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力已经改变,大明已经有了新的农作物、水肥,代表着粮食在缓慢但是稳定的增长。
佃户们能够感同身受万历维新的变化,因为潘季驯在万历三年就已经开始在江西推广番薯,番薯已经种遍了荒地;
可是以石诚吾为首的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缙绅,依旧想要倒行逆施,恢复腐朽的、陈旧的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极尽所能的朘剥和把百姓当做是草芥。
矛盾在那根弦儿崩断之后,猛烈爆发。
生产力发展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是阶级矛盾和斗争的集中体现。
“王次辅。”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说道:“朕不解。”
“臣惶恐。”王崇古赶忙站了起来,俯首听陛下询问,陛下和张居正是亲师徒,但他和陛下也是亲君臣。
陛下也不是事事都听他张居正的!
“朕不解,为什么,大明律法上,长久保持对乡贤缙绅的利益让渡和司法偏袒,非但没有缓解尖锐的地主与佃户之间矛盾,反而有些加剧了这种对立?”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
王崇古是大明的大司寇,负责刑部已经十三年。
王崇古一愣,沉默了片刻说道:“容臣缓思。”
利益让渡和司法偏袒,是客观存在的。
大明的秀才见官不跪有廪米免劳役,举人更是可以出仕做官,可以免部分的田赋,甚至可以有奴仆。
而进士那就更不得了!
是官选官的统治阶级,除了免赋税之外,还有刑不上大夫的特权。
只要考中了进士,即便是进了北镇抚司衙门,也不能上刑,同样还有八辟八议,这种成体系的宽宥制度,更遑论那些见不得光的潜规则了。
做了官,但凡是不谋反,不搞出民乱来,斩首这两个字对士大夫而言,太陌生了。
陛下的问题看起来简单,但其实一点都不简单,这种律法上的偏袒,没有达成朝廷的期许。
朝廷让乡贤缙绅好好的替朝廷安土牧民、教化百姓、宣讲政令、表率乡闾。
这些乡贤缙绅非但没有起到应有的积极作用,反而恃势武断、凌虐桑梓、欺侮邻民,大为地方之害。
“乡绅,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被偏袒,自然有恃无恐。”
王崇古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万历三年,绥远总督潘季训在江西,加意整饬,严行禁止,各绅士始知有法,方遵守法度,循分自爱。”
“乃近来旧习复萌,竟不顾圣命、公然抗旨、恣意妄行,可谓是无法无天。”
“臣听王家屏说,广州一些州县,缙绅大户派打手携带长刀短枪,下乡民沙田拔苗,沙田贫瘠而勉强耕种,仍被占沙之名所迫,因为乡民沙田种苗,就没人做佃户了。”
“臣听南衙巡抚李乐说,在南衙,有豪强听闻谁家藏银,必诬告举报乡民贩卖私盐,趁机侵吞,至万历十年南衙重压整治,此风稍止,万历十四年陛下南巡离开,此风再起,再被整治。”
“臣生于山西,幼时,臣就听闻,山西的襄陵和临汾两县,缙绅独占水利,农人耕种必买水券,若无券则无水,反反复复。”
“陛下圣明,臣以为,可能正是这律法上的偏私,才有了这渔利婪贿的不贤之绅。”
“赏罚不明,不信也。”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管子有云:圣君设度量,置仪法,如天地之坚,如列星之固,如日月之明,如四时之信。”
“赏罚不明百事不成;赏罚若明四方可行。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有罪也,不信之罪。”
“臣等罪该万死。”张居正吓了一跳,立刻带着群臣齐声俯首说道。
皇帝有罪,大臣们就只能万死不辞了,所以皇帝不能有罪,也不能有错。
信的意思是公正,不发生偏差,不信,就是不公正,让社会发生了偏差。
作为皇帝,朱翊钧负有主要责任。
真的是朱翊钧的错吗?可是千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大明会典在修,那么对于乡贤缙绅之司法、赋税特权,诸位爱卿商议后,呈送御前吧。”朱翊钧挥了挥手。
到了大臣们选择的时间,是取消乡贤缙绅的特权,还是认定皇帝有不信之罪。
看似有的选,其实就只有一个选择,取消乡贤缙绅的司法、赋税特权,取消这种偏袒,而不是让乡贤,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让乡贤在律法中,回归民的序列。
认定皇帝有不信之罪,危害是极大的,李太后动不动让小皇帝写罪己诏是一种极其荒谬的做法。
罪己诏一下,大臣们就得致仕,致仕还不算完,陛下的京营需要劳师远征,将陛下置于不信之地的乡贤缙绅物理消灭,才能让陛下摆脱不信之罪的窘境,否则皇帝有罪,那这天下还坐不坐了?
“同时,也要警惕沿海新兴资产阶级,拥有类似于近乎于官而异于官,近乎于民在民之上的地位,否则他们就会和乡贤缙绅一样,搞强人身依附关系,极尽所能的朘剥而且认为理所当然。”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这对大明很重要。”
新兴资产阶级是有先进性的,但这些新兴资产阶级获得更多的律法偏袒,先进性就会逐渐消失。
新兴资产阶级的思路,就会从改良生产工具、改善劳动工场的生产环境、提高生产效率、降低生产成本,最大限度的提高利润,变成极尽所能的朘剥劳动价值。
格物院对一个壮劳力的工作进行过量化,也就是度数旁通,1个人一天的工作量等于1.2匹马。
大明人很多,劳动力充足,一旦朝廷给了更多的特权,新兴资产阶级,就会和旧地主阶级一个模样,肆意妄为。
朱翊钧环视了一周后说道:“天下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一旦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新兴资产阶级,变得腐朽,后果难以想象。”
皇帝立法,真的能阻止新兴资产阶级的腐朽吗?这是不可能的。
从政治基本逻辑去看,经济地位决定政治站位,时间稍长,新兴资产阶级必然陷入旧的轮回,收租要比奋斗赚得多,来钱更容易。
但新兴的资产阶级的新陈代谢,要比旧地主的新陈代谢要快得多的多。
因为新的行业在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新的肉食者会不断的出现,冲击旧的肉食者,形成新陈代谢。
“陛下,律法好定,推行极难。”王崇古提醒了皇帝即便是改变了律法,最后的结果,可能也不如人意。
因为这些乡贤缙绅、新兴的资产阶级,掌控了生产资料,就掌控了分配的权力,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分配,掌握话语权,塑造道德,让别人叫他爸爸。
“先从律法上修订,有了律法,才有可能推行。”朱翊钧十分清楚其中的难度,皇帝的圣命有用,但作用有限,需要大明大多数人的共识。
诚然,大多数人可能会被欺骗,但不会被一直欺骗下去,因为朘剥的刀,刮在自己身上。
刮骨刀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是真的疼。
法律条文和司法实践,是矛盾相继,才能不断向前。
“陛下,户部给事中弹劾大司徒少司徒。”右都御史李幼滋拿出了一本奏疏,这本弹劾王国光和张学颜。
“北齐用任杨遵彦则理,用高阿那肱则乱;隋代任高颎则理,用杨素则乱;初唐用房玄则理,玄宗用李林甫、杨国忠则乱。”
“用人得失,所系非轻;安危在出令,存亡系所任,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有德进,忠厚为先,天下四安;有才进,残刻为先,祸乱江山。”
……
奏疏很长,前面讨论用人的重要性,下面批评皇帝用人的逻辑,皇帝是唯才是举,根本不注意德行,有些人大缺大德,陛下仍然重用。
这大缺大德中就有大司徒少司徒二人。
朱翊钧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户科给事中究竟弹劾了什么。
理工学院第一期学子,会计毕业八十人,国朝只留下了十个,户部只拿到了三个,这对审计缺口超过四百的户部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学子为何不进户部做审计,因为事多、钱少、离家远还不能进步。
主要是不能进步。
大明官吏之间有着天然壁垒,这些审计吏员,一辈子都是这个活儿,顶天了做到九品司务,就到头了。
做官是要出身的,理工学院弟子,等同于秀才出身,连举人都不是。
朝中海瑞这把神剑,大力肃贪,每年查处大量的贪官污吏,这些审计就是想收银子,也怕被海瑞抓到。
而且户部审计制度十分严密,每年审计,户部大门一关,都在一个小隔间里,三人不同时间复查一本账,谁出了问题,还要问责。
联袂,沆瀣一气,非常困难。
在户部做审计,就是个旱涝保收的辛苦活儿。
“户部给事中奏闻之事,大司徒真的做了吗?”朱翊钧看向了王国光疑惑的问道。
按照给事中的弹劾,王国光直接明抢,没有任何文件,但本来签订的劳务合同,统统被宣布作废了。
王国光俯首说道:“句句属实,未曾虚构,臣让各民坊将所取生员送到户部来。”
王国光没有下命令,而是让司务去吹了吹风,这些民坊,收到风声,立刻就办了。
不办,得罪户部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明皇帝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得罪户部,以前户部没钱的时候,大家都踩户部一脚。
现在户部钱粮充足,走到哪里都是挺胸抬头!
“送回去吧,不愿意给朝廷办事,抢来何用?户部缺失,就提高些待遇,争取下一批。”朱翊钧面色为难的说道。
户部审计缺口大,每年年末审计,户部都需要到宫里来协调,除了到宫里协调,则是招募。
王国光再俯首说道:“打算盘而已,一本账三个人审计,还有复审,他们只要打算盘就行了。”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
户部这么干,性质就跟强抢民女没什么区别,已经不是权力的小小任性,而是极大的任性了。
但王国光这么干,其实从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传统观念,是可以解释的。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臣子是皇帝的家奴,家奴是给皇帝干活儿的。
皇家理工学院是内帑单独出资修建,没有民间募集,甚至连国帑都没出钱,陛下不拿出内帑的银子来,没有皇家理工学院。
所有皇家理工学院的弟子,都要感恩皇帝的恩情,并且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圣恩。
现在皇帝国帑审计缺少审计吏员,而这些学子不思报恩,反而为了些许碎银,就弃陛下而去。
哪怕从最功利的角度,四年一百二十银束脩,陛下提供了六十银无息的贷款,难道不应该把这六十银的恩情还了?
恩情叙事,算是封建帝制的典型特色。
“也不都是为了碎银,很多都是家族子弟,专门学习商学和会计,学完是要回家的。”朱翊钧笑着为学子们解释了一下。
家里有家产要继承,这也是原因之一。
朱翊钧看着王国光说道:“缺人就自己委培好了,没必要闹成这样。”
张学颜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这么下去,国帑的审计就只能徒有虚名了,假账算不过民间,看不出来。”
“到那时候,户部衙门就成了笑话了。大司徒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朱翊钧为之愕然,然后点头说道:“朕明白了,原来户部有这样的顾虑,这就是情理之中了。”
“容朕缓思。”
“有了。”朱翊钧眼睛珠子一转想到了好主意,点子王灵机一动,拿出了一个都能接受的方案来。
张学颜为自己的上司说好话,也是实情,国帑算力不足,一到年终审计,就需要到宫里协调。
大明天下,算力最强的是内帑,宫里内帑太监崔敏带领的算盘宦官有两千四百名。
而这些算盘宦官是宫里内书房十几年时间,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宦官又没地方去,只能为皇帝效力。
而这些算盘宦官,大多数不在宫中,而是在各府之内,为稽税院稽税提供支持。
算力排行榜,第二名是皇家格物院,主要是为了研究,大明在绘测天下堪舆图,各种星图、天文、压力差表等等,都需要算力。
第三名则是国帑审计,一共有审计吏员三百八十名,负责六账一册的审计。
朱翊钧放任理工学院的会计学子,不出几年,民间算力大于国帑,到时候,国帑到时候收到的就只有假账。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有个主意,在东交民巷划拨六十亩的地方,修一个监狱出来。”
“稽税院这些年查了很多的案子,少说抓了四千的账房先生,这些账房先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得关着吃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