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32节

  “把这些账房先生分出两千来,投入这监狱里,供户部差遣如何?”

  职业技术专业监狱。

  朱翊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稽税院抓捕的账房先生,被判了几年徒刑,就是派出干活。

  当然稽税院稽税房,账目多,忙的时候,也会抽调这些账房先生帮忙,算是苦役的一部分。

  账房先生宁愿给稽税院算账也不愿意出去干苦力,那是真的苦力,修桥补路、营造官道、烧焦炼钢、送粮苦力等等。

  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张居正,这些个损招,九成九都是张居正教的。

  陛下多仁德,连强迫理工学院弟子给朝廷干活都不肯,那不仁的只有张居正了。

  “那岂不是说,多年以后,理工学院同年学子,会在这东交民巷再见面?”海瑞愣了很久,才开口说道。

  审计司的审计吏员去监狱里取账本,监狱里负责审计账目的是当年的同学。

  朱翊钧笑着说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能在东交民巷监狱再次相遇,只能说是缘分了。”

  “大司徒以为朕这个主意怎么样?”

  “陛下睿哲天成。”王国光选择了答应下来,他要解决户部算力不足的问题,而不是强摁着牛喝水。

  朱翊钧看向了李幼滋说道:“那就好说了,覆六科廊说学子仍照旧履任,都是司务听错了,误会一场,不必揪着不放了。”

  “臣遵旨。”李幼滋俯首领命,陛下已经定性了是误会,司务领会错了大司徒的意思。

  司务会承担责任,并且被罢免,但被罢免后,会过段时间会换个地方再启用,这件事就彻底过去了。

  你要为顶头上司背了锅,扛了雷,下场惨淡,日后谁还愿意为这位上司背锅?

  官场有打打杀杀,也有人情世故。

  朱翊钧重视循吏,他比较看重能不能把活儿干好,能把活干好,贪一点就贪一点。

  户科给事中觉得皇帝过于重视才能,而不重视德行了,就是那句: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这职业技术专业监狱,就是典型的用才不用德的典型。

  廷议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才结束,朱翊钧处理了一些需要过会的大事,而后开始了每日的操阅军马。

  等到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的时候,江西瑞金田兵头领已经押运到了京师,住进了北镇抚司。

  冯保面色复杂的说道:“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三人,是田兵的头儿,万乾倡是广州人,连远侯是胡广人,郑三万是福建人。”

  “他们也是外乡人,当地叫做客纲,客纲在江西还是很普遍的,福建的地不养人,有个天灾人祸就会逃往江西。”

  江西的穷,是江西衙门穷,不是江西缺少缙绅。

  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九子十知州;十里九布政,百步两尚书;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很多朝官都不愿去江西履任,因为江西的势要豪右实在是太多了,谁都得罪不起,不如不去。

  退休的阁老、大臣,门生遍天下,推行政令,很容易就会活儿没干完,还要被连章攻讦。

  这也造成了一个比较矛盾的现象,一方面是江西本地的穷民苦力逃跑,另一方面是外乡人逃难到江西做佃户。

  “去北镇抚司,朕见见他们。”朱翊钧看了看奏疏,选择了前往北镇抚司衙门。

  见田兵头领,是朱翊钧早就做好的打算,说是兵,不过是揭竿而起的百姓。

  朱翊钧见到了三个田兵的头领,虽然沐浴更衣后,收拾的很干净,但仍然非常瘦弱。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磕头见礼,礼仪并不标准,礼部很努力教了。

  “免礼免礼。”朱翊钧满脸笑意的说道:“坐下说话,坐下说。”

  草民见天子,那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这三位朴素的汉子,连说话都抖。

  三人非常瘦弱,而且有点黝黑,手掌掌纹很深,都是沟壑,掌纹、指甲里都是洗不净的泥。

  朱翊钧没有直接询问田兵之乱的事儿,而是唠起了家常,家里几口人、有几个小孩、孩子多大、家里多少田、都是种什么等等。

  这话匣子打开后,三位才终于不紧张了。

  “这营庄之法,三位以为如何?”朱翊钧终于问出了见三位民魁的目的,问策。

  涉及到了百姓的政策,还是问问百姓。

  “不如还田。”万乾倡胆子最大,他听完了陛下说营庄制度,试探性的回答了陛下的问题。

  “朕知道不如还田,这是折中的法子,现在江西,还田真的很难。”朱翊钧又详细解释了下还田的难处。

  不是不想,而是当地还不具备条件,一道圣旨就能把问题解决,那就不是人主,而是天神下凡了。

  最迫切的就是减租,减少土地收益,让这些个乡贤缙绅把目光从土地上离开。

  “那还是不如还田。”郑三万有些执拗的说道。

  朱翊钧非常严肃的说道:“过于剧烈的政治活动,受伤最深的还是百姓,还田,是一定要做的。”

  为了让百姓喘口气,让百姓横死,朱翊钧做不出这等事儿来,这不是胡闹吗?

  浙江能还田,是浙江手工作坊已经高度发展,在地方占据了统治地位的乡贤缙绅,多少也看不上那点土地产出了,事多还不怎么赚钱。

  江西再发展一段,才具备还田的基础。

  连远候低声说道:“那不能还田,这营庄法还是极好的,就是草民担心,这村里的懒汉成了团练,懒汉地痞,得了权,更是欺压百姓了。”

  朱翊钧眉头一皱,立刻说道:“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好,朕会下章户部,对这懒汉地痞,严防死守。”

  庙堂之高有自己的局限性,思考问题从上而下,而不是从下而上,这些懒汉地痞做了团练,这营庄立刻就乌烟瘴气了起来,百姓更受欺负。

  朱翊钧让冯保拿出了三枚腰牌,才开口说道:“这样,这个腰牌你们拿着,营庄法推行有什么问题,你们就找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的稽税房缇骑,让他们奏闻朕。”

  腰牌是早就准备好的,是全铜腰牌,正面写着民魁,背面写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是专门发给他们的护身符。

  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到稽税房找稽税缇骑反应情况。

  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聚啸佃户,是真正的为民请命,毕竟谁都不知道朝廷会如何反应,江西地方官员会不会残忍镇压。

  朱翊钧离开北镇抚司后,立刻下章户部,询问户部意见。

  户部营庄法和刑部废除乡贤缙绅司法特权税赋优待的奏疏,在第二天清晨送入了通和宫。

  司法特权和税赋优惠,造就了‘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的特权阶级,明明有世界上最好的劳动法,但就是执行不下去。求月票,嗷呜!!!

第788章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学颜的奏疏,详细的论述了营庄法这类集体农庄为何会失败的原因。

  历史上类似的集体农庄有很多,比如汉朝时候的屯田制。

  屯田,就是利用军兵和征召无地流民进行集体生产,最早是汉武帝在西域屯田,后来曹操在许昌屯田,强兵足食,设立屯田官。

  一直到曹魏末年,三马同槽司马炎宣布废除屯田,罢免了所有屯田官。

  汉屯田、唐折冲府、大明军屯卫所,都是类似征召无地农户进行集体生产,但最终的结果,都无法稳定下来。

  户部对历代对农业集体化的尝试做了总结,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农业集体化生产是一种必然,农业集体化生产解体,也是一种必然。

  家庭式农业经营,无法承担垦荒、库坝营造、灌溉水利、道路桥梁等公共基础设施的巨大劳动力投资,所以农业集体生产,就变成了一种必然。

  这是抱团取暖,只有紧密的团结在一起,才能把这些活儿干完。

  比如现在的绥远、辽东,都有不同程度的农业集体化生产的特征。

  等大规模的基础建设不断完成时,集体生产就陷入了五间大瓦房的窘境,五间大瓦房已经盖好了,就到了分配利益的时候,你想住上房,我也不想住偏房。

  这个时候,围绕着分配的矛盾就不断的出现。

  一如三位民魁担心的那样,一些不事生产整日里游手好闲,最喜欢拉帮结派的懒汉地痞,就会纠集在一起,侵吞公共利益,不干活还要吃饭,不仅要吃,还要仗着小团伙的无法无天和凶狠,多吃多拿多占。

  分配不公的问题会随着时间越来越严重,最终农业集中生产,不可避免会变成屯田官、折冲府府兵、军屯卫所校尉的自留地。

  从洪武年间起,除了边方之外,大明军屯卫所制度,就已经开始崩坏了,只有在边方,仍然有极强的军事威胁和军事任务,这种农业集体生产制度才会稳定运行。

  小农这个群体,本身不支持集体生产,因为大多数的小农最大的心愿是耕者有其田,而集体生产,可能会损害他们的利益。

  毕竟这些公共基础设施修建需要一大笔钱粮,日常维护也要一大笔钱粮,而这些支出,需要从营庄的收入中去支出。

  另一方面,农业生产有着自己天然的局限性,产出有限、增长有限而且非常缓慢,没有足够的增量拿去分配,终究是螺狮壳里做道场,万般辛苦一场空。

  户部认为,营庄法和过去探索、尝试的农业集中生产一样,解体是一种必然。

  大明在海外的种植园不一样,这些种植园,也是一种农业集中生产,但奴隶制为主的种植园,根本不需要过多考虑向下分配,没有围绕着分配出现的各种矛盾,自然可以兴旺。

  对于百姓密切关心的懒汉地痞的问题,户部给出的意见是送到元绪群岛去垦荒。

  懒汉地痞之所以能懒、能游手好闲,是他们有懒的环境,可以靠着拉帮结伙欺压良善之辈。

  到了元绪群岛这种开拓之地,想懒也懒不下去,在开拓之地,拉帮结伙有利于开拓之地的稳定。

  诚然,无法根治问题,但是可以缓解矛盾,只需要下手整治一部分,杀鸡儆猴,剩下的就会安稳下来。

  就从宁都、瑞金、宁化三县开始,既然闹起来了,这些地方就是朝廷最容易把手伸进去的地方,也是伸手的最佳时机。

  王国光提醒陛下,即便是折中过的营庄法,在推行之中依旧会遇到阻力,江西遍地都是书院,这些门生故吏们,会闹出什么动静来,可想而知。

  必要的时候,朝廷应该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来保证政令的推行。

  而刑部削减乡绅司法特权的手段则酷烈的多。

  刑部直接一体削减了所有秀才、举人的司法、税赋特权,甚至还给出了更加严格的约束,要求乡贤缙绅遵守大明律,违背大明律的乡贤缙绅,则罪加三等。

  加重处罚的目的,就是有针对性的消灭乡绅阶级。

  刑部这么做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矫枉必过正,如果不过正,则无法矫枉;

  另外一个理由是,要用工匠阶级部分代替乡绅阶级,成为地方的统治阶级。

  王崇古本身就是工党,他意识到工匠这个阶级从方方面面都可以取代旧乡贤缙绅阶级,尤其是工匠三级学堂的出现。

  三月份,官厂放归依亲了一批匠人,这些匠人回乡之后,在乡村修了造纸、砖窑、煤窑、铁匠铺、缫丝坊、麻坊、养鸡场、圈舍等等。

  而且十里八乡的匠人还会定期赶大集,互相见见面,聊聊情况,你那有砖,我这有瓦,就可以互相补强。

  新的乡村经济正在稳步形成。

  匠人们可以带着乡民们一起营造乡村工坊。

  延庆州清水河畔的柳沟营,甚至出现了一个铸铁厂,有匠人二十余名,专门为官厂生产各种铸铁件,算是带着柳沟营有了营生。

  而这个铸铁厂为了运送这些配件,选择了修路,本身柳沟营离驰道就很近。

  以驰道为主动脉,官道驿路为分动脉,乡村道路为毛细血管的新型大明经济,正在有驰道的地方形成。

  王崇古为了工党的利益,下手是真的狠。

  “下章内阁详细议论,先生未曾贴浮票。”朱翊钧看着面前王崇古的奏疏,选择了发内阁再议。

  王崇古这本奏疏没有内阁浮票,也就是说王崇古是违背了奏疏呈送的流程,自己上奏的。

  显然,王崇古没有获得内阁的赞成。

  “朕的渡渡鸟养的如何了?”朱翊钧询问起了海外入侵物种,渡渡鸟。

  冯保无奈的说道:“渡渡鸟有点蠢,有点像辽东的傻狍子,对什么事儿都好奇,有几只死了,已经移送到了解刳院解剖。”

  “它一次就只下一颗蛋,这孵化起来有点慢,想要成规模的养殖,还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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