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宗信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赏的,说是给咱们汉人用,以后每年还有,陛下说人人有枪,它才不乱。”
“圣恩难报,圣恩难报。”殷正茂之前上了本奏疏,说了一些吕宋总督府的矛盾,他甚至害怕,他一死,吕宋总督府就没了,但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呼叫支援。
没想到,真的把支援呼叫来了,而且还这么多的火器。
“吕宋诸岛上,有不少的鳄鱼、猩猩,金池总督府还有一堆的跳兔,需要火器。”殷宗信说话知道轻重,火器到底要做什么用,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把锅扣在这些野生动物上,也是一种说得过去的理由。
殷宗信是搜肠刮肚才找到的,至于别人信不信,那是别人的事儿,日后史书上记载大明皇帝给汉民配置火器,就是为了消灭猛兽,没别的原因。
殷正茂笑着说道:“你回京一趟,油嘴滑舌了起来。”
“爹,报答圣恩的方式简单,元绪群岛上有几个匪窝,也该拔掉了,抓几个贼酋,给陛下杀着玩。”殷宗信低声说道,陛下给了三成的黄金分润,还给了这么多的火器,这滔天的圣恩,最终都要贼酋去承担了。
殷正茂十分肯定的说道:“好主意。”
元绪群岛盘踞着三个匪窝。
第一个匪窝挂骷髅旗,自称黑帆军,是被打崩的西班牙殖民者和他们的后裔,这些人在大明进攻吕宋、宿务、棉兰老岛的时候,向南逃往了元绪群岛,西班牙的红毛番、和当地的混血儿、高山夷人构成。
黑帆军连种植园都没有,纯粹的海盗,四处烧杀抢掠,大明军海防巡检用尽了全力,才探明了他们的老巢。
殷正茂站在堪舆图前,点在了黑帆军的窝点,元绪群岛的头部位置,对着邓子龙说道:“邓将军有劳,领总督府牙兵一千五百众,五艘五桅过洋船、十五艘马船,七十五艘战座船,荡平之。”
“末将领命!正好手生,拿他们练练手之后,挥师南下,前往金池总督府。”邓子龙领了兵符火牌后,转身离开,他本来就要前往金池总督府,打通航向,就是金池总督府营造的地步。
邓子龙是石隆侯,和殷正茂一样是侯爵,但殷正茂是文官封侯,而且是世袭总督,邓子龙也是在殷正茂手下打出来的赫赫威名,所以以手下自居。
殷正茂又点在了元绪群岛腹部的位置说道:“殷宗信,你带牙兵一千五百人,辅兵三千人,七艘五桅过洋船、二十艘马船,一百艘战座船,荡平赤军山。”
“末将领命!”殷宗信掷地有声的回答道,他刚从京师回来,就又要出海,作为继承人,他要打出战绩,打出威风来。
赤军山,有一个天然良港,不比三都澳差的良港,而且这个赤军山最难打,人数有三千余众,而且全都是汉人,来自浙江、福建、广州,都是因为万历维新,利益被触犯的闽南海商世家。
赤军山之所以最难,因为这里面有不少流放犯人,他们有些家人被皇帝斩首示众,他们本身被流放到了吕宋、爪哇等地,心怀不满逃离流放之地,逃入赤军山,意图颠覆大明。
三千众,不算多,但他们抓了三万多的夷人,一万七千多的夷人女子,开辟了超过两万顷的种植园,是整个元绪群岛最大的势力之一。
最后一个窝点比较小,在元绪群岛的尾部,名叫雁丘岭,是南洋夷人、波斯人、阿拉伯人构成,都是大明下南洋的过程中,从统治地位滑落,逃难到人数只有一千余众,开辟了数个种植园,只有三千余的夷人奴隶。
这个窝点,殷正茂交给了廖东贵,这是当初瑶民生乱的民乱领袖,被殷正茂劝降后,一直留在殷正茂手下听用。
黑帆军、赤军山、雁丘岭,墩台远侯早已摸排清楚,就等收网了。
殷宗信有些疲惫,长途跋涉,只在京师休息了十五日,刚回到吕宋港,又被委派征讨赤军山这个最难啃的骨头,和王崇古父子的父慈子孝不同,殷正茂在殷宗信身上寄托了太多的信念,希望他能够将吕宋彻底消化掉,成为大明的领土。
殷宗信承担起了这样的重任,少年老成,他站在旗舰的船头,端着千里镜,看着越来越近的赤军山,眉头越皱越深。
赤军山这个天然良港的入口处,只有四里,这四里和三都澳一样是深水湾,可以过重船,狭窄的入口后是一个深水港,面积极大,可以水产养殖,水文并不复杂,但养殖箱极多。
在入口处两侧,只需要两个臼炮位,安置数门三十六斤火炮,就可以封锁海面。
“准备冲滩!所有过洋船火炮对准炮…等下。”殷宗信刚要下令,又抬起了手,制止了传令兵传递命令。
有情况!
赤军山深水港绵延的椰树林中,突然燃起了火光,没过多久,火光冲天,烟尘滚滚。
“派两队墩台远侯和港口斥候接洽,问明情况。”殷宗信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似乎岸上发生了内讧。
过了近两个时辰,墩台远侯的快船回到了舰队之中,报闻了情况,赤军山内讧了,而且内讧的非常厉害,赤军山一共有八个水寨,号称八王,谁都不服谁,为了争夺一片种植园,两家发生了火并,火并很快就蔓延开,八王混战开始了。
在混战中,一些个被骗到岛上的汉人,在大明卧底、斥候、墩台远侯的帮助下,挣脱了枷锁,拿起了武器。
整个赤军山,乱成了一锅粥。
“天助我也!听我将令!甲一到甲五战座船,准备冲滩,快速夺取臼炮阵!其余船只扬帆起航,待夺取臼炮阵的响箭升空后,全力开动,驶入赤军港,拿下赤军山!”殷宗信都乐了。
这帮人,这帮人,早不内讧,晚不内讧,偏偏等到大明军来了,他们开始内讧了!
天赐良机。
战座船开始冲滩,很快就夺取了臼炮阵地,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没有发生登陆战,根本没人顾及大明军前来,没有任何防守的港口,就像不设防的小姑娘一般。
大明军如入无人之境,占领了滩头,有序登陆,阵型展开,开始了无情的推进。
在第二天的清晨,战斗进入了收尾的阶段,殷宗信满是疲惫的清点着战场,交代着任务。
“解救的受害者,询问其是否愿意归乡,如果不愿意,就留在赤军山,打理过去的种植园,这些贼人都会被阉割成为力役做工,贼首械送回京,将所有走狗恶徒沉海。”殷宗信揉了揉额头,他有点头晕目眩。
这凶逆,就是几个反贼的走狗,这些人手上沾满了汉人的血,殷宗信留他们不得,只有沉海,才是他们该得下场。
“夷人、倭奴、夷人女子,分开安置,给武器,让种植园安稳运行,这么多田抛荒了就浪费了,还有毁掉所有的烟土,不要烧,用生石灰煮。”殷宗信的不适感更加严重,索性直接坐在了石头上。
“定要把火扑灭,不要让火势继续蔓延,现在这地方是咱们的了,得爱惜些,还有…”殷宗信忽然觉得眼冒金星,眼前白茫茫一片,身子一软,躺在了地上。
“三公子!”
“三爷!”
“殷将军!”
“快叫大医官!快!”
周围的人大声的呼喊着,将殷宗信抬到了阴凉处的房舍之中,所有人都急的团团转。
“三公子是累的,脉象还算平稳,得好好歇一段时间。”随军的大医官望闻问切了一番,确定了殷宗信并无大碍。
殷宗信一睡整整睡得了十四个时辰,睡得大医官都怀疑自己的医术的时候,殷宗信终于醒了过来。
“疼疼疼。”殷宗信感受到了全身酸痛,挣扎着靠在了床沿上,自嘲的说道:“陛下说得对,这身体啊,是维新的本钱。”
“那个大医官,我有点饿。”
大医官立刻说道:“不能吃肉食,先吃点流食,等两个时辰再进肉食,酒也不能喝。”
“好好好,听大医官的,再来碗水。”殷宗信没敢跟大医官顶嘴,连张居正、谭伦、俞大猷这些名臣,都要听大医官的。
第814章 稚颈凝血惊寇破,沧波葬逆孤旌扬
殷宗信从睡梦中醒来,又吃又喝好一阵,才缓了过来,春秋鼎盛的年纪,吃饱喝足睡够了,身体的疲惫被压制了下去,虽然大医官一再提醒,殷宗信还需要休息,但他还是处理起了赤军山之事。
诸多琐事,殷正茂给他的幕僚就可以处置,殷宗信只需要决策一件事,贼人绑架了一群孩子在负隅抵抗,现在正在对峙,需要殷宗信做出决策。
赤军港的晨雾还未散尽,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某种腐败的甜腻。
殷宗信沿着码头石阶下行时,一边走一边穿戴着甲胄,铁底鞋踏碎了凝结在石缝间的盐霜,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赤军山港的沙滩上,有一个巨大的骨架,那是搁浅的鲸鱼尸骸,海鸟在空中飞翔,不断地搜寻着沙滩和浅海里的猎物。
海边都是木制的房舍,大部分已经毁在了昨日的火并之中,越靠近,那股混合着粪便、腐烂、海风和霉烂稻草的气味,就越浓烈,这股味道令人作呕。
环境很差,殷宗信看到了无数的排泄物,显然赤军山这窝反贼,没有给猪仔们修公厕的想法这五间民舍里,就是猪仔生活的地方。
“共五间,每间塞了三十余人。”随行参将低声说道:“都是月前被诓骗来的闽浙渔民。”
殷宗信抬了抬脚,黏腻的泥地吸着靴底,鞋底不单纯是泥土,是经年累月的血污与人畜排泄物凝结的秽物板结,显然有人在这里,被当成牲口一样宰杀,还没有腐烂完的尸体就在旁边。
公开处刑,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威慑其他的受害者。
东南角的木屋突然传来铁链拖曳的声响,殷宗信循声望去,十几个孩童被麻绳捆成串,几个贼人,拖拽着他们走了出来。
这些孩子,脚踝上的淤紫在苍白皮肤上触目惊心,他们的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黑紫色的淤血,这是常年被铁链锁在船底摇橹的痕迹。
眼神,这些孩子的眼神最是让人悲愤,这些孩子的眼神,不是求生的渴望,而是被恐惧摧折后的空洞。
最前面的女童约莫十岁,右耳只剩半片残肉,凝结的血块粘着几根枯草。
当匪寇的倭刀贴上她脖颈时,刀刃划破了皮肤浸出了鲜血,小孩子略显稚嫩的面庞上,没有恐惧,只有麻木。
大明律族诛,都不斩十四岁以下的孩子。
“他们要船。”参将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殷将军,他们要求一条快船离开,就是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他们还是不会放人的,都是些凶逆之徒,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殷宗信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缠绳,如果答应了匪寇的条件,他们如约放人,就不是那么难以抉择了。
匪寇有船,大明水师有的是船,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到了海上,大明军围追堵截会给他们厉害瞧瞧,但这些匪寇一定会得寸进尺,不断要求,甚至带着人质离开。
谈判陷入了困局,需要殷宗信这个决策者决策。
“倭寇。”殷宗信看着这些贼人,发现了其中一个月代头的倭寇,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大明人出海后,道德会有所滑坡,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滑坡到这种地步,公开处刑、连尸骨都不收敛、用孩子作为人质等等,这些种种行为,在殷宗信看到了那些倭寇之后,立刻明白了为何如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倭寇厮混到一起的狗杂碎,能是什么好人。
殷正茂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都比较啰嗦,尤其是喜欢回忆当年,会回忆自己如何的意气风发,打的倭寇抱头鼠窜。
但每次讲到这些倭寇作恶的时候,殷正茂都会选择性的跳过,但父亲那种落寞的神情,让殷宗信记忆十分的深刻。
倭寇作恶,在朝鲜战场上,也是表现的淋漓尽致,大明军能够如此顺利的推进收复失地,也和朝鲜人心向背有很大的关系。
殷宗信抓紧了手中的戚家军刀,慢慢举过了头顶,厉声喊道:“我数到三,若是不肯投降,刀剑无眼!”
“一!”
“二!”
“杀!”
殷宗信数到了三,手中的长刀猛的挥下,这是进攻的信号,十二名全甲陷阵营军兵出列,一步一步脚步坚定的向着贼人而去,无论对方是否要杀人,他们收到了将令,就不会停下脚步。
殷宗信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戚继光《纪效新书》有载:遇贼挟民,则锐卒直进,勿以姑息失机。
所有军兵对这条军纪,也是了熟于心。
十数个贼人,大声的喊着,甚至把手中的匕首刺进了孩子的脖子,但依旧无法阻止重甲步兵的前进,贼人万万没料到,殷宗信会直接下令进攻。
这些贼人终于慌了神,开始四散逃跑,等待他们的是箭矢、是火铳。
一阵喧闹之后,殷宗信全歼了这批贼人,本来就是丧家之犬,全靠孩子充当人盾,才撑到了现在。
贼人死了,也有几个孩子倒在了血泊之中,殷宗信走到了这些孩子之中,孩子们麻木而空洞的眼神里,只有一种感情波动,那就是解脱。
“走好。”殷宗信叹了口气,伸手盖住了他们的眼睛。
这些孩子,多数都是父母带出来的,他们的父母哪去了,殷宗信也不知道,这些孩子的悲剧,是他们的父母不听旁人的劝告,轻信了谎言造成的,更是赤军山海寇制造的罪孽。
“好了,你们得救了。”殷宗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蔼,十二个孩子,死了两个,剩下十个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吗?或许吧。
殷宗信没有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其他的情绪,他们愣愣的看着殷宗信,神情呆滞。
殷宗信将他们手中的绳索慢慢解开,绳索勒的很紧很紧,甚至勒出了伤痕,麻绳上还有一些盐渍,每一次轻微解动,都会撕扯伤口。
孩子的身上有很多的淤青,这些伤势不是一两天形成的,新伤旧伤,体无完肤这个成语忽然具体的出现在了殷宗信的面前。
殷宗信解开的时候,尽量小心,而随行的医官开始对这些孩子进行救护。
“让所有被解救的汉民,到码头观礼,将凶逆之徒,尽数沉海。”殷宗信的声音十分的冰冷,朝廷、地方衙门,不是无所不能的,他只希望这些人经过了这些事儿后不再轻易相信这些谎话,不要被骗。
最起码不要带着孩子遭这份罪了。
沉海,是吕宋总督府执行死刑的办法,死后不得入土,永生永世在大洋之中沉沦。
赤军山港的滩头,有无数的海鸟在飞翔,在人声鼎沸时,海鸟从鲸鱼的遗骸振翅高飞,滩头的潮水退去,露出了绵延不绝的沙滩。
殷宗信来到了滩头,准备执行沉海行刑。
受害者在殷宗信睡觉的时候,对俘虏进行了指认,让殷宗信非常不满的是,手上沾满了同胞鲜血的居然超过了九成,每一个都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大明正在开海,南洋需要汉人团结,才能把汉乡镇维持下去,殷宗信看到的不是这样,在吕宋的几个汉乡镇、铜镇,殷正茂看到的更多的是团结,而不是如此没有底线的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