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吉早就注意到了这种树木,这东西可太顶饥了,吃几块巧克力,半天不饿。
咸菜因为含盐量极多不容易坏,巧克力含糖量极高,其实也不容易坏,比如葡萄干、蜜饯、蜂蜜等等食物,都不容易变质。
在刘吉看来,这巧克力,有点像种出来的蜂蜜。
可惜的是,可可树是一种喜热的植物,在南北纬20°以内的极热地区才能生存,而大明不太符合这种条件,海外殖民地倒是非常合适。
刘吉的远洋船队,从来没有得到过可可种子,只得到了烘干后的可可豆或者研磨好的可可粉,就像是大食人不会分享咖啡的秘密,鲜卑利亚人不分享黑麦一样,红毛番不分享可可树种子。
这一次,刘吉终于在象牙海岸交换到了可可树的种子,虽然价格非常昂贵,也只有区区三百斤,但在爪哇试种之后,确定为可可树。
可可树三年才开始结果,是多年生树种,一个可可豆荚里有20到40颗可可豆,而这些可可豆摘下之后,如果是为了种植会在阴凉处存放,如果要贩卖或者制作,会在暴晒三天后炒干,防止运输过程中出现发霉等现象。
刘吉讲解着他的见闻,利马种植园,会雇佣七岁以上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更加灵活,熟练的爬上了树梢的孩子,打下豆荚,豆荚掉落在地上,地上的孩子收集好之后,也是手工拨豆荚。
手工采摘剥取清洗晾晒炒干,全都是由这些七岁到十三岁的孩子完成,更大点的孩子,会去富饶银山或者利马港搬运货物赚钱,可可豆采摘的过程,是一个极其耗时、繁重和劳动密集的产业。
刘吉亲眼看到了那些孩子,顶着一个个盛满了可可豆的筐子,将一筐筐的可可豆倒入征税官的巨大麻袋之中。
刘吉颇为感慨的说道:“这些在种植园的孩子,每年大约有两成到两成半,在种植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成为可可树的肥料,可是顺利长大到十三岁,就会变成纤夫或者矿工,汞齐法炼银的富饶银山,满坑满谷都是死人。”
“所以,原来的印加人,一个女子最少要生五个孩子,家里才能负担得起征税官高额的税赋。”
普拉佐女士制度之所以能够风靡所有殖民地,就是因为被殖民者,过得很苦。
现在的朝鲜人是亡国奴,那也有国可以亡,而且可以期盼大明天兵拯救,关键是朝鲜人真的盼来了大明天兵,还把压在他们头上的朝鲜宗室、文武两班、中人、花郎给物理消灭,把土地分给了百姓。
而这些殖民地,甚至完整的国家都没有,连做亡国奴的资格都没有。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七岁的孩子也不放过吗?”
刘吉回答道:“利马附近一个名叫希卡拉帕的村落,万历九年,臣第一次到利马的时候,这个村子还有250人,万历十四年,五年过去了,这个村落就只剩下了25人,其他人死于战乱、种植园、矿山等等。”
“其中死亡最多的一次,就是村里感染了天花,一个村最后只有五十余人活了下来。”
“当地的总督反复告诉臣,携带了天花的毛毯,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卖给夷人,但臣怎么都觉得,就是故意的,如果不是大明当初有人痘法,恐怕红毛番会如法炮制。”
“村落里仅剩下的二十五人,每年需要承担价值四十银的税收,而仅剩的二十五人,有七人是七岁到十岁的孩子,还有两名孕妇,老人、病人、孕妇孩子,都不能豁免所谓的税费。”
刘吉回答了皇帝的问题,殖民者,连孩子都不放过,250人的税赋,即便是村落只有25个人也要纳税,一刻也不能停歇。
而大明在这块做得很好,任何番夷即便是住在万国城里,也要进大澡堂子用硫磺泡一泡,做个全面的体检,防止瘟病的发生。
大明有资格也有能力如此的霸道,丝绸、瓷器、铁器、棉花的商品优势,在这个大航海贸易时代,有着足够的话语权。
刘吉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陛下,臣派遣了几个海防巡检和这些印加人接触了一番,臣只看到了麻木,他们被规训的极好,不敢反抗,甚至没有反抗这个词语。”
“在大航海的竞争中,大明决不能输。一旦大明输了,万民就会沦为和印加人一样的境遇。”
“印加人对泰西人由衷的畏惧,敢拿起武器反抗的少之又少,甚至认为这种反抗是招致神罚的行为,只有更加虔诚、忠诚的执行命令,才能换来宽恕。”
“他们一直觉得卡卡豆主要用来酿酒,是红毛番才会使用的奢靡之物,文字、语言已经慢慢消失,他们大多数人,已经不知道曾经有过印加王国了。”
“印加文明已经灭亡。”
文明消散的速度,比刘吉想象的要快得多,印加古国已经存在了近千年,但短短几十年后,后代已经逐渐忘记,文字语言历史,过去的一切都变得古老,且不为人知。
刘吉作为番都指挥,带领船队的时间越久,就越发坚定的开海。
“爱卿所言极是。”朱翊钧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容,示意刘吉稍安勿躁,不必如此的焦躁不安,大明会亡,中国不会亡。
朱翊钧之所以露出如此的笑容,是因为他终于可以完全确定,万历维新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任何一种新政,都会对旧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产生利益上的冲击,也一定会产生新的肉食者,这非常符合矛盾说的矛盾激化过程。
万历维新最危险的时间,就是在万历十年到万历十五年这五年时间里。
无法完成蜕变,旧既得利益者获胜,就会对新政彻底反攻倒算,最终错失最后挽天倾的天时地利人和。
在万历维新的初期,所有人都已经受够了这个混乱、衰弱、无法正常履行职责的国朝,失序的世界总是让人窒息,即便是贪官污吏,也感觉到了困难。
那时,维新可以获得广泛共识,就连晋党当初的党魁杨博,都部分同意张居正新政,甚至推动了考成法的施行。
但是随着新政的推行,既得利益者发现自己利益受损,就会开始阻挠新政,从宏观上看,这种阻挠的情绪,是会随着时间,逐渐递增。
这个时候就会产生一种角力的状态,新旧利益冲突变得剧烈而且频繁。
在旧既得利益者的阻挠情绪达到顶峰时,就变得危险起来。
因为新的肉食者,获得了足够的经济利益,但仍然不稳定,也无法获得足够的政治站位,权力在老财主手里掌控,新兴资产阶级无法保护自己的经济利益。
连保护自己都很困难,更别提为新政提供助力了。
万历十年开始到万历十五年,就是新政最最危险的时候,主持新政的皇帝、元辅、大臣们,需要面对旧的既得利益者的最强反扑,而新兴资产阶级还不足以形成新政的强而有力的支撑。
这个时候,就会出现很多的怨气,这也是林辅成那个不忠不孝之徒,说万历万历,万家皆戾的阶段,林辅成不死,是因为他讲的对。
朱翊钧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没有躲在通和宫里,而是南巡,勇敢的站在了矛盾的最前面,吸引了所有的火力,甚至爆发了刺杀皇帝的闹剧。
现在,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刘吉就是代表,他作为番都指挥,已经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并且对开海有了自己的理解。
开海抢的不仅仅是白银,地盘,本质上,抢的是生存权。
你有我无,我就会陷入极度危险之中,不仅仅是对天花的免疫能力,火器、坚船利炮、更高产量的农作物、更精密的机械、更高深的理论研究等等,都是你有我无的巨大危险。
“礼部,为刘爱卿讲讲礼部的明馆制,看看有没有可行性。”朱翊钧笑着说起了下一个话题,明馆,这是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开海新政,需要慎重对待。
礼部其实早就跟刘吉简单沟通了,不过现在是过会,当着陛下的面儿,把该有的风险说清楚,讲明白。
“最大的风险,就是明馆人员的安全问题了。”刘吉对明馆制度高度认同。
大明皇帝斩首麦利那国国王拉朗博,筹划建立吉福总督府,目的就是为了宣威海外,属于是立威的举动,也是借拉朗博人头一用,告诉所有外派明馆人员,他们若是牺牲,大明绝不会坐视不理,而是会竭尽所能的报复。
阶级认同往往大于族群认同,但朱翊钧只做大明皇帝。
“朕会为他们处理好身前身后事。”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明馆馆主马牌上的那四句话,就是朱翊钧的承诺,至于后人如何,他也管不着,但只要他活着,说过的话,就一定算话。
敢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从不食言朱翊钧,在大明拥有极为广泛且良好的信誉,其信誉之坚定,甚至能给大明朝廷增加信誉,来发行宝钞,人们相信,大明皇帝会处置那些为非作歹的歹人,保证最基本的公平和发钞原则。
“臣以为或许可以给明馆配点火器。”刘吉委婉的表示,火器作为碳基生物冷静器,谁敢冒犯,问问手里的火铳答应不答应再说!
足够的火器,能给明馆提供更多的安全。
的确,朝廷只给客兵十人的名额,但馆主可以自行招募,可以从大明获得武器用于出海,尤其是火药的提供,都能提供物理上的安全。
“燧发枪、虎蹲炮、九斤火炮等火器,五桅过洋船、三桅夹板舰、水翼帆船、战座船等,准许以明馆的名义,购买一定的数量,刘爱卿以为如何?”朱翊钧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一个火器清单。
“是不是给的太多了…”刘吉大惊失色的说道:“陛下,九斤火炮和五桅过洋船,还是禁售的好,水翼帆船和虎蹲炮更重要。”
太激进了!
刘吉给明馆要待遇,本来就是想着燧发枪和虎蹲炮,顶天就水翼帆船和战座船这些民间禁售军备,结果陛下打开了武库的大门,随便拿,除了快速帆船和十六斤、三十六斤舰炮不卖之外,其他都卖。
朱翊钧思索了下说道:“那葡王安东尼奥都能购买五桅过洋船,明馆不准购买,岂不是成了宁与友邦,不给家奴了?先生以为呢?”
朱翊钧询问张居正,给的真的够多吗?就给一份委任状,就让大明人出生入死,有些不太现实。
“陛下英明,臣以为可以低息借贷支持明馆。”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现在主要职责是歌功颂德,明馆制度做的买卖就是取而代之,不给武器,拿什么取而代之呢?
不仅仅要开放火器购买的权限,还要提供更多的低息贷款,明馆隶属于大明朝廷,但是高度独立和自治,真金白银的砸下去,比承诺更加直接。
“先生所言有理,礼部知道,拟定个章程出来。”朱翊钧认真思索同意了张居正的建议。
刘吉有点迷茫,他看了一圈,文华殿廷臣,居然无一反对,刘吉以为自己是激进派,到了文华殿才知道,他是保守派!
连低息借款这种招数都拿出来了,这等同于半买半送,给开拓勋爵更多的资金支持。
如果这些明馆借了钱就跑,也不还款,大明皇帝要追债,恐怕会有些困难,而且明馆非常危险,一旦覆灭,恐怕真的是收不回来了。
但仔细想想,明馆生存的根基,其实还是大明强盛,欠钱不还,得不偿失,有陛下的支持,明馆想要彻底灭亡,那也有些困难。
“那么明馆制度就这样暂且敲定下来,一边推行,一边看效果进行调整便是。”朱翊钧做出了最终的决策。
刘吉坐在文华殿内,他要参加这一次廷议,只是廷议的内容和他没有太多的关系,他没有发言,而是坐在一旁,认真的思索着大明皇帝的决策,
大明皇帝的种种表现,都非常怪异。
每个帝国都在不断的重复并且强调,自己和世界其他帝国的不同,它的使命不是掠夺,不是控制,是仁爱、是宽容,古今中外,莫过如此。
大明以前也是这样,比如不征之国和柔远人的基本外交政策。
但当今圣上是个怪胎,陛下不遗余力,反反复复的强调着一个基本理念,大明优先。
这给陛下带来了一些残暴的坏名声,更古怪的是,这些坏名声丝毫没有影响到陛下得到广泛拥戴。
这种现象非常矛盾,刘吉思索了许久,最终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帝国的百姓并不认可仁爱、宽容、厚往薄来柔远人这些理念,哪怕是读书人将它包装的天衣无缝、完美无瑕,帝国的百姓也不会认可。
在万历开海这十五年沉沉浮浮中,刘吉遇到过一些夷人询问:大明批评泰西殖民者的暴行,但似乎,大明也是以一个殖民者的姿态出现在海洋上,这和泰西殖民者有何不同?
答案非常清晰,如果大明仍然坚持仁爱、宽容、厚往薄来柔远人、无偿赠与,这是对大明百姓的一种朘剥和掠夺,是对大明百姓的一种暴政。
想要获得大明皇帝的支持,番邦夷人,就需要拿出真金白银、利益来,比如陛下最喜欢的种子,当然如果是矿产那就更好了。
安东尼奥都拿出来了,获得了陛下的支持。
帝国的百姓可能想的没有那么深入,但百姓一定清楚,帝国的财富属于帝国全体,而不属于番邦夷人。
“公私论的第二卷,已经校对了,陛下,真的要刊发吗?”张居正略显焦虑的声音,打断了刘吉的沉思,廷议从来不是顺风顺水,显然又有了争议。
张居正写出了公私论的第二卷,已经问世十四年的公私论,再次更新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早些年可是以激进变法,引得朝臣们连章弹劾,现在先生变得越发谨慎了。”
“有些大逆不道了。”张居正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写阶级论,写公私论也能和大逆不道挂钩。
公私论第一卷讨论的是公私的概念,第二卷讨论的是皇图霸业和斗升小民的相关性。
大抵而言,让大明再次伟大的总路线,和斗升小民今天能不能吃到鸡蛋的关系。
“这哪里大逆不道了,朕给公私论第二卷批注了。”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神田真一虽然进了解刳院,但他那句话说得很好,天下终究是天下人之天下。”
第784章 陛下,臣做了一个鸟
神田真一是一个硬骨头,而且是倭国少数不多很有才能的人,他的《天下兴亡论》,朱翊钧对里面部分的内容是非常认可的。
朱翊钧无法认可,对皇帝本人指责部分,实在是对不上号。
帝制是一种上限很高,下限也很低的不稳定制度,一个皇帝英明与否,直接决定了帝国的命运和万民的走向。
所以朱翊钧也没多怪罪,简简单单,把神田真一扔进了解刳院里做标本,片成几万片,为医学进步做出贡献。
张居正的公私论第二卷,讨论了皇图霸业和斗升小民的相关性,是非常全面的讨论,第二卷公私论,对大明当下具有十分具体的指导意义,朱翊钧要刊发,张居正觉得大逆不道。
“先生,理论这东西,再多也是需要实践,讨论而已,天塌不下来。”朱翊钧做出了决策,你张居正写出来了,就不归你了,那是大明集体财富之一。
知行合一喊了那么多年,连杨博都做不到知行合一致良知,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做不到。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句话出自《尚书》,乃是三代之上,也就是尧舜禹时候就形成的共识,是《虞书》、《夏书》、《商书》、《周书》的汇编,可是时光荏苒,快五千年了,不还是那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吃人世界吗?
理论这种东西,说再多,还是要付诸于实践之中。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领命,陛下既然不是很在意,那就刊发便是。
刘吉在廷议之后,得到了皇帝赏赐的各种礼物,其中就包括了张居正公私论的第二卷,公私论第二卷是从人性本私,人人皆私的合理性出发去讨论。
杨朱之说虽然已经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只剩下别人典籍里的只言片语,但大明的贱儒们,都活成了杨朱之说本说,这种行为是有合理性的,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