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的案犯被绑着枷锁,带上了船,船上准备了麻绳和石块,行刑的时候,会把案犯和石块绑在一起。
岸边都是被解救的受害者,他们的眼神终于从麻木中恢复了一些,眼底有着一点火气,那是愤怒,那是不甘,那是对这些案犯的憎恶,穿着破烂、甚至没有穿着衣服的受害者们,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案犯被带上了船。
赤军山有一狗头军师,叫邹迪光,殷宗信也是翻阅了案卷,才知道了此人的来历,是赤军山的大先生。
殷宗信知道他,听过他父亲和张元勋讨论过此人。
此人乃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在万历八年二月,诬告太傅、宜城侯、右柱国、大明会典总裁、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张居正操弄万历二年、万历五年的会试殿试,闹出了轩然大波。
因为有高启愚的事儿在前面,立刻引起了朝臣的警惕,以为张居正真的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皇帝成婚连皇长子都有了,张居正这会儿想起来造反了?这没道理啊。
经过三堂会审九卿圆议,最终确定了张居正是清白的。
要知道一旦张居正操弄科举的罪名成立,立刻就会成为名教罪人,科举,大明上上下下所有读书人都要看着,这是三年一次分配权力,错综复杂。
三堂会审、九卿圆议得到的结果是,邹迪光就是诬告,目的是试探皇帝长大了,是不是要对张居正动刀了。
大明皇帝要杀邹迪光,张居正把邹迪光保了下来,原因是国有国法,皇帝陛下不能为了私情,就胡乱加重处罚。
最终,廷议通过,将邹迪光流放到了爪哇。
爪哇有两个流放地,一个是椰海城,一个是泗水城,就是殷正茂泗水侯的那个泗水城。
这邹迪光到了爪哇泗水城,从泗水城逃脱,跑到了元绪群岛赤军山。
这可是正经的进士,大明顶尖的读书人,赤军山发生的这些惨烈悲剧,和邹迪光的设计离不开关系。
这次沉海,没有邹迪光,他要作为贼酋,送到京师去,给陛下亲自审问。
邹迪光被押上了船看到了殷宗信的时候,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厉声说道:“呸!为虎作伥!皇帝鹰犬走狗,安敢如此嚣张!再给老子几年,定叫你这个黄毛小儿,有来无回!”
“老子都跑到了万里之外的赤军山,皇帝老儿都不放过我,不远万里也要追杀与我!恨,恨这世道不公!凭什么老天如此薄待于我?!”
殷宗信拿出了方巾,有点不舍的,抓起了旁边师爷的衣服,把啐在自己身上的痰擦掉了,方巾是娘子自己绣的,盈嘉公主可不是娇生惯养,女工做得很好。
师爷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三公子,三公子嫌脏,他堂堂吕宋总督府的头号师爷不嫌脏?拿我衣服擦是吧!
殷宗信叹了口气说道:“万历十一年,旧港总督府报闻爪哇府泗水城流放进士邹迪光无故失踪,旧港总督亲自率领两千军抵达泗水,找了三天三夜,最终宣布你死了,还为你办了衣冠冢。”
“你可别说你受委屈了,泗水城汉乡镇起的第一间大厝,三进三出,给你了。”
“张伯伯准备把泗水城汉乡镇交给你打理,等过个三五年,有了成绩,也好奏闻朝廷,你有功于社稷,已经知错,可以回朝了。”
“我爹和张伯伯都是元辅的人,有书信往来,元辅反复叮嘱过,不要苛责,大明三年才三百个进士,来之不易。”
“当年陛下要杀你啊,先生怎么都不让,看到周良寅能幡然醒悟,以为你也可以。”
“先生错了,周良寅也就那么一个。”
殷宗信对这个邹迪光有很深很深的印象,因为张元勋到吕宋总督府的时候,叹惜了这大好的进士,无缘无故的消失。
张元勋是真的扼腕痛惜,悔自己没多给点护卫,要不然泗水城可能早就成了人口超过十五万的大镇了,到现在泗水城不足十万丁口。
南洋没那么多读书人浪费,但凡是有点本事,都是捧在手里,生怕出事。
连殷宗信都没想到,能在赤军山找到他,赤军山匪寇嘴里的大先生,居然是失踪的邹迪光。
“你骗我!我不信!”邹迪光听闻殷宗信的说辞,面色数变,从铁青到苍白,再到满脸通红,他愤怒无比的大声吼道:“不可能,张居正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怎么可能搭救我!”
殷宗信再摇头,这人混到这种地步,不是没理由的。
“我堂堂驸马都尉,总督府世子,我骗你一个阶下囚干什么?你不信,回京自己问不就行了,先生是士大夫,是进士,用陛下的话说是阶级认同大于族群认同,你没发现吗?先生很少赶尽杀绝,实在是看不过去,就流放出去罢了。”
“喜欢杀人的是陛下。”殷宗信看在他是进士的份上,又解释了几句。
张居正真的不喜欢杀人,顶多赶走就是,从高拱、徐阶再到弹劾他的刘台、邹元标、邹迪光等等,都是如此。
喜欢为先生主持公道,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甚至喊出言先生之过者斩的是陛下。
“三公子慎言,慎言。”师爷吓了一个激灵,这南洋水师也有墩台远侯,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那不是腹诽君上的大罪?!
可不敢胡说。
“这话陛下对我说的,你怕个球。”殷宗信哈哈长笑了下,但还是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远在万里之外也要忠诚,否则对不起陛下的圣恩。
师爷不再多言,年轻人不气盛就不是年轻人了,其实师爷很明白,殷宗信对邹迪光说的这番话,就是为了气邹迪光,没别的原因。
邹迪光这种反贼,越是愤怒,证明总督府的路线越是正确,在总督府也有两种不太一样的声音,一种是离心力,一种是向心力,存在矛盾,不要太依靠大明和要完全依靠大明之间的矛盾。
邹迪光很聪明很聪明,他知道殷宗信说的是真的,人家堂堂世子爷,还是赐了国姓的世子爷,那真没必要骗他。
所以,一切的罪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噗!”邹迪光面色越来越红,终于一口老血喷了出去,软软的倒在地上,他自己构建了一整套大明皇帝薄凉寡恩,大明待他不公,所以才要反抗才要做反贼的叙事,彻底破灭。
“医倌,看好他,可不能死在了路上,还要给陛下泄愤呢!”殷宗信露出了笑容,拍了拍邹迪光的肩膀说道:“你呀,就是气性太大了。”
殷宗信站在船头,确定所有俘虏的案犯已经尽数上船,举起了手,身后的牙旗开始翻涌。
装满了案犯的船在船夫摇橹下,缓缓开始出海,到了深水区停下,案犯被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绑上了石块,在号角声鼓声响起,朱字牙旗和团龙旗不断翻转的时候,刽子手们,用刀划破了这些案犯的手臂,将他们推下了海。
之所以要割开手臂,就是为了保证他们必死无疑,这年头,海里的鲨鱼不要太多,甚至滩头还有一堆体型巨大的咸水鳄,血腥味会引来这些捕猎者,确保沉海死刑执行到位。
很快水面开始沸腾了起来,一朵朵的血花在海面飘起。
殷宗信站在船头,抬头看着朱字旗和团龙旗,有些失神,他们家是御赐国姓,还尚了一个义女公主,怎么看,都有资格用朱字旗。
“世子在想什么呢?”师爷有些好奇的问道。
殷宗信有些迷茫的说道:“我爹真的不姓朱吗?我怎么感觉我们家真的和传闻中一样,是流落在外的宗室呢?”
“当我没问。”师爷恨不得扯自己一个嘴巴子,世子的思维实在是有些跳脱了。
殷宗信回到了港口后,写了一本汇报情况的奏疏,跟着押解案犯回京的船,报闻天听。
正所谓:铁甲踏霜裂盐声,海雾腥甜绕腐鲸;血凝稚颈刃生锈,目朽童瞳链锁腥。
断喝三声惊寇胆,寒光一落斩枭形;忽逢旧识衣冠改,万顷沧波葬孽星。
在殷宗信执行沉海的时候,邓子龙的船队捣毁了黑帆军的窝点后,再次扬帆起航南下绝洲,绝洲金矿对大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邓子龙站在船头,看着海波荡漾,眉间深锁如壑。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即将达到的金池总督府,没有强敌。
时至今日,泰西开海的主力西班牙和葡萄牙还没有找到这里,本地的土著名叫库林族,观星舰观测的情况是:没有威胁。
库林族生活在绝州东北角,降雨量高达三尺六寸的灌木丛林里,他们使用的是石器,服装以兽皮和草料为主,他们没有冶炼技术,只有少量的青铜器。
库林族十分的落后,他们将一种名叫红胶树的树木剥树皮坐船,因为缺少趁手的工具,他们连伐木造船的能力都没有。
库林族还在使用树皮做的船,而大明已经拥有了铜包木技术,让船只寿命更长,免受船虫的困扰。
松江府、漳州府、广州府,正在试图制造一种壳体更薄的铁甲船,眼下广州府的进度最快,广州府的铁甲船船板是两层,外层是铁,内层是木,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通过海测。
而支撑广州府造铁甲船的原因也比较简单,佛山铁冶所在铁器冶炼上的巨大成功,王家屏搞出来的两个铁厂,用良币驱逐了劣币,维持了佛山铁锅的高价,也让冶炼技术突飞猛进。
库林族没有威胁,反而让邓子龙忧心忡忡。
因为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坍塌的,内外都有矛盾,不全都是坏事,只有内外交困,才是天塌地陷。
吕宋、旧港总督府都面临着极大的威胁,红毛番、倭寇、夷人、黑番、波斯人,还有内部分歧。
可是金池总督府缺乏了这种内外矛盾,库林人并不是特别好战,面对大明的观星舰,他们顶礼膜拜,跪在地上,把身子压的很低很低,把观星舰的出现当做是神迹。
所以,短期内,大明南洋水师,不会和库林人发生冲突,大明军对于库林人而言,是真正的天兵天将下凡。
没有内忧外患,一个理想国是无法长久的。
其实,有个不错的办法,那就是刻意制造和大明的矛盾,大明足够强,大明压力足够大,刻意制造离心力,也很简单,坐拥金山银山,凭什么要听大明皇帝的话!
但这很容易陷入一个悖论,变成一个笑话。
需要巨大的军事、文化投入,刻意制造割裂,来保护和大明的贸易往来,不受大明的威胁。
就绝洲这个地方,只要开发起来,最大的贸易方,就是大明腹地,别人根本吃不下这些矿产,也收不了这么多的黄金。
“海外孤忠!哪怕所有总督府都背叛了大明,金池总督府也不能。”邓子龙确定了一个明确的方针。
在金池总督府推行绝对的忠诚教育,在文化上,打造独属于金池总督府的忠诚钢印,这就是邓子龙想到的唯一办法,一如当年的安西孤军白首兵。
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急速衰弱,大历元年,河西走廊被吐蕃吞并,安西都护府的安西军成为了孤军,在西域苦守四十二年,军兵满头白发,依旧相信着大唐能够重返西域。
只待烟尘报天子,满头霜雪为兵机,死志已明,何其壮哉?凭谁问,丹心向谁许。
而邓子龙的目标是:打造一个绝对忠诚的金池总督府,如果哪天海路彻底断绝,所有汉人军兵会死守,等待大明军再一次来到这里。
“将军,金池港到了。”参将禀报邓子龙,金池港就在眼前。
邓子龙看着面前的港口,愣了许久许久,金池湾的入口处居然只有六里,而且退潮的时候,会更短一些,这非常有利于防守海上来敌,而入口之后,是一片水深港阔的巨大海湾,最重要的是:在金池湾的东侧,紧邻还有一个良港。
“大小金池,是真的。”邓子龙喃喃的说道。
这也是观星舰绘测后,为何会把这里叫做金池的原因,大小两个天然良港,入口狭窄,水深面阔,这两个良港,被叫做大小金池。
观星舰绘测报闻吕宋总督府,殷正茂和邓子龙其实都不怎么相信,哪有如此好的自然禀赋,降水多、土地肥沃、土著弱、有黄金、有良港,还是一对儿天然良港,而且背靠山脉,能够阻拦风暴的肆虐。
“天佑大明!”邓子龙感慨万千的说道:“若是在这入口处修建两座炮台,重兵囤于大金池,快船囤于小金池,左右呼应,互为倚仗,就是戚帅来了,我也能让他有来无回啊!”
“将军,里面还有条河,叫苍梧河。”参将小心的提醒邓将军,这里的自然禀赋好的不得了,哪怕这条河不能漕运,淡水资源的充足代表了灌溉,成片成片的良田,可以出现。
“好好好。”邓子龙眼前一亮,他手一直伸向了入口的两侧说道:“这三个地方,分别建三座营堡炮台,就叫定海、镇海、平海。”
安西军要是有金池总督府这条件,别说四十年,四百年都能守得住!
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有粮有水,子孙再不孝,耗都能把来犯之敌耗死。
“真的是好地方啊!”邓子龙拿着千里镜,不断地观察着地理地貌。
确定营堡位置,保护金池城的安全,哪里适合垦荒种田、哪里需要疏浚、开挖沟渠、哪里为汉乡镇,邓子龙跟随行的总督府官员,不断地规划着。
一瞬间,邓子龙觉得有着干不完的活儿在等着他。
当邓子龙下船的时候,一群看到船队入港的库林人立刻就围了上来,通事走了上去,连比划带猜的翻译了一番,通事低声说道:“库林人说又找到了金色的石块,就在金色平原之上。”
“但是库林人要我们手中的武器作为交换。”
第815章 开金矿的刀和查贪官的剑
当听说库林人要求大明用武器交换的时候,邓子龙表面极为平静,他就知道,开拓金矿的过程不会一帆风顺,通事没有骗人,因为库林人指指点点好几次,甚至要邓子龙的佩刀。
邓子龙的刀是他被授封石隆侯的时候,皇帝御赐之物,是礼器,不是兵器,本身就是代表身份的装饰物。
“给他。”邓子龙面色平静的将自己的礼器解了下来,交给了通事,并且商定好了贸易之物。
在定海、镇海、平海、大小金池两个城池没有建立之前,要先保持友好,防止库林人的袭扰,造成营造的缓慢,哪怕是有个夯土城墙,也是遮风挡雨的家。
而且最重要的是,大明对库林人的了解十分有限,不知道其部落、族群究竟有多少人,有没有什么见血封喉的武器或者毒素,也不知道有没有未知的疾病会损害大明军的战斗力。
贸然发生冲突,没有城池的保护,大明南洋水师这些军兵,被赶下海了,才是天大的笑话,邓子龙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
大明军兵们都没有特别在意贸易的情况,而是按照训练,在安营扎寨。
大明军安营主打一个硬,拒马坑洞、拒马、丈高的营墙、炮位、瞭望塔、箭塔等等,这是来源于当初成祖文皇帝五次亲征的经验。
没有硬寨,就没有胜利。
贸易进行的并不顺利,因为库林人索要的武器不仅多,还索要火铳,他们见到过观星舰上的卫队,使用火铳杀死了咸水鳄。
邓子龙看着五桅过洋船舰首那门三十六斤火药的舰炮,几把火铳有什么用呢?
就是大明给了库林人足够多的火铳,他们会用吗?经过训练了吗?有火药吗?他们的火铳有大明军多吗?有火炮吗?有作战体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