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05节

  当朝鲜的暴力瓦解,军队被倭寇在极短的时间里彻底打败后,李氏朝鲜失去了所有的权力。

  当大明军开始入朝作战时,生产关系开始重新在暴力之下梳理清晰,在生产稳定的情况下出现了利益分配,演化出了道德,粥厂饼厂都是仁政,在分配中秩序不断建立,而朝鲜募役的贪腐破坏了秩序,激怒了掌握权力的凌云翼,勒令粥厂饼厂关闭。

  基于粥厂饼厂的生产关系瓦解,募役们也失去了极小的权力。

  说权力基于秩序、道德、生产关系、暴力,都没有错,这里面唯一真实存在的就是暴力,是一切的基石。

  当君王没有足够的暴力时,就无法梳理清楚生产关系,那权力自然而然会逐渐丧失,生产关系、道德、分配、秩序的解释权,就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而这个逻辑,在千年以前的《唐雎不辱使命》中已经论述的十分清楚: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廷议仍在继续,京师最近出了两个案子,都是关于稽税的。

  第一个案子是,有一个赌徒在赌坊欠了三十五两银子,赌坊催债,要求赌徒还钱,赌徒不肯,这里面至少有三十两银子是赌坊下的套儿,赌徒耍起了无赖,四处宣扬自己伤了死了,就是赌坊下的手。

  赌坊有点投鼠忌器,毕竟京师是首善之地,赌点钱,财务纠纷,朝廷精力有限管不太住,可是命案,那就是必须追查了,赌坊最终跟赌徒达成了和解,还五两银子即可。

  赌坊也是要做生意的,赶紧和解,让赌徒闭嘴,而且那三十两的债,的确是赌坊下的套儿。

  就在赌徒还了五两银子之后,他收到了一张催缴单,免掉的三十两银子算是意外所得,按税法纳税一银八钱,务必在年前完税;而赌坊也收到了催缴单,按税法纳税三钱银。

  稽税院已经将税务彻底稽查清楚,扣除应缴税赋和罚金后,才将一应案犯,全部移交给了顺天府,按照已经编好的稽税税法,稽税院享有优先执行权。

  一个斗升小民,一个遮奢户,全都遭了殃,斗升小民逃不掉,遮奢户也逃不掉!

  稽税院那句陛下都纳税,你凭什么不纳税,在大明封建帝制的框架下,是真正的金科玉律。

  “稽税院是不是过于无孔不入了?这赌徒这三十两银子是和赌坊和解的,这也要纳税吗?”李幼滋啧啧称奇的说道。

  这三十两银子,居然也要交税。

  “额,稽税院也是照章办事,这三十两相当于赌坊给了赌徒,赌徒还给了赌坊,哪怕是没有实际的财货来往,也是来往,一般稽税院也不会追查这些,稽税也要成本的,主要是赌徒四处乱说。”王国光解释了下。

  若不是这个赌徒大嘴巴四处乱说,稽税院也没工夫搭理他,但既然知道了,那就必须启动稽税流程了。

  “原来如此。”李幼滋连连点头,这属于嘴贱惹出来的麻烦。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祁阳章氏,为何要偷税?”

  “章氏偷偷贩卖烟草到川蜀,烟草生意是朝廷专营,既然已经违背了律法,就一不做二不休,就觉得自己让经纪买办背帐,不会有事,但还是被稽税院给穿透找到了。”王国光回答了陛下的疑惑。

  朱翊钧摇头说道:“偷偷贩卖烟草这种事儿,他就该纳税的,至少稽税院不会找他麻烦,糊涂啊。”

  黎牙实说大明皇帝的催缴票是卖赎罪券,某种程度而言,的确如此,稽税院的侦缉能力是最强的,老实交税,恐怕不会这么快被找到,甚至闹到抄家的地步去。

  “审问清楚,流放吕宋给泗水侯吧。”朱翊钧询问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意见后,做出了审判。

  大明皇帝的圣旨传到了松江府,而后申时行带着圣旨,前往了杭州府,准备继续推动还田令和一条鞭法。

  当申时行看到阎士选的时候,面色五味杂陈,他在松江府一切顺利,顺利恢复了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的官身,官复原职。

  申时行真的一点都不怕还田,即便是没有陛下提前解除十年禁考禁令,他也有信心把还田令执行到位,就是稍微晚一点,但阎士选的克上神通,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

  “见过巡抚。”阎士选到永昌门为申时行接风。

  “阎知府多礼了。”申时行下了车,笑着说道,在他笑容还没散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

  申时行立感不妙。

  “抚台!太守!不好了,台州府三江营传来急报,说有民乱在三江营发生,至少三千人奋起,不知何故!”阎士选的师爷大声喊着跑到了申时行的面前。

  “民变吗?”申时行恍惚了下,他的预感真准,他一只脚还在车上,他想要立刻坐车回松江府去!

  阎士选有点僵硬的将头转过去对着申时行说道:“抚台!这可是台州府的事儿,跟我可没关系!”

  师爷小声的说道:“太守,好像和咱们杭州府,确实有点关系,这次挑头的就是杭州府出身的举人。”

第767章 天有多高,皇帝就有多远

  申时行真的有点无助,他天不怕地不怕,他连还田令的困难都不怕,现在有了皇帝的圣旨,那是如虎添翼,现在,他有点想去杭州府门前敲鸣冤鼓,他想告诉所有人,他冤。

  可想到了杭州知府是阎士选本人,申时行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如果晚来一步,哪怕是在路上多耽误一会儿,台州府三江营闹出民变的事儿,他就没有责任,毕竟他之前一直在松江府。

  但是他下车了,一只脚踩在了永昌门前的地面上,那这件事,他就得把锅背好。

  申时行立刻开口说道:“民乱具体是什么情况?大概是因为什么闹起来的?范围有多大,三江营做什么?有三江营的军兵参与吗?台州知府在做什么?让罗木营斥候,前往台州,帮台州知府把情况快速搞清楚。”

  “立刻通告台州府诸县,紧闭城门坊门,封锁道路,防止事情进一步恶化。”

  “告知台州知府,想方设法确定民乱的诉求,轻用兵,不要制造冲突和事端,只要能够稳住对方的情绪,一切都好说,最好不要出现流血死亡,如果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死亡事件,也要做好应对。”

  “如果台州知府搞不清楚这些情况,让他找个井跳吧。”

  “立刻前往宁波府双屿港,将情报通报给水师驻军。”

  申时行下了一连串指令十分清晰的命令,具体到人,这种群体事件,越早应对,越是简单。

  无数匹的快马,在杭州和台州地面来往,源源不断的消息,通过驿站传到了杭州府。

  经过了一日一夜的发酵,事情已经大致梳理清楚了,出身杭州府的举人沈仕卿,带领由佃户、船夫、运河力役、纤夫等三千余穷民苦力,在三江营,揭竿而起,三江营一千五百兵,也在其中。

  事情已经恶化到了一定的程度,乱兵和乱民合流,到这个地步,就不能速速驱散了。

  而且在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里,攻破缙绅家门四十余家,烧死缙绅、走狗数百人。

  是真正的民乱,而且人数不断的扩大。

  “台州知府李弘道没说实话。”阎士选看了半天,对着申时行说道:“按李弘道的说法,就是一群贪得无厌的刁民,索求无度,台州府实在无法满足,才聚啸作乱,焚劫巨室豪门,烟火满城,火满烛天,万民号哭之声达旦,恳求朝廷发兵平定。”

  “如果是一两百人,五六百人,这话还能信,但这是三千人,占了三江营拒敌,咱大明这些百姓,除非心里的火,实在是压不住,不至于闹出这等事儿来。”

  台州府仅仅三江营一个地方,居然有三千野心勃勃的刁民,还是各色人等齐聚,阎士选不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天大的冤屈,才不得不如此。

  申时行将手中的塘报用力的扔在了地上,厉声说道:“李弘道有问题!让墩台远侯前往三江营,询问清楚,到了这个时候,李弘道还在撒谎,还想捂盖子!他捂得住吗?”

  “愚蠢至极!”

  阎士选一愣问道:“抚台,我有点愚钝,这为何确定了李弘道有问题呢?”

  没说实话和有问题,是两个性质的事儿。

  “民乱的三千众,占了三江营后一动不动,坚守不出,你看这是要对抗的架势吗?”申时行非常确信的说道:“他们要讨个说法罢了,不能再等了,立刻备车,前往三江营。”

  一个师爷面色凝重的问道:“抚台,这时候乱哄哄的,抚台前往,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万一…”

  “备车吧。”申时行摆了摆手说道:“这要是从三江营蔓延到整个台州,恐怕事情不得安宁。”

  天蒙蒙亮,申时行带着罗木营一千五百人,向着三江营出发了,乱兵和乱民已合,民恃兵强,兵恃民生,一个处理不好,能把浙江炸上天。

  申时行路上一直有点担心,因为这个挑头的是个举人,沈仕卿。

  会不会是因为举人无法科举,故此妖言惑众,才闹出了这等动静?那陛下这带着宽宥的圣旨,岂不是来晚一步?

  申时行忧心忡忡,在前往三江营的路上,终于弄清楚了情况,墩台远侯不带武器,倒骑驴进入了三江营,问清楚了情况,倒骑驴就是表示我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将背后露给你,不要攻击,是使者。

  这个过程很难,墩台远侯进入不是很顺利,遇到了极大的阻力,阻力不是来自于叛军,而是来自于台州府。

  墩台远侯出了三江营后,快马加鞭,直接把消息送到了申时行的手里,因为墩台远侯认为台州府衙不值得信任。

  塘报奏闻:真不是举人没法科举,聚啸作乱,陛下把人给逼反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举人真的要闹,也就是搞搞哭坟的把戏。

  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是因为还田,朝廷要还田,当地缙绅就搞长租,朝廷禁止长租,当地缙绅收买了台州地面官员,玩起了张冠李戴,就是名义上这些田分给了百姓,实际上还是在缙绅手中,到这一步的时候,台州地面已经闹出了一点民乱来。

  大约三百多名佃户,撕毁了榜文,入城告状,这个时候如果台州知府李弘道妥善处置的话,事情不会闹大,李弘道下令讨乱,衙役截街断路,在台州菜市桥、清河坊埋伏了这些佃户,佃户被打出清河坊后,逃到了台州东湖书院。

  而杭州籍举人沈仕卿就是这座书院的教谕,沈仕卿收留了这些佃户,把门堵住,不许衙役闯入,数百名佃户被打的遍体鳞伤。

  不是沈仕卿挑的头,但他的行为影响很大。

  如果这个时候,台州知府李弘道愿意谈一谈,其实也不会进一步扩大,但李弘道选择了一意孤行,强行撞开了书院的大门,沈仕卿见李弘道如此一意孤行,带着佃户向南逃窜,抵达了崇和门外。

  三江营救驻扎在崇和门外,是当初胡宗宪组建的浙江九营之一,沈仕卿请求托庇,三江营打开了营门。

  事情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完全超出了李弘道的控制,因为三江营对李弘道也非常不满。

  三江营本来有官田六万亩,这些官田就是他们的口粮田,李弘道不哄着也就罢了,还把这些官田很早就租了出去,这些口粮田没了,吃的喝的,都得台州府衙门给,台州知府就能拿捏三江营了。

  “谁给他的胆子!疯了吗?罗木营入城剿匪之后,他居然还敢这么干?”阎士选也是知府,他都想不出谁给李弘道的勇气!

  罗木营当初哗营可谓是弄得天下沸沸扬扬,暴力最直观的体现,阎士选难以理解,这李弘道脑子灌大粪了吗?还在为难三江营。

  申时行将塘报递给了阎士选说道:“在陛下大驾玉辂离开后,不甘心失去田土的缙绅,打出了还乡的名义,纠集了土匪、恶霸、游手好闲之徒,开始下乡收田,每一家人数在五十到两百不等,就是这些人,给了李弘道底气。”

  李弘道手里最少有三千五百人的还乡匪团,再加上衙门里的一千衙役,暴力在李弘道的手里,至少李弘道是这么认为的。

  在佃户进入三江营后,李弘道下令衙役、还乡匪兵对三江营进行了‘平叛’,矛盾进一步激化,本来三江营一千五百兵只是给佃户、东湖书院教谕、书生提供庇护,这直接攻打营门,立刻引起了反击。

  三江营把总方荣兴开始反击,攻陷了崇和门,将奉仙坊、广文坊、迎仙坊、清河坊、永靖坊等坊市攻破,抓走了缙绅40多家,而后收兵回到了三江营。

  这是被迫收兵,李弘道那些还乡匪团们涌了上来,三江营一共就一千五百兵,守不住那么大的地方,会被各个击破,被迫缩回崇和门外大营。

  阎士选看完了塘报,眉头紧蹙的说道:“杭州府地面,怎么没有这些还乡匪,那些个缙绅们还田,虽然哭爹喊娘,但可不敢这么干。”

  申时行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不是废话吗?罗木营哗变的时候,你跟罗木营把总马文英一道,抓了浙抚吴善言。”

  “杭州地面有了还乡匪团,你还不得给他们挨个剿灭?这些缙绅哪敢这么做,你也是油盐不进,仗着罗木营给你撑腰,根本不理这些缙绅号丧。”

  “也是啊。”阎士选忘记了罗木营哗变的时候,他也是反贼之一。

  “情况已经非常明朗了,三江大营被李弘道带着还乡匪团给围困了,破营在旦夕之间。”申时行面色凝重。

  李弘道没有疯,相反他非常冷静,继续进攻,只要攻破了三江大营,他就是赢家,他就可以把刁民作乱的叙事继续讲下去,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只要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把事情摆平,事情的真相,就任由他打扮了。

  但不进攻,束手就擒,只要朝廷的军队抵达,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毫无疑问,这些还乡匪团背后的东家们,也是这么想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已经彻底绑成了利益共同体,李弘道输,朝廷绝对不会放过他们这些缙绅,相反李弘道赢,这就是又一次成功平定民乱,只要事后,稍微给一点好处,让这些佃户不再闹腾。

  那台州地面的还田令,就能有名无实的执行下去了。

  李弘道把事情摆平了,申时行如果不想以五品郎中巡抚松江浙江的话,申时行也要帮忙打掩护,毕竟朝廷真的怪罪下来,申时行恐怕又要被官降三级。

  其实这个时候,申时行、阎士选、双屿水师,最好的应对是作壁上观,等着李弘道破营,等着李弘道以平叛叙事表功,这是对所有官僚们最有利的办法。

  而且李弘道在准备对佃户下手的时候,就已经截街断路,台州百姓就是传言再多,也不知道真相。

  只要李弘道能把盖子捂下去,那官吏们就会出于利益趋同的前提下,一起帮忙把盖子捂下去。

  当初阎士选跟着罗木营一起作乱,那是没办法了,浙抚吴善言甚至要把阎士选一道杀了,阎士选没得选,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天高皇帝远,天有多高,皇帝就有多远。

  皇帝也不可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下次南巡指不定在什么时候,甚至有没有下次南巡还两说。

  “抚台,还要去台州吗?”阎士选面色凝重的问道。

  “去!”申时行晃动了下脑袋,面色冷厉的说道:“我还不信这个邪了,你还能把我克下去不成?!我要做首辅!一定要做!”

  当首辅的前提,就是陛下信任,台州的事儿,就是真的捂住了盖子,陛下也会对他申时行本人产生怀疑,只要陛下有一个念头,台州的事儿,真的是这样吗?他申时行就做不了首辅。

  申时行很清楚的知道,陛下不好糊弄。

  相反,他哪怕是五品郎中回京,只要陛下信任他,他依旧可以以五品的身份入阁,爬到最高的位置去,因为所有的大学士,也是五品。

  给阎士选当上司,一定要硬,硬到能顶住一切风波。

  事情闹到这么大,沈仕卿是关键人物,他在东湖书院开了院门放了被打伤的佃户入院,他在三江营说服了把总,让把总庇护。

  在申时行前往台州的路上,三江营的情况也是一波三折又三折,三江营被连续攻打了数日,已经岌岌可危了。

  一个以出巡抗汛为主要目的的客兵营,在没有口粮田之后,军兵生活其实很苦,武备废弛,有火铳没有火药,有弓没箭,长短兵倒是有一些,但还乡匪团和衙役们,也是有真刀真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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