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别墅是殷正茂给林辅成的,起初林辅成以为这个大别墅是给他住,但是他收到地契的时候,也有点迷茫,殷正茂拉拢人的手段,总是如此的简单直接,这个别墅占地小一些,只有三十多亩。
林辅成发誓,这是他这辈子住过最豪奢的家,殷正茂还贴心的给林辅成准备了三个暖房的丫鬟,林辅成来吕宋,没有带任何的家眷。
殷正茂要拉拢林辅成,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殷宗信要领总督府,总要有人可用,殷宗信很擅长舞刀弄枪,牙兵那边倒是不必过分的担心,但幕僚这块,就缺口很大了,所以殷正茂总是会用尽一切手段拉拢来自大明的读书人。
除此之外,林辅成代表了一个朝中看起来无足轻重,但关系重大的群体,格物博士。
格物博士都是神仙,每一个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能够提高生产力,哪怕是请不到神仙,维持好关系,结个善缘,就是殷正茂的目的了。
这种投资回报是极为丰厚的,比如吕宋就有很多的地师,他们负责探寻矿脉,吕宋岛上的铜镇,就是这些地师发现的,比如吕宋还有三名农学博士,专门负责解决农桑之中的各种问题。
殷正茂就遇到过棘手的问题,蘑菇种植园里总是长不出蘑菇来,殷正茂也不懂,还是宝歧司的农学博士上门,抓了一把土,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地太过于潮湿了,解决办法也出奇的简单,就用钎子插点孔洞出来。
殷正茂最喜欢宝歧司的农学博士,因为跟格物博士们打交道,农学博士是最没有架子的一批人。
“这吕宋真的好,除了蚊子多点,风雨大些之外,就没什么缺点了。”林辅成打了个懒腰,站在自己的大别墅面前,笑着说道。
其实富人在哪里生活都很好,穷人在哪里生活都很差,林辅成很清楚这一点。
林辅成步入了自己的大别墅,他下令让一个管家开始收拾行囊。
管家面露不解的说道:“林先生要去哪里?”
“去爪哇。”林辅成笑着回答道。
“吕宋不好吗?”管家有些惊讶的说道:“总督为了留下林先生,是十分有诚意的,若是林先生有什么不满,可以跟我说,我的确是个下人,但我可以跟总督说。”
管家以为林辅成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他这个管家就可以居中传话,美人、种植园、白银、赤铜,只要林辅成想要,殷正茂不敢说都能搞得到,但会尽量去办。
林辅成笑着说道:“我有圣命,要搞清楚南洋种植园的情况,我南下到婆罗洲,而后去爪哇、旧港,四处走走,看看。”
“林先生再考虑下吧。”管家低声说道:“宿务、婆罗洲、兰芳、爪哇、旧港,可不比吕宋,这里王化十几年,极为安全,再往南走,恐怕会有很多的危险。”
林辅成环视了一圈,他家里的家具全是红木,跟不要钱一样,他知道这份生活的安逸,而且他就是留下来,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如何,因为陛下也要维持和总督府的关系。
他笑着说道:“你收拾好,我在吕宋过完年再南下宿务,有圣命在身,不得不行,而且我就是干这个的,四处溜达,四处看,四处挑刺,作为耳目之臣,这个是我的活儿,我不干这个,别的也不会。”
“农户不种地像话吗?”
“没事,吃了苦,我自己会回来的。”
“总督把地契给了先生,这里就是先生的了,我们这些人留守在这里,等先生回来。”管家深吸了口气说道:“先生,大明腹地朝局多变,若是受了难,可以回来,吕宋随时欢迎。”
有些话殷正茂不太方便说,所以让管家说,朝中的风,真的太大了,指不定哪天,林辅成就像这次流放一样落难。
到那天,吕宋也是个落脚的地方。
第771章 让所有人都相信,大明皇帝真的很有钱
万历十四年腊月二十五日,大明皇帝收到了来自吕宋的奏疏,殷正茂将吕宋发生的惨剧,没有任何隐瞒的告诉了陛下。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针对大明侨居吕宋汉人的袭击,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铜祥镇。
这些夷人之所以要入室杀人掳掠女眷,就是为了让附近几个比较犹豫的部族,加入到对大明铜厂的进攻之中,犯下如此重罪,大明来的总督,自然会进行镇压,这样一来,只能一起攻下铜祥镇,再做打算。
在这些夷人看来,大明人抢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财富,哪怕是铜祥镇是大明发现,大规模建设,才有了今天这等规模,大明拿走了铜料,却不肯让他们变得更加富裕。
“下章内阁,朕全面认同泗水侯的各种决定。”朱翊钧朱批了奏疏。
他没有谩骂,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发脾气,只是平静的认可了所有的政令,不给夷人建立户籍、汉夷分居、不查问妾室、不做产业限制、不给税赋优惠、袭击即战争、稻烟对流、直线划界、豢养打手、传帮带等等政策的推行。
朱翊钧和殷正茂关于吕宋总督府的问题,进行过一些书信上的讨论,按照朱翊钧的看法,这些早就该做了,朱翊钧非常赞同万士和说的那句‘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给点好脸色,就会开始上房揭瓦。
连和大明高度趋同的李氏朝鲜也是如此,吕洞宾和狗、农夫与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总是不断的换上新衣,反复上演。
大明真的是吃了很多这方面亏。
“那个黎牙实还要关五天是吧,把他放了吧,让他安生过个年,别弄到大年三十,过年也不清净。”朱翊钧特别赦免了黎牙实。
这个家伙的刑期还有五天,朱翊钧把他放出来,让他过个好年,黎牙实就差拿个大喇叭在皇帝耳边大声吼了,殖民的过程中,大明可能会踩的坑。
但有些坑,绕不过去,只有摔倒了才会觉得疼,只有吃了亏上了当,才会收起因为高度发达社会带来的道德心。
大明这种普度众生的怜悯,也是一种傲慢。
冯保叹了口气说道:“这黎牙实要是知道大明在王化吕宋的过程中,吃了这么大个亏,怕是又要编个笑话出来。”
“笑就笑吧。”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那就是踩了坑,摔了跤,还不让人说道两句?”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朱翊钧拿起了林辅成的《南洋游记》,林辅成深入种植园进行了走访和调研,把种植园经济给讲的非常清楚。
种植园经济是使用奴隶劳动、种植一种或少数几种,主要用于出口农作物的大农业组织形式,大农业组织形式,是相对小农经济而言。
相比较之下,大明的小农经济生产效率其实不高,主要还是以吃为主,而不是作为商品。
吕宋的最主要的商品为棕榈油、大米、方糖、香料、橡胶、蕉麻、木材等物,多数都是需要加工的农产品。
林辅成用了很多的篇幅去描写这些农产品生产过程,比如棕榈油的提炼就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活儿。
种植园的苦力把棕榈串果拉到油坊,油坊的苦力开始敲打棕榈串果,一串上大约有两千个棕榈果,敲打之后,将棕榈果的枯叶筛选掉,将一桶一桶的棕榈果扔入铁锅中开始蒸煮,蒸煮半个时辰后,开始粉碎。
苦力手持一个捣锤将棕榈果捣碎,将棕榈仁挑出来,将所有的棕榈肉放进旋转压榨机,开始压榨棕榈油,红色的棕榈油在螺旋压榨机的强大压力下,被榨出,流入一个个木桶之内,一个小木桶大约能装三百斤油。
棕榈仁油是黄色,这些油有一种核桃的香味,所以更加昂贵。
种植园的土地、棕榈树、拉棕榈树的车、油坊的土地,油坊的木棒、筛框、铁桶、蒸煮棕榈果的铁锅、旋转压榨机,全都属于庄园主,这些生产工具是不允许被带出工坊,甚至连各种撬棒都是固定在机器上。
只有榨完油的棕榈粕,会添加到粮食里,掺着给苦力们吃,如果这些渣粕太多,还会拉到汉乡镇酿酒。
其他的农产品生产,也是如此。
“陛下,林辅成这游记,倒是解开了臣的疑惑。”冯保感慨万千的说道:“无论是种植园还是工坊里,奴隶是无法反抗奴隶主的。”
揭竿而起?不存在的。
林辅成的游记,就介绍了这些苦力的生活,没有揭竿而起,只有讨好。
第一个原因,反抗的代价极高而且成功率很低。
打定主意要反抗的苦力,首先要防范的就是身边的苦力,只要把你举报给了庄园主,这个苦力不仅可以吃到一顿大餐,获得一些赏钱,甚至还有可能一跃成为管理苦力的那个人;
苦力普遍缺少武器,而庄园主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庄园里,而是住在汉乡镇里,一年也就是收获的时候,才会到田间地头,汉乡镇内的城墙,就是不可逾越的高墙。
而住在庄园里,具体管理这些庄园的管家们,手里有武器刀枪剑戟,弓箭,甚至连火铳都有。
成功也就是吃顿好的,失败了就是死,而且很容易死。
第二个原因,就是生活、工作环境极其恶劣,吃不饱是常态,哪怕是掺了渣粕的食物,也是极为珍贵的,吃了饭,干了活,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长时间的工作,没有那个功夫去思考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受这份苦这种问题,休息的时候,倒头就睡,因为明天还是苦累的一天。
林辅成将其称归纳为:重复的每一天都如此相似,直至死亡。
“所以种植园很赚钱,只需要提供最基本的口粮,剩下的全都是生产剩余。”朱翊钧对这个不是很在意。
吕宋、宿务、棉兰老岛大约有六十万的倭奴,在这些种植园里工作,占据了种植园苦力的五分之二,还有五分之二,是本地的夷人,还有五分之一是来自大明,主要是负责管理各个种植园和隶属于种植园的工坊。
林辅成还观察到了一个现象,南洋姐。
前往南洋的大明人多数都是单身前往,像丁洋带着家眷一起前往南洋,其实是少数,青壮年男性高度聚集的区域,就是娼妓的温床,就是商机。
这些干了一天活的青壮年,需要发泄,而且手里有钱。
不知道从何时起,铜祥镇、汉乡镇外,开始出现了一条一条的风俗街,仅仅在铜祥镇就有1500名娼妓服务铜祥镇的工匠,整个吕宋十二个铜镇,至少有三万人的娼妓。
而这些娼妓里,五成是倭女,四成是夷人,剩下的一成来源比较复杂,这里面有波斯人、有红毛番、金毛番,还有黑番。
林辅成是不太能理解,这些黑番也有生意,而且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
倭女在长崎总督府上船,会先到松江府进行筛选,而后被筛选过之后,这些倭女才会向南洋流动;
波斯胡女、红毛番、金毛番、黑番,都是阿拉伯商人、泰西商人带到吕宋的;
汉人女性没有从业者,不是说南洋人口流动中,没有汉人女性,而是流动到南洋的汉人女性,通常都是工匠们择偶的优先选择,而且因为人数少,供需关系严重失衡,彩礼也要的比极高。
即便是工匠意外死去,因为官厂的抚恤政策,这些女性也不用操持贱业,就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甚至不用改嫁,就可以把孩子抚养成人。
而吕宋本岛,尤其是马尼拉这些交通比较发达的地方,彩礼也开始向夷人蔓延。
而夷人将其简单的理解为了能够提供高额彩礼的人,能够提供更加稳定的生活,彩礼之风在吕宋快速蔓延,冲击着当地人的生活,这也是当地有不少夷人,宁愿选择做南洋姐,也不愿意嫁人的原因了。
林辅成从南洋姐,谈到了彩礼的侵入对当地的改变,这类的改变还有精耕细作、粪便的堆肥等等。
从大明对吕宋的改变,林辅成终于图穷匕见,谈到了一个问题:大明疑惑。
大明强悍的军力、肉眼可见的巨舶如同海上移动的城堡一样从港口驶离、各种琳琅满目的货物、奢侈的生活方式、高贵而有礼貌的为人处世、天朝上国的国际地位,都让夷人产生了疑惑。
夷人和大明只要有一点点接触,就会不由自主的产生疑惑,是什么力量造就了如此的辉煌?是什么体制,什么样的管理方式为这一切奠定了良好的条件?天朝上国的一切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否全面效仿,就会和大明人过上一样的生活?
林辅成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原因也简单:东施效颦。
而林辅成认为,更加古怪的是:
大明的读书人在奔走疾呼,大明正在走向危险之中,万历维新的一切都应该被反对,无论任何成就都应该质疑;
就连大明的明公们也是忧心忡忡,大明走上这条路,是好还是坏,好处肉眼可见,坏处也是如影随形;
而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亲自编纂的斗争卷,更是得到了一个荒谬的大明必亡的推论,如此强横的天朝上国也会灭亡的荒谬推论;
大明正在改变着世界,至少是目光所及的世界里,而万历维新正在制造各种疑惑。不仅仅是在海外,也在大明腹地。
“这大明就是个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朱翊钧朱批了林辅成的《南洋游记》,并且准许其刊发在《逍遥逸闻》之上,刊行天下。
大明的确在影响着世界的走向,比如大明册封的葡萄牙国王、比如蒙兀儿国送来了王公贵族的孩子到大明就学、比如大光明教的快速发展。
大明的文化正在随着货物,顺着大河,冲击着世界,也在静悄悄的重新塑造世界。
“陛下,山西巡抚周良寅上了本贺表。”冯保将一本奏疏放在了皇帝的面前。
朱翊钧看完了奏疏,思考了片刻说道:“年后,让陈末带两名提刑千户,前往宣府和大同府,不是周良寅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良寅在对广灵县清汰冗员之后,开始将清汰的风推到了大同府和宣府,在万历十四年末,周良寅上奏说,完成了对两府的清汰。
之所以能完成清汰,是当地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都对低效的行政效率无法忍受了。
驰道带来了商品的快速流转,也带来了对效率的需求,来自大明京师的盐送到了宣府,要半年甚至一年才能从府库流到民间,一个衙门里,大都是吃闲饭的,只有少数累死累活的牛马,干着根本干不完的活儿。
这些牛马要求增派人手,结果一看名单,人太多了。
清汰,清的就是领俸禄却不干活的那些人。
大同府有库书二十七名,负责府库出库入库,但是干活的人只有四名,剩下的全是一年都见不到一次人,这一次全都被清汰了。
朱翊钧有点不太相信周良寅奏疏里说的天花乱坠、鲜花锦簇,他让陈末带两个提刑千户和两百缇骑前往宣府和大同,遍访百姓,看看是不是如同周良寅说的那样,如果真的如奏疏所说那样,这就是宝贵的维新经验。
如果周良寅真的在山西搞成,朱翊钧一定会把周良寅请回朝廷,入吏部成为左侍郎,专门负责行政效率的提升。
“这周巡抚,大抵是用了些不太方便直接写到奏疏里的手段。”冯保倒是不怀疑真假,年终审计,大同府和宣府的行政成本快速下降,而且从考成法去看,大同府和宣府的行政效率在快速提升。
朱翊钧笑着问道:“冯大伴,听到了什么传闻?”
冯保俯首说道:“确实听到了,这周巡抚在奏疏里写的冠冕堂皇,但臣听到的不是那样,他就是顺着晋党的名单去清理的,挨了不少晋党的骂,晋党在大同、宣府的裙带,全都铲了。”
“晋党的一些言官,也是骂周巡抚,根本不是清汰,而是党同伐异,是排除异己!说他周良寅也要做王崇古!”
清汰、裁员,很容易就裁到大动脉上,有关系的人,才能浑水摸鱼不干正事,甚至好多年都不点卯一次,没关系的人只能拼命的干,迟到早退就得丢饭碗,清汰裁员,能裁到关系户上?那只能裁大动脉。
这也是周良寅在广灵县清汰,第一次彻底失败的原因,那一次弄得灰头土脸,只能把清掉的请回来。
但这次周良寅只打关系户,看起来更像是党争,把那些不听话的人统统赶走,而不是周良寅说的清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