梁大跨步向着大茶楼走了过去。
以前他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只能对这些贱儒一忍再忍,哪怕心里有天大的怨气,也不能发火,态度还要谦卑,要不然闹得不好看,军需没了,他李成梁还落下一个尾大不掉的坏名声,也让朝廷忌惮。
现在,他终于能发一发心里的邪火了,这是皇权特许!
李成梁当然不是一个人去的,作为仅次于戚继光的武勋,李成梁有二百铁林军的额员,铁林军都是缇骑,保卫安全的同时,也是监视武勋不要豢养死士,如此一来,大家都能体面。
一行人在京师横冲直撞,闯进了前门楼子。
“这位爷,您这是来听评书,还是来听聚谈?小店还没开业,这位爷要不中午再来?”小二被这阵仗吓傻了,硬着头皮上前阻拦,谁知道这些壮汉,下一刻会不会抽出刀来。
“你一个月几个钱?”李成梁笑着问道。
小二一脸奇怪的回答道:“一千五百文。”
“这么点钱,你拼什么命啊!我要找赵南星,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李成梁扔出去了三枚银币,为难这些小人物,不算本事。
“在后院乙字院三舍。”小二接住了银币立刻笑开了花,他立刻指向了后院,低声说道:“赵南星昨日喝了大酒,还揽了一个青楼女子回来,我们这里讲评书,不让娼妓留宿,他偏不,发了好大的脾气,我们也惹不起,就让他进去了。”
“现在,赵南星还没起,几位爷,您请好!”
一听是找赵南星的麻烦,小二立刻就不拦着了,他们这评书楼惹不起士子,也惹不起武勋。
“得了,我自去寻他。”李成梁带着铁林军,直接杀到了乙字院三舍,一个缇骑敲了敲门,没人应。
李成梁一脚就把门踹开了,看着还在穿衣的赵南星就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衣领,厉声问道:“你就是赵南星?”
“我是赵南星。”赵南星吓得直哆嗦,他不记得得罪过如此凶狠的人物。
“记得我这张脸,我是宁远侯李成梁。”李成梁攥紧了拳头,一个炮拳砸在了赵南星的脸上,炮拳斜进直打,拳锋未至,劲风扑面,这一拳又准又狠。
赵南星一个文弱书生,哪里遭过这种罪,李成梁打了一辈子仗,即便是年老,就这一拳,险些就把赵南星给打死了。
“老李老李!收着点力,可不能打死人。”侯于赵赶紧阻拦。
“我知道,就用了三分力,死不了。”李成梁晃了晃赵南星看他回过神来,又一记重拳,砸在了赵南星的脸上,这才把赵南星扔到了床上。
李成梁杀了一辈子人,分寸拿捏的极好,看起来伤的重,其实主要还是让赵南星丢人现眼。
这些个读书人,把脸面看的比命还重要。
“你为什么突然闯入行凶!”赵南星缩在床角,惊恐无比,还不如那娼妓淡定。
“我是李成梁,揍你还需要理由?”李成梁拍了拍手,笑呵呵的说道:“贱儒一个,前线打仗,你在后面煽风点火嚼舌头根儿,把你扔给倭寇,就知道为何要振武了。”
“回家!”李成梁志得意满,耀武扬威的离开了前门楼子大茶楼。
他的选择没有错,不仅能得到殊荣,还能揍贱儒,这可比在辽东热闹多了。
第823章 让宁远侯赔他一文钱好了
李成梁刚回京,就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去通和宫面圣,这是应有之义;第二件事就是去大茶楼狠狠地揍了一顿赵南星。
赵南星根本没法见人,这定期的聚谈,也不能办了,大概以后,就再也没人去听了。
京师内外,一片哗然,李成梁一个粗鄙武夫,怎么可以打赵南星这样的名儒呢,简直是有辱斯文!
一片哗然之后,街头巷尾,议论了一下,也就如此了,没有再多的后续了。
没有任何一个杂报的笔正,撰写文章批评李成梁无法无天;也没有任何一个御史趁着过年前还有两天,上奏骂李成梁打人,宁远侯前脚从通和宫出来,后脚就进了大茶楼揍人,这打人究竟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显而易见,赵南星这顿揍,白挨了,之前李成梁回京就揍过贱儒,多打几次,大家也就习惯了。
赵南星不得人心,连士大夫阶级都看不起他,王师援朝戡乱,堂堂正正,可这赵南星,以黩武罔民,弃社稷于危旌斥王师灭倭,如此迁阙之论,还自诩直臣风骨,连士大夫都无法认同了。
毕竟现在的大明,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还是天朝上国,跪习惯了,膝盖生根的贱儒,还没那么多。
京师在欢天喜地的准备过年,而大明皇帝先后去了南海子看望了墩台远侯、海防巡检的家眷;去北大营见了十王城宗亲;在武英楼又发了一笔过年银,不过京营锐卒也就每人一枚银元,大概能买一百斤猪肉;去西山煤局、永生毛呢厂视察了过年防火事宜,接见了工匠们,询问了王家屏推动的工会。
王家屏认为工会要建立在全机械工坊,以及匠人普遍读书明理的基础上。
但这里面又有一个悖论,那就是匠人的孩子读了书,大部分都不愿意让孩子再在工坊了,能留下的少之又少,工坊的活儿很累也很重,不够体面。
工会还是任重而道远,道阻且艰,但工会已经有了实际性的进展,至少超额利润分配都要张榜公告,钱具体花到了哪里,都会公示,算是又走出了一小步。
腊月二十五,大明皇帝在皇极门,见了外官、耆老、百姓,近千名随机挑选的各阶层的百姓,被召集在了皇极门面圣,在皇极门左右廊,写下了自己最关切的事儿。
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
自万历二年,张居正要稍复祖宗成法,让皇帝见外官后,这个制度一直执行的很好,朱翊钧作为皇帝,从来没有一天会缺席。
这一千多份奏疏,朱翊钧都会挨个过目,在来年初六上班的时候,发到内阁处置。
当然,这个制度,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些形式化,多数的奏疏都是歌功颂德的马屁,或者是有人教他们,或者是不太敢表达自己的意见,大部分的奏疏没什么意义,但只要有一本反映到了民间疾苦,就是制度胜利。
大明发展日新月异,一些个之前完全没有预料的问题,困扰着百姓,比如因为自由流徙导致的治安问题,一些个惯犯,四处流窜作案,因为海捕公文的地域性,导致恶贯满盈的恶犯,这边犯罪,那边偷偷藏匿。
丹墀问政,也算是汉代公车上书制度的延续,至少有个口子,能让皇帝听到万民的声音,哪怕是只有一道缝儿。
下情上达,总是那么的困难,朱翊钧非常愿意了解百姓的衣食住行,朝阳门外的民舍,不代表普遍性,朝阳门外的民舍,已经是一些乡野百姓,朝思暮想的生活了,即便仍然十分的艰难。
“陛下,先生来了。”张宏从门外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朱笔,说道:“快请。”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俯首见礼。
“免礼,坐坐坐,国朝已经休沐,先生怎么突然来了?”朱翊钧让张宏泡了一杯好茶,有些奇怪的问道。
张居正看着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奏疏,略微有些感慨,陛下过年也没闲着。
朝廷已经休沐,除了值班的官署都已经休息了,但陛下还在处理着大堆大堆的奏疏,张居正端着手,略显郑重说道:“陛下还没休息,臣不敢懈怠。”
“《尚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陛下垂拱勤政,夜批玄霜,寒岁亦不辍万机,乃国朝万幸,然国势非旦夕而成,还请陛下稍释案牍之劳形。”
张居正以严苛闻于朝,但看着大过年也不肯休息的陛下,还是劝了两句,要注意劳逸结合。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年轻,火力旺,再说闲着也是闲着,看几本奏疏而已,不碍事。”
张居正见劝不动,反思了自己是不是在讲筵的时候,有些用力过猛,可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用了。
张居正放下了思虑,开口说道:“臣为侯于赵奏疏而来,他的安边六策,这第一策就是定规制以明职掌,这京堂农垦总局,直隶兵部而听户部调遣。置掌印总督大臣一员,臣推举张学颜掌印总督。”
“一来张学颜自辽东入朝为户部尚书,对辽东事务极为熟悉;二来,则是入朝九年,勾稽无错;三来,王司徒年老力弱精力不济,和臣私下沟通,打算致仕颐养了。”
这是两件事,张学颜为掌印总督大臣,除此之外,就是张学颜入阁之事。
“先生的意思是,内阁大臣,掌印总督辽东军垦?”朱翊钧稍微思忖了下,明白了张居正的打算。
按照侯于赵的规划,本来是户部侍郎作为掌印总督大臣足矣,但张居正之前就觉得官秩太低,恐怕不妥,这越想越觉得不可,就带雪来到了通和宫面圣面呈。
王国光年纪大了,帝国的账房大先生,终于撑不太住,要离开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不过好在,离开的时候,仍然是满怀大明中兴的希望。
“陛下,辽东垦荒四十五万顷,按安边六策,明年山西、北直隶、山东会有大量百姓流徙辽东,不期十年,辽东垦荒恐怕要过百万顷,辽东土地肥沃,一年产粮,起码能有大明总产粮的八分之一,甚至是更多,是不折不扣的粮仓。”
“兹事体大,不得不重视。”张居正说明了自己的理由,这掌印大臣,得是个大官,官小了不行。
北方普遍缺粮,如果能把辽东彻底开发出来,那不得了,北方缺粮便可以缓解许多,尤其是京师缺粮,不必从山西、陕西、甘肃、绥远等干旱地区取粮,甚至还能反哺。
缓解西北地区的普遍粮荒,大明万历维新,才算是夯足了根基,才能走的更远。
“先生思虑周全,的确,辽东兹事体大,确实需要阁臣掌印。”朱翊钧认可了张居正的理由,东北岂止一百万顷良田,又岂止大明八分之一的总产量,真的开发好了,东北千里沃野,能产五分之一的粮食,可以极大缓解北方粮荒问题。
张居正对侯于赵这本奏疏非常重视,他觉得这本奏疏可以和万历十五年的两个最重要的新政并列,万历十五年确定日后要推行的新政很多,吏举法、黄金故事、丁亥学制、世界明馆、落日计划等等。
这里面最重要的两件事是吏举法和丁亥学制,而辽东农垦局,和前面两件同样重要。
还田令和一条鞭法是长远目标,张居正觉得自己离世那天,能看到还田令和一条鞭法的深入推行,那也可以死而瞑目了。
一条鞭法仍然沉睡,因为张居正发现,以大明庞大的体量,赤铜、白银、黄金这些金属货币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根本撑不起一条鞭法的运转,只有黄金故事讲好,一条鞭法才能有推行的基础。
张居正把这件事看的很重要,宁愿冒着大雪,过年休沐也要和陛下深入谈一谈,明白陛下的真切想法,好推行政令,他需要明确的知道,陛下到底是为了安抚宁远侯回京,才对辽东如此重视,还是真的非常看重辽东王化。
通过和陛下讨论《安边六策疏》,张居正明确的知道了陛下真的看重辽东王化。
“先生,这海外的种植园再多,也在海外,这辽东就在家门口,真的垦出来,能给大明留下五十年甚至是百年的遗泽了,入朝灭倭,朝鲜山多地少,倭国更是除了矿产,什么都没有,入朝作战,还是为了辽东太平。”朱翊钧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入朝灭倭真的大赚特赚的地方,不在朝鲜,不在倭国,而是在辽东千里沃土,大明现在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已经有些余力开垦辽东了。
家门口的地,再少也不嫌少,海外的地,再多,其实也不完全属于大明,这也是朱翊钧如此重视汉乡镇发展的原因,只有汉乡镇壮大起来,这些海外领地的汉人,才能扎下根来。
“陛下,今年岁入有点超出了预期。”张居正说起了这次入宫的第二件事,年底盘账结束了,今年朝廷岁入超出预计的多。
张居正坐直了身子,将奏疏交给了陛下说道:“田赋折银1700万银,比去年多了五十万银,比万历六年还少了50万银。”
“商税及官厂、煤铁烟专营、钞关抽分和关税等等,万历十五年的商税,已经高达2300万银,商税比例超过了60%,这其中增长最多的是烟草专营,从三十万银利润,增加到了一百五十万银。”
预期其实只有三千八百万银的岁入,但是盘账之后发现,只差两万银,就达到4100万银了。
海贸在扩大,完全收归国朝的关税,随着海贸的兴盛累年增高,今年也就涨了不到四十万银,但烟草专营一项,就涨了一百二十万银。
这一百二十万银,就是超预期的大头。
万历六年田赋折银1800万两,这是万历年间田赋的最高峰,之后就一直维持在1600万到1700万银之间,这些年,朝廷不仅没有加农税,反而在不断的减免农税,尤其是遇到了灾年,更是如此。
按万历六年的标准严格督办,现在的田赋大约能有两千万银左右。
国朝有钱了,自然不会催逼过严,那就不会有催逼导致的内部矛盾激化,说到底,还是大明现在可以压榨殖民地,减轻内部倾轧。
商税增长的速度,远超预期,尤其是烟草增收。
“这烟草,都当药用。”张居正略显有些无奈,这是道德和财政的两难困境,明知道这是个害人的东西,但还是在出售,而且是官营。
因为取烟叶的部位、时间不同,制造出了价格不等的数十种烟草,各种烟具,烟袋、烟斗等等器具,也是获利颇丰。
这银子赚的有些丧良心,但是朝廷不专营,有的是人做这个买卖。
烟草这东西,六成都是税,如此重税,依旧阻止不了烟草的畅销。
“都是国朝的恩人。”朱翊钧很清楚,张居正为何无奈,他的道德让他觉得这样不好,但现实的财政,让他不得不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