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34节

  就像是人不能长生不老,朝代哪有万世永固。

  “北镇抚司稽税院今日已经移交了东交民巷监狱,第一个会计犯,值得注意的是,是从理工院毕业的会计。”王国光说起了东交民巷监狱的情况。

  平素非常沉默的汪道昆,满是疑惑的说道:“大司徒,这东交民巷监狱,不是刚有了规划,这工部还没出图纸,这就有案犯了?”

  “有点太快了。”

  “户部缺账房先生,先随便对付着用,还能让他们跑了不成?”王国光笑着说道。

第789章 枪杆子里出政权

  东交民巷连土地平整都还没做,甚至工部还没出图,已经有了第一个案犯,大明行政效率在皇帝勤政的表率和高压之下,十分高效。

  户部对算力的缺口真的很大,所以事从权宜,就把院墙加高了一点,弄了几个铺位,算是监狱了。

  “额,来自皇家理工学院的会计?”张居正惊讶的说道:“是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孩子,替人顶罪了?”

  这种事经常发生,刚从学堂里走出的毛孩子,不知道人心险恶,轻信了一些许诺,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做一些胆大包天的事儿,等到被抓的时候,才后悔莫及。

  王国光摇头说道:“不是,他做的帐,可谓是天衣无缝,唯一疏忽的地方,就是稽税院的优先执法权。”

  “稽税院出动了十四名稽税缇骑和二十名稽税太监,才把数个城门分批入城的货物明细,彻底查清楚。”王国光摇头说道:“皇家理工学院培养出来的会计,是真的厉害啊。”

  稽税院的优先执法权,就是我觉得你可能有点问题,账目上我查不出来,就上物理手段调查取证。

  被人诓骗,这个时候,能经过层层遴选考入皇家理工学院的院生,个个都是人才,哪有一个简单的?

  理工学院第一期不是普遍招考,而是推荐和从地方很多屡试不中的秀才、举人招录的学子,能考中,大部分都是有点偏科,不是人傻。

  案情是一个油坊,生意红火,但自从去年四月有了新的账房先生后,纳税没有减少,而是持续维持了平稳,在平稳中微微下降,如果只看几个月的连续账本,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是经过了近一年变化,税赋已经降低了一成,而且还在持续降低。

  但根据稽税缇骑的观察,这家油坊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在今年开了十几家新铺子,并且其油坊买卖从京堂开拓到了山东密州、陕西长安府等地。

  规模不断扩大,税赋却稳定下降。

  一起非常典型的缩小经营规模、隐匿实际收入,偷逃税款的案子,问题是这家伙做的账,是真的漂亮,稽税院一共稽税四次,最后没办法,采用了盯梢、全面复查入城油料车的方式,才把这家伙给揪出来。

  听完了案情简单介绍的张居正,颇为感慨的说道:“是我低估了他们。”

  王国光有些懊恼的说道:“不行,还是得说服陛下,把这些人才留下来才是,林辅成那套有限自由论,把陛下给诓骗了!祸国贼子!”

  “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这些理工院生没毕业的时候,稽税院办案,哪有这么麻烦?账目上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王崇古愣了愣说道:“这不是以另外一种方式为朝廷效力了吗?而且还省钱,不用给俸禄,管饭就够了。”

  这些被抓的会计,都已经进入了东交民巷监狱,以极低的劳动报酬为朝廷效命了。

  “好像是啊,而且,稽税院可以专门盯着这些招揽了理工院生的民坊,盯着他们查,既能稽税,也能回笼人才。”王国光眉头舒展,而且脸上有了些疑虑。

  稽税院再次圈定了两个稽税条件,第一个就是聘请了理工院生的民坊,第二个就是生意扩大、税目降低。

  王国光越琢磨也是这个味儿,更精准的稽税,更廉价的使用人才,难不成,陛下本来就是这个目的?!

  人才回收计划,怎么进入市场的就怎么回来,简直是计划通!

  陛下对林辅成、李贽这些有限自由派的宽容,实际上是兼听则明,并不是特别重视,在某些方面,陛下一点不自由。

  比如利用利得税合法的控制黄金白银黄铜的流出;比如,言先生之过者斩;比如把一群狺狺狂吠的御史,送到了辽东垦荒;比如美化倭寇,写了东征记的笔正陈友仁,被当街手刃。

  皇帝真的是有限自由论的拥趸吗?恐怕不是。

  无论怎么讲,大明日后的审计之战,将在学院派和禁狱派之间展开。

  朱翊钧曾经提出了建立更加专业的稽税缇骑,这需要各阶级之间的博弈,也需要竞争,否则缇骑的专业水平就会下降,无法在螺旋上升中进步。

  亲自编写了第三卷的大明皇帝,是很擅长使用第三卷中的博弈来达成共识,让大明在各个领域螺旋上升。

  王国光有充分理由怀疑,皇帝陛下就是故意为之。

  张居正不取消优待,加重处罚的思路,也是一样的博弈,在律法层面,让穷民苦力有和乡贤缙绅博弈的可能,哪怕是在司法实践中,仍然会有极为严重的偏袒,但至少有法可依。

  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是司法不断成熟、循序渐进的过程。

  徐爵在议事结束的时候,和骆思恭聊了下,主要询问辣椒的稽查情况,对于元辅的饮食进行严格把关,是骆思恭除了安全之外最大的工作。

  “游守礼是因为有你在,所以才敢干涉元辅的饮食,如果你带的缇骑不在,恐怕,游守礼也不敢跟元辅说这些事儿。”

  “尤其是五禽戏,要盯紧了,元辅不做,你就为难游守礼,游守礼自然会跟元辅去说。”徐爵仔细叮嘱一根筋的骆思恭,不要那么一根筋儿。

  让张居正作息规律、健康饮食、适当锻炼这三件事,都在骆思恭身上挂着,但是他不能直接顶撞,张居正是宜城侯,得罪的狠了,陛下和先生之间有了间隙,反而不美。

  骆思恭不够圆滑,徐爵教了他办法,为难游守礼这个大管家,大管家有皇帝撑腰,自然就会干涉张居正的行为了。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骆思恭思索了一下,发现徐爵这个办法确实不错,游守礼是张居正的自己人,骆思恭是外人,这亲疏有别,还是让游守礼做更加方便些,他笑着说道:“谢大珰指点。”

  “咱家就是擅长点人心鬼蜮的计量,难登大雅之堂,说不上指点。”徐爵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这些个读书人,蔫儿坏,骆千户从小跟着陛下长大,可别跟着这帮读书人学坏了。”

  “他们呀,一颗心一万个心眼子。”

  东厂西厂内行厂,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太监加缇骑,跟这帮读书人从国初,斗了两百多年,没有一次斗赢的,哪怕是短暂胜利,依旧逃不脱大败亏输的下场,一次又一次的重演。

  这帮朝堂大臣,全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中了进士,又一步步的爬到了最高,来到了中枢,个个都不简单。

  现在宫里的太监们想明白了,他们斗不过也没关系,陛下带着他们斗,主弱臣弱,主强臣强,主要是看陛下,陛下越强,越英明,他们这些太监、缇骑的日子才越好过。

  骆思恭也是心有余悸的说道:“先生,属实是有点无情了。”

  “无情才是至情至性,先生心里装的,终究是天下。”徐爵摆了摆手说道:“走了。”

  徐爵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一字不差的将议事的内容,告诉了皇帝,尤其是王崇古从愤怒、破防、惊骇到认怂的过程,可谓是一刻钟变了四次脸。

  朱翊钧听完也有些错愕,才摇头说道:“额,先生是不是太狠了些?不过,先生的法子更好些。”

  王崇古有点一厢情愿了,大刀阔斧的削减优待,很容易引起矛盾的剧烈冲突,大明新政总体而言,就是统治阶级的自救,自我革新,用漫长的时间,一点点的改变社会的经济基础。

  张居正的狠辣,又很好的弥补了王崇古的一厢情愿。

  无论是个人、还是各种集体,做任何决策的时候,都如同在迷宫里忐忑不安的行走,永远不知道自己选的那条路上,会是鲜花似锦,还是荆棘满地。

  获得的信息越多,就站的越高,从团团迷雾中,看到更多的消息,进而选出近期应该走的那条路。

  毫无疑问,张居正站的确实比王崇古稍微高一些,所以他总是能赢王崇古。

  “陛下,黎牙实那厮,又编了一个谣谶。”冯保呈送了一本奏疏。

  自从瑞金田兵之乱后,京师杂报,关于田兵之乱的问题,进行了许许多多的讨论,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台。

  大家围绕着谣言、事实、规模、危害、影响等等方面,进行了极为激烈的辩论,最终结果,是大部分的杂报,都定性为了官逼民反。

  当地县令,纵容乡贤缙绅开设赌坊、纵容乡贤为祸乡里、纵容乡贤缙绅向下朘剥、修改既定收税方式、下乡强行征税最终导致了民乱。

  百姓的反抗是极其温和的,只是把县城攻破了,把住在县城里的乡贤缙绅给抓了而已。

  礼部的文章很重要,礼部让喉舌们,将明英宗时,正统十三年,波及福建、湖广、浙江、广东和江西的叶宗留-邓茂七民乱,近百万农民揭竿而起的例子拿了出来。

  这次只波及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的田兵之乱,非常克制,诉求合理,理当以安抚为主。

  在这个过程中,黎牙实也写了一篇社论文章,讨论了这次的田兵之乱。

  黎牙实用的标题特别骇人听闻,《大明及时制止了一场祸及天下的潜在危险》。

  局内人的大明,觉得只是一次简单的民乱,但黎牙实作为局外人,他惊讶于大明人的乐观。

  “他这个说法也是很有意思的。”朱翊钧看完了前面,对黎牙实的说法很赞同。

  大明士大夫们的讨论,因为身在局中有一定的局限性,局限在了自己过去的视角之中,觉得不过是一场民乱罢了,左右不过是平叛。

  即便是闹到了叶宗留邓茂七那种规模,大明依旧有能力,强而有力的短时间内平定叛乱。

  皇帝养了十万京营,十三万水师,不就是这个时候用的吗?

  但是黎牙实作为局外人看的非常清楚,一旦以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三人为首的民乱,在瑞金点燃,处置不当,天下大危。

  因为大明已经没有可以用于内部平定叛乱的军队了。

  黎牙实一直把京营锐卒叫做帕拉丁,是圣骑士、是圣堂武士,是陛下座下的圣骑士军团。

  锐卒拥有崇高的道德,即便这份道德需要依靠强悍的后勤补给、高昂的军费去维持,但维系这种崇高道德核心还是信念。

  以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为军魂的大明京营,他们的枪口对准敌人的时候,所向披靡,但这个军队的枪口对准子民的时候,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叙事就会彻底崩解。

  因为构成军魂的天子和黔首,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这个叙事崩解的一瞬间,京营和水师,就会溃散,因为皇帝已经无法信任,各种兴文匽武的风力舆论,会彻底摧毁这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

  而且这个军队很可能会内部瓦解。

  就像是帕拉丁已经昙花一现,成为传奇故事。

  圣堂武士真的是依靠昂贵军费而存在的吗?如果是的话,戚继光早就是被人黄袍加身了,而不是陛下剑指之处,大明军兵锋所向。

  圣堂武士的存在,核心从来都是精神,忠于陛下,忠于大明,忠于大明万民,这三个忠诚,是京营的灵魂,缺一不可。

  大明人把京营的存在,当做是理所当然,因为大明人已经逐渐习惯了军队的存在,但黎牙实这个外人看来,这种圣堂武士是不应该存在于人间的。

  除此之外,大明大思辨已经十四年了,这些思辨的内容,很容易变成一股强风,将星星之火燃遍整个大明。

  在这个急变之世,公开大规模刊发的矛盾说、公私论两卷、生产图说、阶级论三卷,会造成何等可怕的影响?

  这是大明士大夫在讨论的时候,完全忽略的地方。

  就像鱼不会注意到水,人不会注意到空气一样,大明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而忽略了其中的危险。

  公开的、大规模刊发的这些政经思辨的书,会让下一次民变,变得无法收场。

  即便是依靠京营,镇压之后,京营锐卒存在的根基瓦解,下一次民变,要依靠什么呢?

  朱翊钧看着手中的杂报,继续说道:“万历维新让大明走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在维系国朝存续中,中原王朝积累的许多经验都会失效,在面对民意汹汹的时候,大明应该谨慎再谨慎的处置民意。”

  “这条未知的道路,不知通向何方,但我来到大明十五年,我看到了更多的人能够吃得上饭了,本来荒芜的田野,种满了庄稼,抛荒率累年下降,道路在变得畅通,工兵团营将路铺向了四方。”

  “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因为道路畅通、货币增加,有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勃勃生机,万物竞发,就在眼前,而这份美好,需要每一个大明人去守护。”

  “大明朝廷终于意识到过分的偏袒和优待,人为的培养出了一群反对大明朝廷统治的反贼,这些反贼在大明朝廷的羽翼下长大,茁壮成长,幸好,已经有了纠正和改变。”

  “是的,这些肆意妄为的反贼,是大明朝廷自己培养出来的。”

  “至高无上的伟岸大皇帝陛下,如同高山一样挡在了世人前面,抗住滔天的……”

  朱翊钧念着念着就停下了,这黎牙实把贱儒那套都学会了,拍马屁主打一个天花乱坠,显得特别恶心。

  黎牙实觉得大明人都像是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样,对危险认识严重不足,朝廷激化矛盾,瑞金田兵真的开始杀人放火,民乱一定会席卷江西全境。

  遍地缙绅、土地兼并高度集中的江西,就会成为大明的亡国序曲。

  幸好,大明有伟岸的陛下,清楚的知道危险,用尽一切力量和手段,挡住了这些风雨。

  “把这段拍马屁的话删了,发邸报吧。”朱翊钧看了黎牙实的杂报,除了过分夸大其词、不符合事实的部分需要删除外,全篇都可以刊发在邸报上。

  也是告诉大明条条块块的官僚,面对这种群体事件一定要重视再重视。

  冯保小心的说道:“臣觉得伟岸这两个字,也不算是拍马屁吧。”

  非常客观。

  冯保伺候过世宗皇帝,伺候过先帝,别的明君都是活在历史书里,已经是过去,英明的陛下活在面前,那陛下就是最伟岸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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