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些账房先生分出两千来,投入这监狱里,供户部差遣如何?”
职业技术专业监狱。
朱翊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稽税院抓捕的账房先生,被判了几年徒刑,就是派出干活。
当然稽税院稽税房,账目多,忙的时候,也会抽调这些账房先生帮忙,算是苦役的一部分。
账房先生宁愿给稽税院算账也不愿意出去干苦力,那是真的苦力,修桥补路、营造官道、烧焦炼钢、送粮苦力等等。
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张居正,这些个损招,九成九都是张居正教的。
陛下多仁德,连强迫理工学院弟子给朝廷干活都不肯,那不仁的只有张居正了。
“那岂不是说,多年以后,理工学院同年学子,会在这东交民巷再见面?”海瑞愣了很久,才开口说道。
审计司的审计吏员去监狱里取账本,监狱里负责审计账目的是当年的同学。
朱翊钧笑着说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能在东交民巷监狱再次相遇,只能说是缘分了。”
“大司徒以为朕这个主意怎么样?”
“陛下睿哲天成。”王国光选择了答应下来,他要解决户部算力不足的问题,而不是强摁着牛喝水。
朱翊钧看向了李幼滋说道:“那就好说了,覆六科廊说学子仍照旧履任,都是司务听错了,误会一场,不必揪着不放了。”
“臣遵旨。”李幼滋俯首领命,陛下已经定性了是误会,司务领会错了大司徒的意思。
司务会承担责任,并且被罢免,但被罢免后,会过段时间会换个地方再启用,这件事就彻底过去了。
你要为顶头上司背了锅,扛了雷,下场惨淡,日后谁还愿意为这位上司背锅?
官场有打打杀杀,也有人情世故。
朱翊钧重视循吏,他比较看重能不能把活儿干好,能把活干好,贪一点就贪一点。
户科给事中觉得皇帝过于重视才能,而不重视德行了,就是那句: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这职业技术专业监狱,就是典型的用才不用德的典型。
廷议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才结束,朱翊钧处理了一些需要过会的大事,而后开始了每日的操阅军马。
等到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的时候,江西瑞金田兵头领已经押运到了京师,住进了北镇抚司。
冯保面色复杂的说道:“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三人,是田兵的头儿,万乾倡是广州人,连远侯是胡广人,郑三万是福建人。”
“他们也是外乡人,当地叫做客纲,客纲在江西还是很普遍的,福建的地不养人,有个天灾人祸就会逃往江西。”
江西的穷,是江西衙门穷,不是江西缺少缙绅。
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十里九布政,百步两尚书;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很多朝官都不愿去江西履任,因为江西的势要豪右实在是太多了,谁都得罪不起,不如不去。
退休的阁老、大臣,门生遍天下,推行政令,很容易就会活儿没干完,还要被连章攻讦。
这也造成了一个比较矛盾的现象,一方面是江西本地的穷民苦力逃跑,另一方面是外乡人逃难到江西做佃户。
“去北镇抚司,朕见见他们。”朱翊钧看了看奏疏,选择了前往北镇抚司衙门。
见田兵头领,是朱翊钧早就做好的打算,说是兵,不过是揭竿而起的百姓。
朱翊钧见到了三个田兵的头领,虽然沐浴更衣后,收拾的很干净,但仍然非常瘦弱。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磕头见礼,礼仪并不标准,礼部很努力教了。
“免礼免礼。”朱翊钧满脸笑意的说道:“坐下说话,坐下说。”
草民见天子,那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这三位朴素的汉子,连说话都抖。
三人非常瘦弱,而且有点黝黑,手掌掌纹很深,都是沟壑,掌纹、指甲里都是洗不净的泥。
朱翊钧没有直接询问田兵之乱的事儿,而是唠起了家常,家里几口人、有几个小孩、孩子多大、家里多少田、都是种什么等等。
这话匣子打开后,三位才终于不紧张了。
“这营庄之法,三位以为如何?”朱翊钧终于问出了见三位民魁的目的,问策。
涉及到了百姓的政策,还是问问百姓。
“不如还田。”万乾倡胆子最大,他听完了陛下说营庄制度,试探性的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朕知道不如还田,这是折中的法子,现在江西,还田真的很难。”朱翊钧又详细解释了下还田的难处。
不是不想,而是当地还不具备条件,一道圣旨就能把问题解决,那就不是人主,而是天神下凡了。
最迫切的就是减租,减少土地收益,让这些个乡贤缙绅把目光从土地上离开。
“那还是不如还田。”郑三万有些执拗的说道。
朱翊钧非常严肃的说道:“过于剧烈的政治活动,受伤最深的还是百姓,还田,是一定要做的。”
为了让百姓喘口气,让百姓横死,朱翊钧做不出这等事儿来,这不是胡闹吗?
浙江能还田,是浙江手工作坊已经高度发展,在地方占据了统治地位的乡贤缙绅,多少也看不上那点土地产出了,事多还不怎么赚钱。
江西再发展一段,才具备还田的基础。
连远候低声说道:“那不能还田,这营庄法还是极好的,就是草民担心,这村里的懒汉成了团练,懒汉地痞,得了权,更是欺压百姓了。”
朱翊钧眉头一皱,立刻说道:“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好,朕会下章户部,对这懒汉地痞,严防死守。”
庙堂之高有自己的局限性,思考问题从上而下,而不是从下而上,这些懒汉地痞做了团练,这营庄立刻就乌烟瘴气了起来,百姓更受欺负。
朱翊钧让冯保拿出了三枚腰牌,才开口说道:“这样,这个腰牌你们拿着,营庄法推行有什么问题,你们就找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的稽税房缇骑,让他们奏闻朕。”
腰牌是早就准备好的,是全铜腰牌,正面写着民魁,背面写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是专门发给他们的护身符。
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到稽税房找稽税缇骑反应情况。
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聚啸佃户,是真正的为民请命,毕竟谁都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反应,江西地方官员会不会残忍镇压。
朱翊钧离开北镇抚司后,立刻下章户部,询问户部意见。
户部营庄法和刑部废除乡贤缙绅司法特权税赋优待的奏疏,在第二天清晨送入了通和宫。
司法特权和税赋优惠,造就了‘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的特权阶级,明明有世界上最好的劳动法,但就是执行不下去。求月票,嗷呜!!!
第788章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学颜的奏疏,详细的论述了营庄法这类集体农庄为何会失败的原因。
历史上类似的集体农庄有很多,比如汉朝时候的屯田制。
屯田,就是利用军兵和征召无地流民进行集体生产,最早是汉武帝在西域屯田,后来曹操在许昌屯田,强兵足食,设立屯田官。
一直到曹魏末年,三马同槽司马炎宣布废除屯田,罢免了所有屯田官。
汉屯田、唐折冲府、大明军屯卫所,都是类似征召无地农户进行集体生产,但最终的结果,都无法稳定下来。
户部对历代对农业集体化的尝试做了总结,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农业集体化生产是一种必然,农业集体化生产解体,也是一种必然。
家庭式农业经营,无法承担垦荒、库坝营造、灌溉水利、道路桥梁等公共基础设施的巨大劳动力投资,所以农业集体生产,就变成了一种必然。
这是抱团取暖,只有紧密的团结在一起,才能把这些活儿干完。
比如现在的绥远、辽东,都有不同程度的农业集体化生产的特征。
等大规模的基础建设不断完成时,集体生产就陷入了五间大瓦房的窘境,五间大瓦房已经盖好了,就到了分配利益的时候,你想住上房,我也不想住偏房。
这个时候,围绕着分配的矛盾就不断的出现。
一如三位民魁担心的那样,一些不事生产整日里游手好闲,最喜欢拉帮结派的懒汉地痞,就会纠集在一起,侵吞公共利益,不干活还要吃饭,不仅要吃,还要仗着小团伙的无法无天和凶狠,多吃多拿多占。
分配不公的问题会随着时间越来越严重,最终农业集中生产,不可避免会变成屯田官、折冲府府兵、军屯卫所校尉的自留地。
从洪武年间起,除了边方之外,大明军屯卫所制度,就已经开始崩坏了,只有在边方,仍然有极强的军事威胁和军事任务,这种农业集体生产制度才会稳定运行。
小农这个群体,本身不支持集体生产,因为大多数的小农最大的心愿是耕者有其田,而集体生产,可能会损害他们的利益。
毕竟这些公共基础设施修建需要一大笔钱粮,日常维护也要一大笔钱粮,而这些支出,需要从营庄的收入中去支出。
另一方面,农业生产有着自己天然的局限性,产出有限、增长有限而且非常缓慢,没有足够的增量拿去分配,终究是螺狮壳里做道场,万般辛苦一场空。
户部认为,营庄法和过去探索、尝试的农业集中生产一样,解体是一种必然。
大明在海外的种植园不一样,这些种植园,也是一种农业集中生产,但奴隶制为主的种植园,根本不需要过多考虑向下分配,没有围绕着分配出现的各种矛盾,自然可以兴旺。
对于百姓密切关心的懒汉地痞的问题,户部给出的意见是送到元绪群岛去垦荒。
懒汉地痞之所以能懒、能游手好闲,是他们有懒的环境,可以靠着拉帮结伙欺压良善之辈。
到了元绪群岛这种开拓之地,想懒也懒不下去,在开拓之地,拉帮结伙有利于开拓之地的稳定。
诚然,无法根治问题,但是可以缓解矛盾,只需要下手整治一部分,杀鸡儆猴,剩下的就会安稳下来。
就从宁都、瑞金、宁化三县开始,既然闹起来了,这些地方就是朝廷最容易把手伸进去的地方,也是伸手的最佳时机。
王国光提醒陛下,即便是折中过的营庄法,在推行之中依旧会遇到阻力,江西遍地都是书院,这些门生故吏们,会闹出什么动静来,可想而知。
必要的时候,朝廷应该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来保证政令的推行。
而刑部削减乡绅司法特权的手段则酷烈的多。
刑部直接一体削减了所有秀才、举人的司法、税赋特权,甚至还给出了更加严格的约束,要求乡贤缙绅遵守大明律,违背大明律的乡贤缙绅,则罪加三等。
加重处罚的目的,就是有针对性的消灭乡绅阶级。
刑部这么做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矫枉必过正,如果不过正,则无法矫枉;
另外一个理由是,要用工匠阶级部分代替乡绅阶级,成为地方的统治阶级。
王崇古本身就是工党,他意识到工匠这个阶级从方方面面都可以取代旧乡贤缙绅阶级,尤其是工匠三级学堂的出现。
三月份,官厂放归依亲了一批匠人,这些匠人回乡之后,在乡村修了造纸、砖窑、煤窑、铁匠铺、缫丝坊、麻坊、养鸡场、圈舍等等。
而且十里八乡的匠人还会定期赶大集,互相见见面,聊聊情况,你那有砖,我这有瓦,就可以互相补强。
新的乡村经济正在稳步形成。
匠人们可以带着乡民们一起营造乡村工坊。
延庆州清水河畔的柳沟营,甚至出现了一个铸铁厂,有匠人二十余名,专门为官厂生产各种铸铁件,算是带着柳沟营有了营生。
而这个铸铁厂为了运送这些配件,选择了修路,本身柳沟营离驰道就很近。
以驰道为主动脉,官道驿路为分动脉,乡村道路为毛细血管的新型大明经济,正在有驰道的地方形成。
王崇古为了工党的利益,下手是真的狠。
“下章内阁详细议论,先生未曾贴浮票。”朱翊钧看着面前王崇古的奏疏,选择了发内阁再议。
王崇古这本奏疏没有内阁浮票,也就是说王崇古是违背了奏疏呈送的流程,自己上奏的。
显然,王崇古没有获得内阁的赞成。
“朕的渡渡鸟养的如何了?”朱翊钧询问起了海外入侵物种,渡渡鸟。
冯保无奈的说道:“渡渡鸟有点蠢,有点像辽东的傻狍子,对什么事儿都好奇,有几只死了,已经移送到了解刳院解剖。”
“它一次就只下一颗蛋,这孵化起来有点慢,想要成规模的养殖,还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