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74节

  王谦犹豫了下说道:“虽然有了九不准,但总会有漏网之鱼,工党是弱势,那王家屏也已经快到京师了,恐怕孩儿这九不准,能阻拦多数,但仍然会有漏网之鱼会进入市场。”

  “毕竟,法理之外尚有世情,刚直之上更需圆融,权变之道,便是这为官之道。”

  “这个时候,允许借股砸盘,就会把价格砸到合理的位置,它本来应该在的位置。”

  “哦,我明白了,你读了斗争卷。”王崇古眉头一挑,明白了王谦的意思。

  一个民坊新入市,不许借股砸盘,几天就能把价格炒上天去,入市第一天,就把几辈子的钱赚完了,谁还愿意踏踏实实的干活?

  相反,允许借股砸盘,可以倒闭这些东家们,让掌柜们好好经营民坊,用市场倒逼东家、掌柜做好决策,而不是胡闹,今天海带被冲跑了,明天海带又飘回来了,这种事不会发生。

  糊弄市场,市场就会有人借着你的糊弄,借一大堆的筹码,砸死你。

  这就是博弈,市场和民坊的博弈。

  “这么做,受苦的还是小户。”王崇古思索了许久,确信的说道:“按你的想法来吧,不禁借股砸盘,长期来看,反而有利于市场对官厂、民坊的价格纠正。”

  “不至于好的有价票证,有价无市,谁都买不起,也不至于这些个垃圾们,入市第一天,就把几辈子的钱都赚了。”

  燕兴楼的长治久安,一定是不停地新陈代谢,清退那些垃圾,留下有成绩、有能力的民坊、官厂,反而有利于所有人。

  优秀的会留下,劣质货会被淘汰。

  允许借股砸盘,意思就是:垃圾,就该堆在垃圾堆里,让该死的家伙,更快的进入下行周期,更快的死掉,加速新陈代谢。

  “那官厂呢?官厂要是缺钱了,到了这市场融资,刚入门,就被砸穿了,那找谁说理去?”王谦立刻说起了第一个难点,有衙门背景的官厂,入了市,就被砸的头晕目眩,跑到王崇古或者王家屏这里哭诉,事情就会有些麻烦了。

  王崇古立刻说道:“那官厂仗着衙门的倾斜,这买卖还是做不成,也没必要存在了。谁说官厂不能关门的?就民坊允许倒闭?”

  “要我说,官厂也可以倒,也要做好新陈代谢,要是做不好,那官厂迟早僵化臃肿倒没法收拾的地步。”

  “它经营不利,没钱了,养不起厂子里的匠人了,难不成要靠朝廷的税赋去养?朝廷的税赋哪里养得起那么多的匠人。”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没有什么制度可以万世不移。

  连陛下都做好了老朱家的江山丢了,大明必亡的准备,凭什么占据了更大权力的官厂,在与民坊的市场竞争中,连养家糊口都困难,朝廷还要允许其任意的腐烂下去,而不作任何清退的处置呢?

  如果禁止了借股砸盘,这燕兴楼交易行就失去了通过博弈进行纠错的机制。

  但很明显,这么做,小户会被杀的血本无归,快速出逃,而后聚集在那些门槛很高的私人交易会的周围,成为这些交易会的羽翼,任由这些交易会拿着他们的银子,在交易行里肆意妄为。

  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燕兴楼市场遵循《天择伦》、《人择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至于留下满坑满谷的裙带关系入市的垃圾,任由整个市场腐烂。

  腐朽是会蔓延的,一旦腐朽的数量变多,整个市场就会烂掉,黄金故事就会破产,大明宝钞就失去了第一锚定物,转为信用货币。

  世间从无两全法,任何政令都有好有坏,需要抉择。

  王崇古太了解这官场了,燕兴楼交易行的吏员才有多少人?哪怕这些交易行人人都是大公无私、一心为公、道德崇高,以吏员的规模,也不可能把庞大的市场完全监管起来,这是超出人力范围的。

  而整个市场的参与者才是多数,博弈才能形成共识。

  这么做,就是在驱逐小户,形成一个多庄市场,但小户深度参与到这种博弈之中,那本身就是投机大于投资的行为。

  “两相其害取其轻吧。”王崇古替王谦拿了主意,王谦有的时候,也会迷茫,也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王家屏求见。”门房站在书房的门前,将一封拜帖递给了王谦。

  王家屏入京,第一个来拜王崇古的码头。

  王谦看着手中这本拜帖,颇为感慨的说道:“说曹操,王家屏就到了。”

  工党要交棒到王家屏手里了,虽然大家都是晋党出身,但彼此都不是很对付,这跌跌撞撞的走到今天,又走到了一起来。

  王家屏站在王家大宅门前,负手而立,看着门头,有些恍惚,上一次,他为了广州府的会同馆驿,求到了王崇古这里,希望王崇古看在大家都是晋党的面子上帮忙。

  王崇古什么也没说,就把事情办了,这就是一份情谊,日后王家屏反攻倒算,就陷入了道德危机之中。

  王崇古、王谦乃至是皇帝,都觉得王家屏会为了晋人做点什么、借机打压异己、安插亲信、巩固自己的权威,所以皇帝直接把全晋会馆给拆了,变成工馆,让王家屏没那么本事。

  但王家屏心里非常清楚,不会有什么反攻倒算,主要是他没那个能力。

  皇帝、王崇古心里没数。

  什么晋党?晋党哪里还有人?!过去的晋党,都被打散了,不是转投工党,就是转投了帝党。

  范应期住解刳院出不来了,周良寅干脆成了侯于赵那般的帝党,要么就是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中被革罢、被坐罪,还有些倒霉蛋,被王崇古刷圣眷用了。

  晋党,真的没人了,一个没人的党派,注定沉沦下去。

  权力是没有真空的,只要出现任何一点空隙,就会有人填补,替你履行权力。

  “见过王次辅。”王家屏行了个弟子礼,他回京来,目的是极为明确的,先拜拜码头,决不能犯当年张四维的错误。

  当年张四维对着杨博蹬鼻子上脸,觉得自己拿党魁的位置十拿九稳,甚至把全晋会馆当自己的,腐化现任应天巡抚李乐,不把杨博当党魁看,后来,杨博把党魁的位子交给了葛守礼。

  “坐坐坐。”王崇古对王家屏的到访,还是非常高兴的,最起码王家屏没仗着自己年轻,欺负老头子老了,这就已经很有道德了。

  王崇古和王家屏聊了很多,比如殷正茂当年制定的两广变盐法、广州市舶司的经营、佛山的铁厂、造船厂、安南国的局势等等。

  “我对安南局势持有保守态度,安南人斗的还不够凶残,正好,我也老了,就把你叫回来,你也别觉得我阻拦了你建功立业,再并安南的筹算,我左右权衡,还是这工党对大明更重要些。”王崇古说起了自己对安南的态度。

  王家屏非常直接的说道:“此时不是合适的时机,缅甸、老挝、暹罗、安南、占城,这些地方,都是蛮夷,没有足够的教训,是不会听话的。”

  王家屏也表明了自己态度,再并安南,看起来是一份极大的功勋,很诱人,但很烫手的同时,眼下安南内部的倾轧还不够猛烈,还没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王家屏在临走的时候,加大舶来粮、占城粮的进口,加速安南国的内部倾轧。

  “王次辅一直忧心的工会,我倒是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希望王次辅帮忙斧正一二。”王家屏拿出了一本奏疏,这是他在广州的实践经验。

  佛山的两家铁冶所,能够良币驱逐劣币,是有迹可循的。

  天下所有事儿,都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王崇古要把工党交给他王家屏,那王家屏要拿出些东西来,让王崇古做到一直想做到的事儿,而工会,就是王崇古现在最头疼的事儿。

  王崇古看完了奏疏,有些疑惑的说道:“王侍郎的意思是,眼下的官厂,太过于封闭了,所以,才无法组建工会?”

  “流水不腐。”王家屏十分肯定的回答道。

第817章 信心不足和有效手段

  王家屏的想法和王谦的想法,不谋而合,流水不腐。

  要知道,那些个门槛很高的私人交易会,之所以不断的鼓噪吏员们,封禁燕兴楼交易行的做空交易,是为了把做空的权力,留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真的为了小户的利益奔波。

  这些私人交易会,可不是什么道德崇高的大善人,他们鼓噪这种风力舆论,有自己的目的。

  私人交易会可以通过暗箱操作,实现拆借有价票证,甚至可以联合起来操纵市场。

  而普通的小户,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和渠道,去拆借这些有价票证,这样一来,只有私人交易会可以做空,而普通小户,只能被收割。

  这些私人交易会,本质上是在谋求只能自己做空的特权,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小户。

  阶级论第三卷的斗争卷里,讲的非常明白,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站位,而小户的经济地位薄弱,在博弈中就会处于绝对的劣势,不是什么制度可以改变的。

  小户无论在哪里,都逃脱不了被收割的命运。

  所以,王谦选择了不禁做空,维持市场对民坊的定价权,倒逼民坊妥善经营,保证利润和分红的可观,来维持自己的身价,垃圾,就该堆在垃圾堆里。

  王家屏所说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也是这个道理。

  由王崇古主导的官厂,是一个高度封闭的系统,这不是王崇古无能,是官厂制是成祖文皇帝的住坐工匠制,连修改都没修改,直接照办来的。

  住坐工匠制,本身就是血脉传承的高度封闭系统,这会造成壅蔽之害。

  这种封闭系统,当然有好处,那就是王崇古的一言堂,这种时候,王崇古只要想做,就可以倾尽全力的去做到,简而言之,这种高度封闭系统,能够把拳头攥紧打人。

  但这么做的弊端,就很明显了,完全封闭的体系下,匠人们的生产关系仍然是强人身依附,而不是自由的。

  王崇古想组建工会,建立一整套自下而上的监察系统,这本身就是和一言堂的威权体系,是背道而驰的。

  王家屏的奏疏里主要从动态轮换、薪酬与保障、监督与制衡、生产促进、自治与官治等五个方面去考虑。

  “若是官厂可以接受朝廷的监督,那么这工会就有些办法了,工会管理,要人员复杂,不能只有工匠的人,也不能只有衙门的人,这样一来,三分之一是匠人代表,三分之一是吏员兼任,三分之一是朝廷的人。”王家屏说起了动态轮换。

  如果王崇古可以接受官厂更加开放,不再完全封闭,那才能有所作为。

  王崇古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搓动着指尖问道:“你的想法很好,法治的败坏,都是从上而下,很少能从下而上,也就是说,如果能管得住工会的管理,那就能管得住工会。”

  “你继续说。”

  王家屏往前凑了凑身子,指着奏疏部分说道:“四年一换,最多两次,无论任何原因,官厂工会的管事,绝不可留任超过八年,也不可再任,久任必结党。”

  “而且要执行回避制度,一家有一人在官厂工会,就三代之内,不可任管理。”

  五个大方面,其中第一个方面,动态轮换,即:工盟者,三分其制,一取巧匠魁首,一择吏曹兼领,一简朝官参赞;四载一易,至多再任,凡官厂工盟执事,毋得逾八载,亦不得复起,久居必成党锢;复当行避亲法,一族有掌工盟者,三世之内禁涉管钥。

  王崇古停止了搓动指尖,又问道:“你讲的很好,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确有道理,那这薪酬保障又如何说?”

  王家屏解释道:“官厂有蒙小中三级学堂、有工匠学堂,官厂一日三餐管饭,而且还营造官舍,供给匠人居住,这待遇已是极好,而且要持续下去,维持匠人们生产积极性。”

  “但有的时候,会有超额的利润出现,就是有人继续用货,自然要加班加点的赶工,这个时候,超额利润的分配,就要向下分配七成,而不是之前的三成,可以是生产工具革新、生产安全保证,也可以是学堂餐食官舍,当然最重要的是,奖励筹金。”

  “唯有如此,才是长治。”

  这是这本奏疏的第二部分,薪酬篇:然市廛偶有羡余之时,盖因商贾续订急单,必得昼夜趱工。此际利得,当以什七惠泽匠曹:或铸新式械器,或缮作场安防诸务,或增益廪膳学堂,尤要者,犒赉勤勉巧匠以恩赏,以葆匠作勤勉之气。

  大概而言,就是灭火的缸里要有水、想赢棋要先下棋、加班要给加班费。

  匠人们加班加点的赶工,官厂获得了超额的利润,结果匠人们没有获得更多的报酬,甚至连餐食里加二两肉都做不到,那匠人们的积极性,也就是勤勉之气,又如何保证呢?

  “这和工会有什么关系呢?”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这一条怎么看,都和工会没有关系。

  “涉及到了利益分配的事儿,这都需要工会去张罗,工会的账房和官厂的账房一起查账,确保超额利润的七成向下分配,工会要行使监督的权力,如果发生了漂没、贪腐,在工会任职的朝官参赞,就要奏请都察院,反腐抓贪。”王家屏解释了其中的缘由。

  王家屏详细的解释了,工会用钱从哪里来的问题。

  超额利润的分配,如果稽查核实,确实漂没贪腐,该让匠人们没吃的肉,没吃上,该拿的加班费没到手中,那查办后,没收贪官污吏非法所得的三成,分配给工会,维持工会运营。

  王家屏把自己的奏疏详细解释清楚,五个部分是一环扣一环,一环监督一环,确保工会能够履行它的职责:反应匠人们的切实需求、又要促进生产、还要防止工会近亲繁殖带来的种种特权问题。

  “你的设想很好,但事在人为。”王崇古叹了口气说道:“制度的设计再好,也要人去执行,这个过程中,总会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但一个制度的建立和发展,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以在矛盾中不断的演化。”

  “很好,你正好回京了,官厂工会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王崇古同意了王家屏《启户牖破闭锢建工盟五事疏》,并且把这个活儿,完全交给了王家屏去做。

  “王次辅,我有个疑惑,还请王次辅解惑。”王家屏坐直了身子,他的表情有些焦虑,还有点迷茫,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的问道:“我在广州府办了两家铁冶所,我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现象。”

  “我们不缺人,确切地说,能工巧匠比比皆是,铁冶所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招到了一百三十四名铁匠,五百多名学徒。”

  “我们也不缺钱,殷部堂用拆门的方式逼这些势要豪右们纳捐平倭;凌部堂用手中的刀逼他们纳捐平定瑶民叛乱,罗定因此而来;我到了两广,不吭不喘,装糊涂,他们也纳捐。”

  “既不缺钱,也不缺人,我们什么都不缺,为什么朝廷之前把造船、冶铁全都抛弃了呢?”

  王崇古听闻这个问题后,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轻松的笑容说道:“这就是日后你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如何妥善其中的矛盾,非常考验你的能力。”

  “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我可以非常明确的告诉你,是因为需求不足,封闭的、自给自足的、交换频率极低的小农经济,没有足够的需求,所以,白银流入大明后,都藏在了猪圈里,而不是投入建设工坊,谋求更大得了利益。”

  “杀头生意有人干,亏本生意无人做,因为赚不到钱,所以不肯投入,这些白银都像是死了一样。”

  “当然,风力舆论认为肉食者鄙,只知道收租,在我个人看来,是非常片面的说法,只能说: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更愿意囤积白银,然后用白银去买地兼并,他们不是只知道收租,而是世势让他们只能收租。”

  “因为其他的买卖,需求不足,根本赚不到钱,而大明万历维新,拉动需求是从海贸开始的。”

  “其次就是钱荒,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不多赘述。”

  小农经济的封闭、肉食者的短视、钱荒是过去投资不足、生产不足的主要原因,钱荒讨论的太多,王崇古直接略过了。

  王崇古解答了王家屏心中的疑惑,不是大明的肉食者们短视,而是没有需求,就不会产生供应,再多的人才、再多的资金,没有需求的市场,注定一潭死水。

  这是经济结构、文化、制度多重影响的结果,也是王崇古督办官厂这十五年,要面对的主要矛盾。

  但接下来,王家屏要面对的矛盾,和他王崇古又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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