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06节

  本来,三江营就要被攻破了,但因为一股势力的意外加入,让事情发生了转机。

  李弘道很清楚三江营没多少实力,哪怕这里是戚继光当年在浙江抗倭的大本营,可是抗倭都多久的事儿了,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李弘道不怕三江营兵,他比较怕台州府稽税房。

  利益趋同,只要李弘道摆平了,官僚们就会给他打掩护,可是台州稽税房可不会,这稽税房说是只管稽税,万一稽税缇骑,多嘴一句,告诉了皇帝真相,他李弘道怕是逃到泰西去,陛下也要把他大卸八块。

  所以李弘道对稽税缇骑出手了。

  台州稽税房一共有稽税缇骑二十七名,在李弘道看来,这么点人,那不是手拿把掐,只要下令就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吗?

  李弘道下令了,李弘道差点就死了。

  这个时候,李弘道才意识到什么叫拥有独立武装力量,李弘道以为缇骑和三江营兵一样的弱,但出身墩台远侯、海防巡检的缇骑们,战力极其悍勇。

  没点本事,你还想收税?

  张居正说皇帝稽税是山大王作风,是收保护费,黎牙实说皇帝的税票不是税票,是赎罪券,想收保护费,想卖赎罪券,没点实力,怎么收?怎么卖?

  李弘道一个进士出身,而且打心底里瞧不起丘八,也没见过打仗的读书人,真的不知道缇骑的战力。

  甚至在李弘道心里,火器和烟花爆竹没什么区别。

  稽税缇骑一共二十七名,按照最新的圣旨,稽税缇骑每人只能带五十个弓兵,虽然仓促之间,稽税缇骑只召集了不到三百人,但足够用了,而且这三百余人就是打杂的。

  缇骑二十七人出动,九个小队,在不到三里的街道上,依靠楼阁地形,挡住了近五百人的冲击。

  不仅如此,这二十七员缇骑,甚至展开了反攻,差点就拿下了台州府衙,缇骑们一共进行了七次试探性的进攻,都没什么效果,那李弘道爬上了墙头查看情况,就看到了一门已经点燃了药捻的九斤火炮!

  李弘道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大的响声,震耳欲聋并不夸张。

  但缇骑最终没有攻入台州府衙门,放完炮之后,缇骑耀武扬威的奔着崇和门去了,三江营岌岌可危,缇骑们知道矛盾关键就是三江营,三江营绝对不能被攻破,除此之外,缇骑攻破府衙,有造反的嫌疑,毕竟那是陛下的衙门。

  缇骑们前往了三江营,火枪火炮骑兵,三人一队,直接把缙绅们引以为傲的还乡匪团给打的找不到北,解救了三江营。

  等到申时行赶到的时候,缇骑、三江营已经把台州府衙团团围住,态势完全反转了。

  “拜见巡抚。”稽税千户苏承平带着二十七名缇骑,接到了连夜赶来的申时行和阎士选等人。

  “这是发生了什么?”申时行有些迷茫,他听到的战报是三江营被围了,但他看到的局面是,台州府衙被围了。

  苏承平是四川人,他七岁的时候,跟着父亲到了关中,后来父亲做了雁行人,就是出关去河套种地,秋冬回到关内的雁行人,十七岁那年他投了军营,后来在大同府入了墩台远侯,做了三年墩台远侯后,遴选成为了缇骑,因为算账算的明白,做了税骑。

  苏承平将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申时行。

  “我听说当初项羽带着二十八骑从垓下突围到了乌江,杀了数百人,我还听说,刘裕奋长刀逐万人,以为都是戏说,没想到是真的啊。”阎士选听到仅仅二十七名缇骑,就对战场造成了如此大的改变,也是大感震惊。

  精锐这么厉害的吗?

  苏承平笑着说道:“这不算什么,以前,我们仨在草原上,也曾经三个人追着几百人跑,这主要是士气吧,乌合之众罢了。”

  少数精兵追着数百乃是数千人跑,历史上不断地发生,真的不是夸大其词,这方面两宋的战绩最多。

  冷兵器交战,之所以会有这种现象,是因为三个原因。

  第一就是甲胄,有甲打无甲,那就是碾压,无甲根本没法打,这也是历朝历代刀枪剑戟弓不禁,也要禁甲的原因,无故穿甲面圣,就是谋反。

  第二个原因,就是有效打击,看似是五百人打二十七个人,但其实一个人最多只需要面对几个人,其余只能等前面人倒下才能接着上,不是五百人都能同时打到这二十七个人。

  第三个原因,是士气,战场上,如果敌人有一百个,前面十个杀的快,后面九十个杀的更快,因为十个人就那么如同割麦子一样倒下的时候,恐惧就会蔓延,士气就会瓦解,恐惧支配下,逃跑就成了必然。

  缇骑们标配了铁浑甲,训练有素,有火器有火铳,还有街道等地形优势,敌人一堆还乡匪团,乌合之众,才有这样的战果。

  这也是线列火枪阵可怕的地方,火炮轰击、平夷铳点名披甲之人、鸟铳大面积杀伤、轻骑骚扰之下,冷兵器为主的军团,根本不是对手。

  阎士选颇有些感触的说道:“这李弘道好生生的,惹稽税缇骑作甚。”

  苏承平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申巡抚还要替我们美言几句,我们这是反击,这李弘道不知发了什么疯,先打的我们,后来听说这三江营被围了,只能去救了。”

  缇骑们反击没问题,甚至炮轰府衙都没问题,但跑去三江营解救三江营军民,是超出了稽税缇骑的权责范围,稽税院只管稽税,这是铁律。

  但苏承平是个人,他被灌输的理念里,下救黔首就是上报天子,保持地方稳定,就是保证陛下的皇权稳固,所以他下了平叛的指令,带着缇骑们,解了三江营被围的局面。

  这一定会有人拿这个说事,这个时候,作为浙抚的申时行,能够美言几句,台州稽税房就不会那么被动了。

  申时行思索了下说道:“李弘道攻击稽税院这是谋反,在谋反发生的时候,一切武装力量参与平叛,是应有之义,税法正在修,我会写奏疏到京师,说明这件事。”

  “谢抚台!那我就先撤了。”苏承平这才松了口气,带着缇骑们离开。

  李弘道应该做的是收买稽税房苏承平等人,而不是要把稽税房一窝端了,这是个极其错误的命令。

  但稽税房又很难收买,因为你收买稽税缇骑,很容易成为稽税缇骑的指标,稽税缇骑的头等难题就是找出偷税漏税的败类。

  稽税院也是有考成的。

  “进去抓拿李弘道吧。”申时行挥了挥手,身后的罗木营军兵冲进了已经被轰烂的台州府衙门,申时行还以为有场恶仗,结果自己来了,只需要挥挥手就可以解决了。

  大明的强纠错机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生效了。

  罗木营军兵在后山琴心亭,抓到了正在上吊自杀的李弘道。

  申时行一直在思考,稽税院稽税缇骑参与平叛是否合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合理,因为稽税院的稽税是为了国朝延续,平叛也是为了国朝统治。

  如果在谋反行为发生时,一切武装力量理当参与平叛,授予稽税院平叛的权力,那稽税院权力就会扩大,就必须要求稽税院这支武装力量的纯粹,才能真正成为地方的压舱石。

  但是稽税院的暴力失控了,就会成为地方上最大的危害。

  比如,掌握这支武装力量的皇帝本人,一旦不再英明,这稽税院就可以打着为皇帝平叛的名义,在地方肆无忌惮的强取豪夺烧烧抢掠,因为一切都是合法的。

  申时行在军兵抓人的时候,想了很久,最终觉得还是不要写成成文法的好,而是以潜规则的形式存在,一旦皇帝真的不再英明了,也可以直接禁止,防止稽税院的暴力失控。

  “你就是沈仕卿?”申时行看到了另外一个案犯,被五花大绑的东湖书院教谕沈仕卿,杭州籍举人,不是他,事情闹不到这个地步。

  “是!”沈仕卿情绪十分激动,他大声的说道:“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后悔!阎太守,告诉我娘,我不是孬种!”

  沈仕卿不认识申时行,但他认识阎士选,毕竟举人已经可以为官了,可以见到知府,很显然,沈仕卿没有搞清楚状况,他觉得自己也被抓了,是申时行要给李弘道平事来了。

  不后悔是真的,让沈仕卿再来一遍,他还是要打开院门,放佃户进来,但说不怕死,那是假的。

  “挺好。”申时行露出了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满是感慨的说道:“很好啊,先生总是跟我说,汉室江山,代有忠良,确实如此啊。”

  “陛下说: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有确信,不自欺,才能撑起一片天。”

  “你很好。”

  沈仕卿很年轻,和陛下一样的年轻,二十多岁,这就是希望,世间所有事,最怕的就是后继无人。

  申时行不止一次担心过,他们这些人都走了,那陛下独自一个人,能撑多久,能走多远,但现在申时行没有这种顾虑了,陛下的身旁,不止他们这一批的追随者。

  沈仕卿做出了选择,并且在这次选择中受益,日后,他就会这样这样选择。

第768章 大明反对大明

  这次的民乱,和以往不同,这次是民乱和兵乱合流,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相当危险了,但这里面还有一股不显眼的势力,那就是沈仕卿的身份是举人,真的闹起来,真的会天翻地覆。

  上一个考不中进士就造反的是黄巢,这就是申时行来到台州前最大的担心,好在情况比他想的要好的多得多。

  至少沈仕卿选择了束手就擒,甚至非常配合。

  “申时行,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就是谁赢帮谁!”李弘道被押走的时候,声嘶力竭的大声吼叫着。

  申时行看了看李弘道笑着说道:“没错,我就是这样,谁赢我帮谁,谁让你输了呢?”

  对于朝廷这个集体而言,多数时候,朝廷从不关注善与恶,只关注治与乱。

  善与恶本身都是抽象的概念,它们的本质是人们对事物的道德评价,其标准是在不断地变化,造成善恶标准变化由历史、文化和社会三方面因素构成。

  人们总是这样,隔一段时间,就会对过去的善恶标准产生疑惑,就像是未来的人,会对当下的善恶标准一样的疑惑。

  但治与乱,从来不是抽象,而是具体的现实,现实的引力总是足够的大,大到任何超脱飞扬、脱离了实际的幻想和理想,都会砰然落地。

  治与乱,就是人们能不能买得到便宜的米面粮油、能不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居所、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一觉醒来被冻到生病甚至死亡、田里的庄稼能不能有个好收成供养一家所需、敌人会不会踹开家门,把孩子从床底下拎出来杀死等等。

  所以,李弘道的咆哮是正确的,他真的赢了,申时行也得帮他,因为申时行即便是告诉了明公们真相,明公们或许也不会在意,甚至会帮着一起粉饰太平,哪怕是皇帝心里起疑,派人来看,也好应付。

  在大明当官,其实特别简单,就是十个个字,吃吃喝喝、迎来送往、迎检。

  大明有着丰富的迎检经验,只要能赢,就能粉饰太平,最后朝廷震怒,也只能震怒一下,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维持整体稳定,是统治阶级的共同意志。

  “那你为何会输呢?”申时行笑着说道:“因为你从不相信,万夫一力,天下无敌,这句国初刘伯温对着太祖高皇帝放下的豪言壮语。”

  “如果不是缇骑!三江营早就被我踏破了!他们有什么本事,有什么能耐,一群刁民!”李弘道挣扎了一下,愤怒无比的说道。

  “你看你,又急。”申时行老神在在的说道:“万夫一力,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那个一,你明白吗?劲儿往一处使的一,这很难的,每个人眼里的大明都不一样,如何寻找到那个大多数人都比较认可的共同目标,就很重要。”

  “显然,对于三江营的所有人还有稽税缇骑而言,你,李弘道,就是那个目标。”

  永远不要怀疑万民的力量,这股力量强悍到足以改天换地,但永远不要相信万民有智慧,能够正确的使用这种力量,而不是为虎作伥。

  这就是申时行一直很担心沈仕卿这个因素的原因,他就是那个智慧,引导万民力量正确释放的智慧。

  直到申时行抓到了沈仕卿的时候,才彻底的放心下来。

  罗木营兵变也是如此,阎士选就是那个出主意的家伙,直接就把顶头上司吴善言弄死了,他阎士选屁事没有,屁颠屁颠继续做杭州知府。

  这世界意志素来如此,谁赢帮谁,所以很多时候,对赢本身就是这么的执着,哪怕是一件袈裟。

  “不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针对稽税房呢,稽税房招你惹你了,你要让你那些散兵游勇冲击稽税房?疯了吗?”申时行问出了自己好奇的问题。

  李弘道胆子真的大,三江营本来就要被攻破了,但缇骑们加入战场,改变了战局,这看起来是一步臭棋,李弘道是个进士,不该如此愚蠢。

  申时行也很好奇,李弘道有没有后悔过引火上身。

  李弘道面色变了数变,才低声说道:“他们查税…”

  申时行笑着摇头说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啊,苏承平这些具体到个人的稽税千户,断了你的一些财路,理解了。”

  李弘道心里有恨,他恨稽税院和皇帝建立的这一整套稽税法,比恨张居正的考成法还要恨!

  稽税院的存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贪腐,因为稽税院查贪腐查的是金钱来往,连赌坊和赌徒和解,稽税院都要查,地方上这些蝇营狗苟,也在稽税的范围之内。

  “阎知府,你发现了吗?大明在反对大明。”申时行对着身边的阎士选说道。

  阎士选立刻说道:“我没发现。”

  “我跟你详细讲讲。”申时行很有分享欲的说道。

  阎士选的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大声的说道:“我不想听!”

  这些一看就是造反的言论,他阎士选才不要听!

  阎士选只是个杭州知府,他在官僚这个统治阶级里,不是决策地位,有些话,皇帝和明公听了去没问题,但他没有资格掌舵,就不必要听这些东西,知道的多了,不利于升转。

  申时行是天上人,而阎士选活在人间,他的每一步走的都很艰难。

  申时行背着手,极为感慨的说道:“小到一家一户、手工作坊、大型官厂,再到文武百官,大到整个大明,任何一个集体,他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有肯定的力量,那就一定存在反对的力量,每一个具体的个人,他们的彼岸都不尽相同,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的悖论…”

  “阎知府,你走什么啊,我还没说完呢!”

  “我不听。”阎士选非常没有礼貌的直接走了,他听到申时行的话,立刻摆了摆手说道:“我去办案,抚台可以跟陛下说。”

  阎士选当然看到了这种割裂性,但他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就是把手头的事儿做好,将整个台州府地面,快速稳定下来,恢复平静,让李弘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是深切影响台州治与乱的那个关键。

  申时行终于将台州地面的事儿处理干净,写成了奏疏送往了大明朝廷。

  三天后,皇帝的圣旨由水上飞送到了台州。

  台州也有海港,而且规模并不小,可谓是帆樯云集,商市繁兴,台州这些年也一直在申请市舶司,有了市舶司意味着可以直接出海到倭国、吕宋、旧港等地,但没有市舶司,就得到宁波市舶司报关,颇为麻烦。

  李弘道、沈仕卿等一应案犯,押解入京,对于稽税房的被动反击,大明皇帝进行了褒奖,甚至专门题词‘万夫之勇’四个大字,赐给了台州府稽税房。

  二十七人阻挡了五百人的冲击,甚至还有序反击,在皇帝看来,这就是万夫之勇。

  申时行作为浙江巡抚,再次成为了五品郎中,对这个惩罚,申时行选择了接受,民乱是在他巡抚的地界发生,而且申时行没有发现李弘道这个蛀虫,就有失察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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