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73节

  北太平洋的冬天,一点都不太平,浓郁的大雾和狂暴的海浪,会吞噬掉一切的挑战者。

  舟师认为,是太平洋的暖流和极北的寒流、寒风复杂作用,导致恶劣天气的爆发的非常突然且频繁,根本是无法通过观测进行规避,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风暴之中。

  人类的勇敢,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有些过于渺小了。

  朱翊钧没坐过海船,也没有那个机会,他没见过数丈高的大浪如何翻涌,光是想一想,就非常的危险。

  陈璘率领船队定期巡游倭国,从倭国以东海面穿过的时候,不止一次感受过那种狂躁,每到冬天,水师船队总是更加靠近海岸线航行,防止迷失方向和卷入风暴之中。

  大明皇帝一如既往的处理着奏疏,奏疏不过夜,是维持大明官僚系统高效的手段之一。

  刚刚坐班结束的徐成楚,离开都察院,回全楚会馆去,刚出都察院,就被一群士大夫给堵了。

  宋善用的十六个进士弟子里,有三名是京官,还有几个举子。

  “徐御史好大的官威!恩师十八载栽桃育李,何日得罪于你?十六进士,十六柄玉笏立朝堂,九十六举子,九十六杆朱笔镇州县!”为首的翰林,前踏一步,厉声喝道:“尔只见那五千两腌臜银,怎不见大名府文脉大兴旺!”

  “什么骨鲠之气,不过是沽名博清誉而已。”

  宋善用是恩师,百般不会,只会教书育人,深受其恩的弟子,理应站出来,为老师辨明是非,若宋善用真的贪也就罢了,可那五千四百两腌臜银,没有一厘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国有国法!拿了,就是拿了,错了,就是错了!你们若是有理,为何不敢等到下月三日大朝会,捧笏出班,替贪墨罪官鸣冤!”徐成楚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被数人围着痛骂,一时慌了神,只知道用国法分辩。

  “荒谬,太祖钦定獬豸牌,就是给你这等言官,如此耍威风用的?纲宪何在?”一个郎中站了出来,骂道:“天下那么多的贪官你不抓,偏偏要抓君子,有何道理可言?”

  獬豸牌是都察院的御史的腰牌,代表都察院身份,稽查百官之责。

  “再说一遍,我恩师收的是束脩,不是脏银,我恩师不是贪腐!不是罪人!你怎么不问问大名府,为何十九年未拨半两书院膏火银!”另外一名在京谋生的举子,从袖子中抽出了一本账册,砸在了徐成楚的脚下,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宋善用被皇帝私宥,只有罪人才要被赦免,等于说宋善用有罪。

  这些人围着徐成楚一顿臭骂,徐成楚就一张嘴,根本无法还口,待众人走后,徐成楚才面色涨红,将地上的账册捡了起来。

  账册很清楚,大名府的确十九年来,没有给过一厘的膏火银,都挪作他用了,一条一条十分清楚。

  海瑞站在都察院的门前,静静地看着徐成楚被围攻,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当年的影子。

  “是不是很难受?做事,就是这般,得了这头儿,顾不得那头儿,陛下总是说,世间从无两全法,凡事都要问一问代价。”

  “怎样,经历此事,你还要做素衣御史吗?这一路上,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海瑞等围攻结束,才走了过去,询问徐成楚的想法。

  徐成楚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十分坚定的说道:“要做!我选的这条路,我一定要走完!”

第816章 垃圾,就该堆在垃圾堆里

  海瑞年纪渐长,他对帝国的忧虑也越来越深,他有的时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出神,然后油然而生一种恐惧。

  恐惧身后无人。

  他岁数大了,再锋利的帝国神剑,也挡不住时光的消磨,他不确定自己的出现是一种偶然,还是大明国朝的必然。

  在这短暂而璀璨的一生里,他活得曲高和寡。

  他很清高,他从不贪腐,他不要求别人,只要求自己,他甚至可以为了大明的维新,背叛自己的理念,选择事从权宜,对一些贪腐事,不闻不问,一些他处置的贪腐官员,再次被启用,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很清楚,万历维新,光靠几个人是不可能成功的,陛下需要循吏,哪怕这些循吏的道德,不是那么崇高,他很清楚,自己是这个浑浊世道的少数。

  这么些年,唯一和海瑞齐名的便是沈鲤,但这位骨鲠正臣,正在变得越来越圆滑,变得越来越谄媚,甚至连道德都有一定的滑落。

  吕宋总督府、旧港总督府和即将建立的金池总督府,有一批以各个总督为核心,凝聚起来的一批军勋阶级,这批在征战中被授封为了伯爵、千户、百户,这个爵位可以世袭,但是有本身的义务。

  这些海外伯爵千户百户,都是开拓勋爵的一种,他们想要延续家族的荣光,就要不断的征战,给各个总督府交足够的番夷人头或者交足够的奴仆,才能延续这种荣光。

  海外伯爵千户百户,他们的爵位的锚定物是夷人的人头或者奴隶数,他们的后人一出生,就欠了衙门无数个番夷的人头,要用一辈子去还,也可以悬赏,让捕奴的商人们,把足够的夷人奴仆,交给这些勋爵。

  这个制度是林辅成建议的,他是个读书人,心肠极为歹毒的读书人,为了永久的王化,提出了这个建议。

  在林辅成看来,没有汉人的南洋,不如无人生还,与其等到这些狼面兽心的夷人反咬大明,不如直接把他们消灭在历史的长河里。

  而皇帝知道这个制度后,居然选择了曲笔,隐去了这个条件,在皇帝看来,总督府远在海外,这么做,有自己的难处。

  而礼部知道后,居然不闻不问,连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都没有讲。

  沈鲤作为礼部尚书,没有从德行的角度出发,去劝谏皇帝行仁政,沈鲤变得谄媚,不再骨鲠后,海瑞就更加忧虑了起来。

  海瑞很担心倒是不担心道德滑坡的问题,华夷之辩历久弥新依旧坚挺,海瑞不是打算为蛮夷说好话。

  他担心大明的读书人们,随着皇帝威权加重,全都选择了结舌,不肯积极建言献策,不肯直言上谏,只知道曲意奉承,甚至是看笑话,那大明就会变得危险起来。

  这个时候,海瑞看到了徐成楚,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海瑞非常看好徐成楚,徐成楚从小,就是在被人耻笑中长大,脖子上挂着个瘤子,考中了举人都没有人说亲,考中的进士,还被别人嘲笑,徐瘿瘤就是同榜给他起的外号。

  但如此压力之下,徐成楚,仍旧长成了现在这样,骨鲠正气,甚至敢直言上谏,言明君父之错,丁亥学制设计的就是不完整,就是有问题,而且朝中大臣们都看了出来,却不敢说,也不能说。

  皇帝不是小孩子了,大臣们再像过去那样直言上谏,是杀皇帝的威风,很容易被皇帝忌惮。

  地方投入了重金的普及教育,注定会被人才虹吸,给吸收到沿海的大都会去,那内地培养的人才都跑了,无法发展,这种赔本的买卖干久了,怎么可能一直做下去呢?

  但皇帝做出的决策,没人敢质询,甚至提出意见,那大明很容易走上歧途。

  而徐成楚的出现,让海瑞十分的欣喜,汉室江山代有忠良,有一个徐成楚就足够用了。

  徐成楚的品行没有问题,他心怀天下,也足够的坚毅,而且天资聪颖,这就是士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而且布满了荆棘。

  徐成楚入都察院第一件案件,就是如此的困难,宋善用贪腐案,这还是小事,日后官越大,风浪越大,对徐成楚的考验就越大。

  现在的徐成楚,只是一块璞玉需要精心雕琢。

  “宋善用有罪。”徐成楚转过头来,十分坚定的说道:“这笔银子,不是束脩,就是赃款!五千四百银,的确都用在了天雄书院,这没错,但他就是拿了,所以要罚,不罚,国法何在。”

  “我不怕被人指指点点,不怕被人围攻,但我还是要说,我没错。”

  “宋善用有罪,但没错。”海瑞满脸笑容的说道:“徐成楚,这是你入官场的第一课,你一定要记得,很多事儿,都是这样,违反了规矩,但没有做错。”

  “你没错,你是御史,尽忠职守;宋善用没错,他要把天雄学院办下去;大名府没错,因为府库穷到跑老鼠;围攻你的学子也没错,他们要为恩师请命,否则就是忘恩负义。”

  “天下事,难就难在了这里,所有人都没错,但事儿就是有罪,那我问你,徐成楚,那你说这是谁错了呢?”

  徐成楚思索了很久,眉头都拧成了疙瘩,愣愣的问道:“世道错了?”

  “世道也没错。”海瑞摇头说道:“大明还是不够强,这个案子,告诉你,有些时候,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成楚看着海瑞,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说道:“海总宪的意思是,我这入都察院的第一课,做素衣御史要学会变通?”

  “然也。”海瑞面色非常难看,他抖了抖袖子,甩出一本书来,面色五味杂陈,这玩意儿是朝中奸臣佞臣,头号反贼,不忠不孝之辈的王崇古,写的《论五步蛇的自我修养》,这本书别名是《当官》。

  这是王崇古做官的学问,里面的内容很多很多,海瑞非常不喜欢王崇古这个奸臣,继而不喜欢他的学问,但王崇古这做官的学问,是真的了不得。

  徐成楚看到书的封皮,眉头紧蹙的说道:“王次辅是奸臣,我不要学他!”

  “你要先知道奸臣是什么样的,你才知道,你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想做事,先学会做官。”海瑞将书塞进了徐成楚的手里,拍了拍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拿着,好好研读。”

  “是。”徐成楚憋得面色通红,但还是握住了手中的书。

  回到了全楚会馆的徐成楚有些迷茫,他明明做的没错,但还是把事情办的很糟糕,徐成楚带着批判的心态,读完了王崇古的《当官》,而后抱着认真研读的心态,又研读了一遍,最后,抱着认真学习吃透的态度,把书彻底读透。

  到这一刻,徐成楚才幡然醒悟,他闯了祸,他其实让陛下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状态,罚还是不罚两难的状态,最终,皇帝还是动用了私宥特赦,让宋善用入京做官,才顾及了所有人的体面。

  徐成楚这才知道,他消耗了难能可贵的政治资源,圣眷。

  从皇帝到海瑞,都给了徐成楚足够的成长时间和空间。

  而徐成楚也从这本《当官》的薄书上,学到了东西,遇到这种一看就两难的案子,要学会推诿,学会踢皮球,要学会变通,要让这些循吏做事,而不是拿着国法,把上下官吏束缚的动弹不得,那是迂腐。

  “王次辅看着也不像是奸臣佞臣啊,怎么就变成奸臣佞臣了呢?”徐成楚对《当官》这本书不再抵触,他发现王崇古活的非常明白,但这么明白一个人,怎么就走到了公认的奸臣佞臣一列了呢?

  其实王崇古在书里写的很明白,他就是不服气。

  张居正一个毛头小子,内阁来了一个年轻人,就要对他们这些在帝国风雨飘摇中立下了功勋的老人,喊打喊杀,高拱、杨博、王崇古他们不服气,觉得自己晋党盘大根深,凭什么他张居正就一直赢?

  现在晋党没了,王崇古服气了,心服口服,也学会劝自己了,不就是输给张居正吗?这家伙就是个从来没输过的妖孽。

  王崇古在书里解释了变通之法。

  万历二年建立的吕宋总督府,吕宋总督府当年拿下了马尼拉之后,对着西班牙船匠们进行了严刑逼供,威逼利诱、坑蒙拐骗,甚至让邓子龙娶了罗莉安,来安抚船匠。

  最终,把这些船匠全部吸纳为了大明工匠,大明开海后,造船业是从仿造泰西大帆船,三桅夹板船开始的。

  大明禁海一百七十年,船匠、产业链,制度全都败坏了,百废待兴,官厂营造,这些红毛番船匠,是万历维新的大明造船厂的第一批船匠。

  那时候大明要是抱着天朝上国的态度,觉得番夷的技术都是微末之道,那大明开海不会如此顺利。

  变通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为了让大明再次伟大。

  “执圭璧而行泥途,必碎其玉;裹革履以涉湍流,终溺其身;国事如织,经纬相错,若强断其缕,则匹帛尽毁。”

  “君子处世,当效江海纳百川而不失其味;真栋梁者,外示蒲苇之柔,内怀松柏之坚;故君子当如璞玉利剑,藏鞘则温润如玉,出鞘则寒芒摄魄。”徐成楚做好了批注,这是他读完了当官这一本书后,得到的感悟。

  徐成楚进行了自我反思,他之所以招人烦,不仅仅是他脖子上那颗瘤子,还有他因为那颗瘤子,表现出的进攻性,进攻是为了自己不受屈辱和嘲讽的方式,就像是一只炸毛的公鸡一样。

  这种带刺的骨鲠,确实惹人厌,但这不代表徐成楚过去是错的,他以为自己考中了进士,就没人会歧视他了,毕竟在他心目中,进士最起码有德行。

  但是他错了,考中了进士,他迎来了更加普遍和恶俗的嘲弄,所以他选择了用更加锋利的外表,来保护脆弱的自己。

  现在,他重获新生,不需要锋利的外壳保护自己了,他可以学习海瑞,海瑞骨鲠,神剑挥舞之下,妖魔鬼怪无法遁形,官吏们畏惧他,但同样尊敬他。

  不出手的时候,要温润如玉,出手的时候,要毫不留情。

  徐成楚最意外的就是,海瑞和王谦的关系极好,甚至王谦本人,也是素衣御史,这是让徐成楚最瞠目结舌的事实!

  天下第二富的王家独子、京师大纨绔,居然是个素衣御史,居然许诺要终身清廉,来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这让徐成楚太意外了。

  海瑞递给徐成楚这本《当官》是海瑞亲自批注的,他将自己线索的来源,告诉了徐成楚。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王谦这个纨绔的外表之下,居然藏着如此的志向。

  而此时,王谦借着看儿子的名义,看看老爹,毕竟年纪大了,不能指望王崇古先低头,所以王谦就回到了老宅,看望亲爹。

  王崇古表面上铁面无私,实际上还是吩咐下人,准备好酒好菜。

  “你呀你,做事冲劲儿太大,上一次,你那个九不准,闹出了多大的乱子来,不是你踩着亲爹的脸面,仗着陛下的恩隆,决计做不成。”王崇古没有喝酒,大医官不让,但王崇古还是教训儿子,希望儿子,在燕兴楼交易行的事儿上,收收力。

  那是公家的买卖,不侵占公利以肥私门,已经对得起皇恩浩荡了,命是自己的。

  王崇古没什么崇高的觉悟,他为了国事,已经把弟弟王崇义搭进去了,他不想自己死之前,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为王谦出殡。

  王谦侧着身子低声说道:“爹,我这次回来,是有一件事拿不准。”

  “原来如此,你舍得回来,是你爹有用了,你就回来了是吧。”王崇古差点被王谦贼头贼脑的样子,给气到心梗!

  王谦这个样子,就一个态度:有用是老爹,没用是老匹夫!

  “说说吧,什么事儿,我给你参谋参谋。”王崇古也好奇,天不怕地不怕,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的王谦,居然有了疑虑。

  王谦满饮了一杯才说道:“燕兴楼交易行,有一种玩法,就是用较小的代价,借一大批的有价票证,不断抛售,压低价格,引起市场恐慌和震荡后,不断低位买入,再把有价票证还回去。”

  “等到低价买入足够多的筹码后,就开始不断的拉升,然后出货,在交易不太频繁、交易量缩小的时候,用很少的银子,就能把价格拉上去。”

  “我听你说过,不是早就有了吗?”王崇古有些不解,王谦把这种交易现象叫做空,把放量下跌视为做空信号,把缩量上涨叫做出货信号。

  当然在实际交易中因为多方博弈,做空和出货的信号,并不是那么的明显。

  王谦这才解释道:“最近各家损失惨重,就说禁了这借股砸盘的办法。”

  “你的想法呢?”王崇古不紧不慢的问道。

  “不禁止。”王谦十分肯定的说道:“诚然,借股砸盘,承担风险能力更弱的小户,小户总是会因为恐慌卖出筹码,又喜欢追涨,哪一家涨了立刻就蜂拥而至,人声鼎沸,喧嚣一阵后,就再无人问津了。”

  “这么来回折腾,受苦的是小户,但我还是不打算禁止借股砸盘。”

  “理由呢?”王崇古坐直了身子,有些严肃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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