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了便是。”朱翊钧给了明确的指令。
冯保沉默了下俯首说道:“臣遵旨。”
封建帝制上限很高,毕竟作为皇帝,权力无限大,可以最快的集中力量办事,当然下限也很低,一旦开始犯病,那就是为祸江山社稷的社稷之贼。
作为皇帝本身的朱翊钧,要保持足够的理智,他能完全约束的只有自己。
“这个谣谶,也不删除吗?”冯保试探性的问道。
“留着吧,对了把他抓北镇抚司住十天。”朱翊钧提醒冯保,可以传播不代表没有处罚,禁狱系人才有不光是东交民巷监狱的会计们。
黎牙实编写的笑话,其实很有意思。
[嘉靖二十九年后,大明和俺答汗在从宣府和大同激战,副总兵麻贵询问总兵马芳,我军的战术是什么。]
[马芳回答说:朝廷假装发饷,我们假装打仗。]
即便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嘉靖四十年,马芳率领边军,依旧在兔儿岭、饮龙河等地五战五捷,最终在怀安设伏,家兵健儿侧翼突进,将俺答汗军兵拦腰截断。
马芳本人更是冲锋陷阵,马刀砍断了三柄,依旧酣战。
怀安之战后,俺答汗彻底失去了进攻大明的军力,之后就轮到大明先发制人了。
黎牙实编写这个笑话,和这次的田兵之乱有着极高的相似性,他希望朝廷不要再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摇晃身体假装前进了。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不假,但忠良也是有数的,哪有那么多的忠良给你浪费?
问题,朝堂明公一个比一个清楚,但就是从头到尾都没解决过。
因为批评世宗皇帝带领的阁臣不作为,黎牙实喜提十天的监禁。
“唯一现实的暴力是军队、依靠暴力可以梳理生产关系、基于生产分配产生道德、而道德构建了秩序、最终诞生了权力,当军队发生改变的时候,一切都会随之而改变。”朱翊钧思索了一下说道:“枪杆子里出政权。”
朱翊钧要对这份邸报做朱批,他实在是找不到更加贴切的话,去形容大明这种改变,他只好抄了下真正伟岸的擎天柱,所写的名言警句。
在朱翊钧的个人理解中,这句话表达武装斗争才能夺取政权的同时,也在表达,枪杆子什么样,基于枪杆子的世界才是怎么样。
暴力、生产关系、分配、道德、秩序、权力是层层递进的关系,这里面唯一现实且具体的就是暴力本身。
暴力不仅仅是军队,暴力还是火药、钢铁、银币、理论和人心。
“皇家格物院请求批一笔款项,要一百二十万银。”冯保递上了一份预算案,请陛下批准,因为皇家二字,这些预算案不用过会,只需要陛下同意,内帑就可以拨款了。
“准了。”朱翊钧大概看了看说道。
冯保面色犹豫的说道:“陛下,这可是一百二十万银,这个东西真的有用吗?”
一百二十万银,等于两个先帝皇陵,等于一年的金花银,就这么给出去了,就为了建个吹风的地方。
朱翊钧恩准的是人造风实验,这是独立于滑翔机之外的基础科研项目,蒸汽机为动力,人为制造狂风,主要用于舰船设计、船帆优化、螺旋桨研发,滑翔机优化只是其中的一种。
海事学堂的毕业学子大部分都去了舰船设计院,对五大造船厂船只设计进行支持。
皇家格物院要建的是一个原始风力只有飓风等级,也就风速65里每刻的吹风机,经过喇叭状收缩段收缩后,风速可以达到120里每刻。
皇家理工学院请求一百二十万银,是为了研发风动建设,造这个东西,纯粹是为了模型吹风,优化快速帆船设计。
朱翊钧笑着说道:“建吧,银子没有花掉,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陪在了朕的身边。”
对于大型人造风实验装置是否要建造的问题,其实格物博士们之间有着极大的分歧。
一部分格物博士认为过于浪费,一百二十万银,太过于昂贵,大明现在主要精力可以用于蒸汽机的研发;另一部分的格物博士则是坚定的支持,舰船设计应该更加专业,至少做到度数旁通,而不是根据过去的经验去造船。
部分的格物博士,认为德王朱载堉是为了蒸汽轮机的研发,才申请这么一笔巨款。
格物博士们吵来吵去,没吵出结果,也懒得吵了,直接交给陛下圣裁,陛下觉得有必要就建,陛下觉得没必要浪费钱,就不建。
大部分格物博士反对,主要是怕浪费钱。
朱翊钧别的没有,钱还是有很多的。
“长崎总督府徐渭的奏疏。”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倭国的丁口,居然还在降低,今年年底估计只有七百五十万了。”
从900万人降到850万用了三年,从850万降到800万,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而现在一年就可以消耗掉50万丁口。
按理说朝廷的减丁政策是存在边际效应的,减丁一年不如一年才对,但长崎总督府给出的估计是极为乐观的,减丁效果一年比一年好。
长崎总督府判断依据不是朝鲜战争、也不是倭奴买卖,而是因为倭国本土因为大明宝钞涌入,制造出的虚假繁荣,造成的人口高度集中,最终导致人口快速减少。
简而言之,倭国人不生了。
城镇人口过度集中,带来的非常严重的生育暴跌,就大明商人搜集到的种种情报显示,沿海港口城池增多,虹吸了大量女子入城。
这些女子离开了乡野,乡野之间缺少女人,乡野生育自然暴跌。
这些乡野之间的倭国男子,并不会过分激烈的反抗,而是选择了种地,直到死去。
在大明开海之后,倭国大阪湾出现了大量大大小小的港口城池,如广岛、神户、岩屋城、堺市、和歌山城、竹原、三原、福山等等,这些城镇没有远洋航海的能力,但即便是只能到长崎也足够了。
而这些倭女进入城镇后,因为城镇竞争过于激烈,主动选择做游女,也就是以卖身为生,而这个做的人太多了,就会漂洋过海的做南洋姐。
长远来看,所有的繁荣,都是以人口和白银矿产为代价;
等到银矿枯竭的时候,虚假繁荣消失,倭国会陷入一种长期的死寂之中,人口会进一步降低。
“果然,光靠军兵,很难灭倭,还是得靠他们自己灭自己。”朱翊钧朱批了徐渭、孙克毅的奏疏,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尤其是防止被倭寇刺杀,倭人有着非常浓郁的下克上文化。
主要是皇帝不舍得京营道德滑落,但倭国选择了自己走向死亡。
第790章 人不婚宦,情欲失,人不衣食,君臣息
徐渭上奏,详细的论述了他在倭国看到的现象,倭国的城镇和乡野之间的发展已经彻底失衡,不是不均衡,而是彻底失衡。
丁口的过分集中,让倭国失去了乡野这个蓄水池,乡野再也无法提供足够的人口了。
之所以是虚假的繁荣,因为没有足够的劳动力,补充进城镇了。
涌入大阪湾海港城镇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因为老人和孩子不具备迁徙能力,而倭国是一个狭长国家,不具备任何的纵深,这大大的降低了人口迁徙的难度。
人口聚集速度很快,超过三百万丁口散落在大阪湾沿海的港口里,而乡野之间只有五百余万人。
而这些年轻人在进入沿海繁华城镇之后,见证了这些繁华后,立刻开始追求财富,通过辛勤劳动或者投机取巧,去追逐财富。
即便是得到了财富,也不会满足,而是开始追求名声,继而追求尊贵的身份,最后还要追求死后的荣耀。
但成功的毕竟是少数,事实上,这些为了发财来到城里的绝大多数的年轻人,都直接倒在了第一步,求财而不得。
无论多么的雄心壮志,仍然处于贫困之中。
世界就是如此的残忍,站在舞台中央的时代弄潮儿,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大部分人,用尽了一切办法,好的坏的,对的错的,所有办法,全都用过了,但始终无法翻身,始终是穷民苦力,终日生活在焦虑之中。
眼下大阪湾沿海港口城镇是不缺少女性的,因为人口虹吸,将大量的年轻人聚集到了这里。
本来这些城镇里的倭女,其一生的轨迹,大约就是找个穷民苦力嫁了,搭伙过日子,再生几个孩子,糊里糊涂的过完这一生,那些纸醉金迷的繁华世界,终究是不属于自己。
但因为虚假繁荣,这些倭女有了新的选择,比如成为游女,伺候富有的人群,比如出海去做南洋姐,博取更好的生活。
而城镇里的男人,也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成婚不必要,生子也不必要,只需要一两天的劳动报酬,就可以到游廓,也就是游女聚集的地方,享乐一番,为何还要成婚生子呢?
之所以会发生这些,徐渭在奏疏里将其概括为:异生同死,抵死求欢。
人生下来有贫富、有贵贱、有天资聪颖、有天弃愚笨、有天生丽质、有泯然众人,人生下来都不一样,但大家都要死去。
人生下来是要死的,十年是死,百年也是死,成仁成圣要死,成凶成庸也要死,一切功名利禄,在死后,都会做了土。
既然都要死去,这些生活本就贫贱、愚笨、丑陋的穷民苦力们,看多了繁华之后,就会情不自禁的想:为何还要再生下孩子,让自己的孩子继续贫贱、愚笨、丑陋呢?
当人们发现,只需要抛掉那些教化赋予的责任,就会变得快乐,因为赚的银子都可以供自己花销,及时行乐,拼死也要行乐,就成了这些城镇里主要思潮。
基于价值对比的生存享乐至上的思潮在蔓延,去责任化的社会正在普遍形成。
织田信长努力了,他下令禁止游女和游廊,希望通过这种手段,让穷民苦力更加努力的工作,换取更多的劳动报酬,组建家庭,生儿育女,来阻止倭国的整体崩溃。
但织田信长失败了,游廊的确关闭,但很快街头巷尾就有了私窑,只要门前挂一盏红灯笼,所有人立刻了解这里是做什么的。
织田信长只能默许这些城镇,有游廊的存在。
倭国的城镇里,就发生了一件三代之上曾经发生过的事儿,那就是:[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这句话是先秦杨朱说的,流传于三代之上的俗语,意思是:
人们的欲望在消失,不肯婚丧嫁娶,甚至不追求名利地位,所有的欲望都在减少;对华美的服饰、高大的房屋、美味而丰富的食物都不再追求,君臣之道就开始消失。
不是不想追求,而是求而不得。
“万物齐生齐死,异生同死;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虚名荣利定非真,望美扬名似幻尘;圣愚皆腐骨,荣华三更梦;”
“重己贵己,重生贵生,人不婚宦情欲失,人不衣食君臣息。”朱翊钧念完了徐渭的奏疏。
这是徐渭对倭国的总结,徐渭把这些事儿串联在一起,去观察去思考,最终得出的结论。
最有意思的就是,徐渭给倭国开出了良方,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非常简单,闭关锁国,极度排外。
只要闭关锁国极度排外,这些问题就会慢慢消失,回退到之前的乱战版本。
奈何倭国离大明真的太近了,大明不允许倭国闭关锁国,还要将大量的货物倾销到倭国来,换取白银的同时,摧毁薄弱的手工作坊,不允许倭国回退版本。
“徐渭这本奏疏好,很好。”朱翊钧拿着奏疏说道:“城乡发展绝对不能失衡,不能因噎废食,城镇要发展,乡村也要发展,只有如此,才有足够的人口。”
冯保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大明又不是倭国,倭国狭长,所以人们迁徙到沿海,根本不费多少腿脚。”
大明有纵深,这就是冯保认为的大明优势,大明真的太大了,乡野也真的太大了,人们迁徙的成本实在是太高,倭国发生的事儿,没有必要担忧。
“大明在修驰道。”朱翊钧摇头说道:“冯大伴,你看这些驰道经行的大城,像不像有无数条触角的抽水机,在不停的从乡野抽取丁口和财富入城。”
“是的,大明足够的大,丁口足够的多,可任由大城从乡野抽血,不用三五十年,大明也会陷入倭国的窘境之中。”
徐渭的奏疏反复提醒,倭国的问题是乡野失衡,即便是乡野存在五百万丁口,但这五百万丁口,是老人,是孩子,是光棍。
这个年代,男子是劳动力,五六岁就开始创造劳动价值,所以倭国的溺女婴的现象,也是非常普遍,在加上战乱,生活不安定,倭国女子本身就少于男子,城镇抽取了女子入城,乡野之间遍地都是光棍了。
战乱最大受害者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而是平民,穷民苦力的抗风险能力微乎其微。
“还记得朕在广寒殿弄的老鼠天堂吗?”朱翊钧看着冯保问道:“你觉得真的不会在大明发生吗?”
“陛下圣明。”冯保稍微思索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倭国发生的一切,和广寒殿老鼠天堂发生的一切,完美应验。
乡野之间那些个光棍们,就是老鼠天堂里最底层,它们没有任何的繁育欲望。
城里的大名、富商们,就是强壮的老鼠,它们攻击其他的老鼠,根本没有任何的动机。
而繁育是从顶层散溢,在朝鲜得到了应验,在倭国也得到了应验,那在朝鲜和倭国发生的一切,在大明也会发生。
徐渭还在奏疏里提到,这些沿海的城镇,正在形成一批食利者,就是依托于大明开海政策之下,各种货物到港的买办。
最开始这些买办,只是大明雇佣的跑腿,他们通常会和到长崎总督府的大明商人保持极其良好的关系,并且懂汉话,充当中倭贸易的桥梁,并且积极展开贸易活动。
但时光荏苒,买办群体逐渐壮大了起来,并且开始和大明合伙做起了生意。
比如倭国秋田铜矿,就是倭人在做,大明主要负责管理和外销。
徐渭在奏疏里也是感慨,这些买办,花费了巨额白银购买大明的各种货物,将最多的利润转移出倭国,疯狂压榨本地市场和穷民苦力。
这些买办走狗,甚至和大明军配合紧密,对于想要打破他们垄断地位的倭国本土大名,重拳出击,出卖各种情报、提供水文地理堪舆图纸、鼓噪风力舆论等等手段,坚决配合大明军的行动,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这些买办走狗依靠自己的经济地位,不断地获得更高的政治站位,甚至还学大明京堂,搞起了杂报,来笼络倭国士人。
最终建立了‘对抗大明就是对抗王化、拒绝先进、拒绝文明’的基本政治正确,塑造各种不适合倭国本土的风力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