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77节

  但朝廷财政还是比较健康,再进一步让势要豪右纳捐,恐怕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与反对、而且这些势要豪右最擅长的就是向下转嫁负担,再继续下去,哄抬物价、地租就有可能出现。

  最重要的是,容易引起腐败和腐败的蔓延,一次可以说是偶然,两次三次,地方官员就会借纳捐之名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加剧吏治腐败,这是朱翊钧不允许看到的局面。

  能挤出来最好,挤不出来,朱翊钧可以动用老库存银。

  实在不行,就抄家,总有办法。

  礼部草拟了一份《平倭诏》,请皇帝朱批后,昭告天下,而长崎总督府应声而动,水师开始在长崎港频繁集结,而大阪湾守备千户所,直接关闭了前往倭国京都的信息渠道,一副备战的态势。

  倭国内外上下,彻底慌了!

  朝鲜战场已经彻底溃败,再鲜花锦簇的战报,也无法瞒下去了,前线逃回本土的逃兵,不断地诉说着大明天兵天将的可怕,人心惶惶不安。

  生怕大明军倾尽全力打过来的恐慌情绪,极大的动摇了安土桃山幕府的统治,连带着织田信长的威信都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国失大信则人心启疑,经过了反复修饰,传回倭国的战报,早就变了面目全非,全都是大赢特赢,光看战报,还以为大明军一次又一次的吃了大亏,倭国赢麻了。

  可是战线,已经蔓延到了倭国的本土,这让倭国内外恐慌情绪达到了顶点。

  人越惶恐就越想要寻找心理慰藉,极乐教在短短时间内快速蔓延开来,再也不受幕府的控制,甚至压过了倭国本土的佛教,成为了第一大教。

  而大明皇帝的平倭诏,更是在商人、倭国极乐教信徒的传播下,传的哪里都是。

  大明的条件,让倭国出让所有矿山的所有权,作为战败的代价,换取皇帝息怒。

第819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敢将肝胆照汗青

  当大明国朝国家财政,只能在推行普及教育和灭倭中选择一件事去做的时候,连需要建功立业、渴望功勋的前线将领,都选择了普及教育,这就是大明的集体共识之一。

  戚继光手不释卷,成为了将帅们的榜样,而李如松和马林,都对学习表达了厌恶,张口闭口就是:学习,学习个屁!但都通过了讲武学堂的文化考试,而且名列前茅。

  殷宗信说,大明的每一个人都活在一种的集体共识之下,由集体意识支配,即便是反贼也是如此。

  而殷宗信亲自抓到了一个反贼,万历二年考中进士、万历十五年在赤军山被捕的邹迪光,即便是邹迪光也活在这种集体共识之中。

  邹迪光需要自我欺骗,需要反复告诉自己大明对不起他,而不是他对不起大明,才能为自己反贼行径提供动机,当这种叙事解体的时候,邹迪光反贼叙事彻底崩塌,气到吐血。

  大明的贱儒们,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是虚伪的,但唯独劝学不会。

  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文脉的兴衰、传承、挣扎、尝试、适应世势、不断在矛盾中演绎,诵读之声可穿千年烟云,依旧振聋发聩,就是文明保持连续性的根本奥秘。

  从孔夫子的有教无类,让知识不再被贵族所垄断;到孟子、荀子关于人性本善还是本恶之争,构建出了道德崇高;再到朱熹讲格物致知、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使劝学二字,慢慢的超越了功利。

  从甲骨卜辞到敦煌写卷,从稷下学宫到岳麓书院,实体化的知识保存,构成了文明的备份;从江南私家藏书楼的兴盛,到永乐大典简要本成为最大的畅销书,是文明历劫不堕的秘密。

  文脉,或者说文化,可以创造出跨越地域、超越血脉的文化共同体,使得共同的文化记忆,甚至能够突破王朝周期律的桎梏,绵延不绝。

  文脉所系,非惟地缘,可越阡陌;

  文明所承,岂独血缘,能贯古今。

  楚人读齐谐而知海若,胡儿诵杜诗而泣兵车;五朝更迭,未改洛下书生之雅韵;九鼎迁移,犹存天下士族之文心。此文化共通之伟力,纵历千劫万难,亦必图存。

  大明皇帝、前线指挥大帐,其实都知道大明暂时没有能力全力灭倭,钱粮都不太够,除非户部同意发国债,否则真没钱,但倭国上上下下,并不知道!

  所以当大明展现出了全面进攻的姿态时,倭国上上下下,全都被吓蒙了,此时,他们只能寄托于神风再次出现,像当初吹走元军一样,吹走大明,再次保卫倭国本土。

  邪马台军港内,守在军港上的倭国军兵,看着海面上巡游的大船,心惊肉跳。

  因为他们脚下的这个军港是大明修建的,后来因为倭国对朝鲜的进攻,大明判断有巨大风险,选择了让出此地,大明军比他们这些倭寇,还要了解邪马台军港的布防。

  可是这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能看到大明军的巨型海船在港口外飘过,但唯独等不到大明军的进攻,这让镇守邪马台的倭寇有些惶恐,又有些庆幸。

  天崩地裂的日子,能晚一点是一点。

  戚继光在等海防巡检的侦查,倭寇占据了邪马台军港后,营造了一堆的石防垒,专门防止大明军登陆,而且在一些狭窄海道沉船,阻塞了航道,大明军贸然进攻,恐怕陷入无法展开阵型的劣势之中。

  除了等待情报之外,戚继光在等风,八月到十月份是台风爆发的时间,如果贸然进攻,恐怕会陷入元朝的窘境。

  元朝两次进攻倭国,都选择了台风爆发的季节,最终被神风给吹的人仰马翻。

  戚继光站在一张巨大的堪舆图前,对着所有人说道:“胡元时,文永之役、弘安之役,忽必烈两次进攻倭国失利,除了选错了时间撞上了飓风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

  “彼时胡元新立不善制造海船,至元十一年一月忽必烈下令,忻都、洪茶丘、刘复亨,以及高丽将领金方庆等人,征伐劳役三十五万人,昼夜营造十月,建各类船只九百余艘,然而这些船只仓促赶工质量极差之外,还是平底船。”

  “平底船用于河漕,而非海运,海上行平底船,适航性极差的同时,更加难以抵抗风暴,至元十一年十月二十日夜半,飓风忽至,九百艘船损毁过半。”

  这就是戚继光要等的风,等风向改变,得益于大明水师自万历七年以来的不断巡航,大明对倭国的天文水文地理有了非常清晰的了解,八到十月是个十分危险的时间。

  “除天时外,倭国是本地人,对本地地形极其熟悉,而胡元远征军没有派出斥候,对水道、台垒、道路均不熟悉,倭寇多次埋伏于山野之间,以逸待劳,成功伏击元军。”

  “最重要的是人心不齐,胡元的远征军一部分是蒙人,一部分是高丽人,一部分是汉军,分兵协调极差,导致了东路军和江南军,没有如期完成会师,语言不通、指挥混乱、士气低落。”

  “仗如果打成了这样,不如不打。”戚继光的长杆在堪舆图上,划了两条线,批评了忽必烈两次兴兵,打的是烂仗。

  文永之役、弘安之役,两次征战,都出现了不能如期会师,甚至大规模的逃兵,两次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胡元,胡元强行进攻,必然失败,哪怕彼时胡元正值军力巅峰,亦无法战胜。

  戚继光继续说道:“文永之役以倭国不明不白的获胜,元军不可理解的失败而告终,在经历了如此大败之后,元廷没有吸取任何的经验和教训,仓促之间,甚至是恼羞成怒的发动了第二次的弘安之役。”

  “第一次战败后,都元帅忻都、洪茶丘、刘复亨几人一合计,以入其国败之奏闻忽必烈,忽必烈心满意足志得意满,派遣使者逼降倭国,倭国镰仓幕府顿觉奇怪,明明元军败了,居然遣使劝降,杀元朝使者杜世忠一行三十余人,枭首示众。”

  “至元十六年,镰仓幕府再杀使者周福等一行人于大宰府。”

  “弘安之役,至元十八年闰七月三十日,暴风大扇,洪波滔天,烟飞云不敛,雷雨如暗夜,四千余战舰,十四万远征元军,在台风中损失殆尽,只剩下两百多条船,四万登陆军队困守,失败已经不可避免。”

  元朝第二次进攻的弘安之役,整整出动了十四万兵马,但最后逃回去的不足两万之数,这是重大军事失败,至元二十三年,忽必烈第三次谋划攻打倭国,但被大臣所阻止。

  第二次弘安之役的失败,其实怪忽必烈,他太心急了。

  上一次被忻都所欺骗,第二次依旧用的是忻都挂帅,第一次的情况,都没有调查清楚,更没有总结任何经验教训,急匆匆的调动十四万大军进攻。

  十四万大军的进攻,统筹安排,绝非易事,但是忽必烈的使者被杀,恼羞成怒,愤怒之下做出的决策,就变得稀里糊涂了起来,上面决策混乱,下面的仗,自然打的稀里糊涂了。

  而戚继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忧,陛下对前线指挥大帐做出的决议,选择无条件的支持和信任。

  “什么时候开打?”李如松是个急性子,他已经跃跃欲试了。

  胡元是胡元,大明是大明,忻都是忻都,戚继光是戚继光,胡元有自己的问题,大明当然也有问题,但是相比较之下,大明的问题都不是致命的。

  李如松已经迫不及待了。

  戚继光面色严肃的说道:“等,等我将令,李总兵,大战在前,切记要沉稳,军纪要严,尤其是作为高层将领,你就是大军的主心骨,绝不可急功近利,更不可以轻功冒进。”

  “末将领命!”李如松只好俯首领命,风再大,浪再高,他也不怕,他比较怕戚继光的教训,怕辜负了陛下、戚帅对他的期许。

  戚继光总结了胡元战争的失败后,又紧了一紧大氅说道:“各营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击。”

  大帐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戚继光最后的决定。

  一个山东大汉,即便是人到暮年,其身形依旧十分的挺拔,戚继光的双手放在大氅的兜里,眼神有些空洞,面沉如水,在堪舆图前不停地徘徊走动着,大帐之中,只有脚步声在不断的响起。

  戚继光在思考,每次大战之前,他都会思考一件事,如果我是敌人,如何对付来自戚继光的进攻和部署。

  “戚帅如果犹豫不决,我们可以等到来年四月,那时候信风再变,是绝佳的机会。”凌云翼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十分诚恳的说道:“陛下向来信任戚帅,即便是改变了作战计划,由今年推迟到明年,陛下也不会过多询问。”

  凌云翼看出了戚继光的犹豫,毕竟胡元进攻倭寇两次大败在前,大明军的进攻,尤其是在这个十一月份的时间里,台风的隐忧虽然不大,但仍然存在。

  大明的这次进攻,真的能摆脱那宿命般的神风吗?大明已经大获全胜,将倭寇从朝鲜彻底赶下了海,达到了预期目标,没有让倭寇上岸。

  倭寇依旧是个海岛上的狭隘之民。

  戚继光站定,侧着头伸出一只手说道:“不,倭寇新败,人心最是动荡,士气最是低迷,等他们过个冬天,再过个春天,把沿海的台垒修建完成,士气调整完成,大明军再进攻,就会付出更大的伤亡!”

  瞭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低声说道:“戚帅,风向变了,现在是西北冷风。”

  “好!”戚继光站直了身子,眼中精光四射,看着所有将领说道:“诸将听令,我做如下部署。”

  “李如松你领两个步营,一个骑营、一个炮营,外加水师三个营,乘船直击邪马台军港,在水师炮轰覆盖之后,立刻冲滩登陆,用最快的速度占领滩头,展开阵型,不得有误!”

  “工兵营要在两天内,恢复邪马台军港的船只通航,三日后,营垒深入城寨五里之外。”

  “马林、麻贵听令,你二人,率领两个步营,从釜山出发,至上对马港,进攻比田胜港,此处的浅茅湾适合登陆作战!”

  “我将亲率三个步营,对严原金石城严原港,发动进攻,这是对马国的腹心之地。”

  “祖承训、李舜臣,你二人带辽东军、朝鲜军,作为总预备队,随时对三处战线进行增援。”

  凌云翼等戚继光说完之后,将戚继光的将令再次重复了一遍后说道:“我补充一点,上船的火器,主要集中在李如松率领的奋武团营,该团营,攻打的邪马台军港是我大明修建,是唯一坚城。”

  戚继光看了看堪舆图,才点头说道:“我认同你的建议,集中优势火力,进攻邪马台。”

  “此战上对马岛和下对马岛,即便是无法战胜,我与马林二部,也可以掣肘对马国守军,迫使对方,无法对邪马台军港增援,只要拿下了邪马台军港,此战大明已胜。”

  “水师会封锁对马海峡防止倭寇增援,我再次强调一遍,对马岛多山少田,易于埋伏,各部严肃军纪,绝不可冒进,互相配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现在,诸将领调兵火牌,听我将令,全军出击!”

  “末将领命!”众将士终于等到了军令。

  万历十五年十一月十二日,在鼓声和号角声中,大明军从釜山港倾巢而动,向着对马岛而去,帆船船帆遮天蔽日,披着晚霞的万丈金光,划出了一道道的浪花尾痕。

  在军令之外,三路进攻的每一路都准备二十名天文生,三班轮换观测天象风向,若是有风暴来袭,立刻撤回釜山和固城方向,每一名军兵,携带了五日的炒面(面粉),水囊、两斤火药等个人补给,而在固城港、巨济岛、釜山,囤积了两个月的军事补给。

  大明派遣了一百八十名海防巡检已经提前登上了对马岛,并且对金石城、邪马台金田城、比田胜城进行了全面的渗透。

  陈天德,大明水师海防巡检的瞭山,是陈璘的好友,曾经在三都澳私市案中立下了大功。

  在倭患肆虐的时候,陈天德的家人乡民,全部死于倭寇屠刀之下,而他本人,也被倭寇戏弄,甚至被弄成了阉人。

  他对倭寇只有恨意。

  即便是成为了瞭山,他依旧深入虏营,搜集情报,奏闻过倭寇在汉城制造的种种惨案。

  比如陈天德就亲眼见到,一个二十四人队的倭寇,占领了汉城周围一个三百人的小村落,在短短五天内,这二十四个倭人,就杀死了所有的男人、孩子,投入到了村口的井中,在十五天时间里,把所有女子玩弄至死,连井都装不下这些尸首。

  大明军收复汉城之后,清理到了这个井口,腐烂的恶臭、密密麻麻的蛆虫、手臂长而且十分凶狠的老鼠、天空还有各种食腐飞鸟盘旋,活脱脱的人间炼狱。

  最后这个井口还是被阉割的倭人全部清理干净,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才没有酿出瘟疫来。

  陈天德在邪马台金田城中,邪马台军港的选址,并不在主航道上,但这是一个军港,主要是保证狂风巨浪的飓风之下,军队船只的安全,避风港,而在军港之上的小山坡上,是金田城。

  金田城是典型的山城,山道盘旋,山道的两侧都是土垒和石垒,外郭城线绵延十二里,在城中还有神社、寺庙等建筑,这样的山城,在对马岛一共有六个之多。

  十一名海防巡检,被陈天德召集在了背风的山窝之中。

  陈天德伸手感受下了下风向说道:“整个对马岛守军为一万五千人,还有两万三千的败兵被安置在了别的山城,防止生乱,而我们所在的邪马台军港、金田城,守军有三千五百人。”

  “风向变了,大明军可能会发动进攻。”

  “我们要做的是,毁掉对方为数不多的火药库,一共三个火药库,存放着两万五千斤的火药,这是倭寇手中,唯一能威胁到大明重步兵的武器。”

  “我带两个海防巡检,前往最大的火药库,靳承平,你带三名海防巡检,前往崖上火药库,靳承安,你带四名海防巡检,前往军港火药库。”

  “是。”靳承平和靳承安是亲兄弟,来自大名府,没有遭受过倭患,但依旧同仇敌忾,而且他们已经是海防巡检水师坐堂,再往上一步,就是瞭山了。

  瞭山都是千户,坐堂是百户,这两个职位是世袭军户。

  “诸位。”陈天德站了起来,对着所有人说道:“此行凶险,我们的名字或许会被遗忘,我们的功绩会被遗忘,但山记得我,江河记得你们。”

  陈天德肃穆站立,手放在了胸口,低声唱道:“苍生如海,吾为粟粒。”

  这是《无名之歌》,是松江巡抚申时行仿照当年红巾军揭帖体创作,写给海防巡检的一首军歌,每当海防巡检要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时,就会唱一次。

  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在小小的背风山坳里响起,声音很低沉,但极为坚定。

  “苍生如海,吾为粟粒;洪涛万里,吾作浮沤。踏破乾坤十万路,伏惟草芥效命秋。长河浩荡东流去,孤帆一点未曾休。莫问名姓镌竹帛,且将碧血沃神州。”

  “烽烟蔽日,吾为萤火;铁甲连山,吾作尘沙。扫尽狼星十二阙,敢以微躯补天斜。丹心可铸轩辕鼎,白发犹系汉家槎。不羡麟阁图形貌,唯愿赤心遍红霞。”

  “青山识我骨,沧浪记吾舟。社稷岂忘无名子?丰碑自在人心头。”

  “青山识我骨,沧浪记吾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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