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倭寇是否会放弃忠州,戚继光并不确定。
戚继光面色凝重的说道:“以我看来,仗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倭寇应该思考如何减少损失,将武士、足轻撤回倭国本土,以大明营造的邪马台军港为防守点,防止大明从朝鲜方向攻入本土,登陆作战本就困难,而且邪马台军港易守难攻。”
“军事实力如此差距之下,这个时候用尽全力的龟缩防御,是唯一的合理谋划。”
“但倭寇不同,更加通俗的讲,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戚继光和倭寇打了二十多年仗,他太了解倭寇了。
倭寇如此疯狂,是因为狭隘的国土,注定了他们亡命一搏的底色,倭国的火山、地震、海啸、飓风都极为的频繁,狭隘的国土、频繁的地质灾害、朝不保夕的生活,注定倭国很容易走上万劫不复之路。
“我同意你的想法,要实现并不难,轮战嘛,很简单。”戚继光也曾经犹豫过,在速战速决还是在绞肉机战法之间,左右为难,因为朝鲜人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过于绵长的战争历程,发生在朝鲜的战争,注定会对平民造成更多的伤害。
戚继光对朝鲜人有同情之心,但同情归同情,不能学了交趾十三司,就是大明的历史教训。
凌云翼的说法,得到了戚继光的认同。
而此时忠州城内,倭国的大名们聚集在一起,和戚继光想的不太一样,倭寇的整体氛围是:夺回汉城,活捉戚继光!
和大明军接战过的大名有小西行长,被逃跑的花郎给踩死了,小西行长甚至连做标本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被踩烂了,勉强还能辨认的地步;
加藤清正在开城连胆都打破了,在汉城仁川之战中,根本不敢跟大明军接触;
户田胜隆也被大明军活捉,献俘阙下被送解刳院了;羽柴秀吉杀良冒功,借了花郎的脑袋一用;
毛利辉元在仁川,还没打,直接带着自己的武士跑了,而且直接跑回了倭国本土。
“诸位,如果你们真的愚蠢到这种程度,我的建议是找个粪坑直接把自己堆肥好了,没有必要在这里喋喋不休,戚君作战之强,世间罕有,你们在这跟我叫唤,好啊,你们上,我给你们收尸。”羽柴秀吉作为统帅,看着吵吵嚷嚷的大帐,厉声说道。
羽柴秀吉这只猴子,跟大明军短暂接触后,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谁爱去谁去,他不去。
“谁要去!现在就站出来,我让你们去!”羽柴秀吉看大帐议事终于安静了下来,没好气的说道。
“羽柴秀吉,你一个浪人出身,也敢在这里动摇军心!”大友义统一拍桌子,愤怒无比的说道。
倭国等级森严,羽柴秀吉原名藤吉郎,甚至连小姓都不是,在倭国小姓也是武士的一种,是侍奉君王、将军、大名的扈从,而羽柴秀吉出身更差。
羽柴秀吉早年而且因为父亲死于战争,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暴虐,直接把他打跑了,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得瘦弱,他最讨厌别人叫他猴子。
他连冠姓的资格都没有,跟宁宁结婚之后,才能有姓‘木下’。
所以,在一众大名眼里,羽柴秀吉就是个浪人,跟他们这些世代大名的贵族一比,卑贱无比。
羽柴秀吉看了大友义统笑了笑说道:“你一个丧家之犬,还好意思说我是浪人?九州岛怎么丢的?你们大友家作为九州岛霸主,被大明水师打的抱头鼠窜,连你爹都死在了陈璘的手下!”
“那是一时不慎!大明不讲武德,偷袭!”大友义统硬着头皮说道。他是大友家第二十二代家督,但自从九州岛被大明占据,成为了长崎总督府一部分后,他实际上就丢了封地,也是丧家之犬了。
万历六年十月十五日,在大明占领九州岛后,海部郡臼杵城隐居的田原亲贤,拥簇大友义统为家督,谋求再兴大友氏,再次被大明军所击败,田原亲贤带着大友义统流亡,投奔了织田信长。
在大友义统看来,大明军当年就是搞偷袭,若不是趁着他们大友家和岛津家火并,大明哪有那么容易拿下九州岛,建立长崎总督府?
“不要东拉西扯了,你说,你要主动请战,夺回汉城,活捉戚继光吗?好,你带本部前往,我羽柴秀吉无能,失守汉城,自有关白处置,你既然觉得你能,你去吧。”羽柴秀吉也懒得跟大友义统白话,说也是白说。
羽柴秀吉没有阻拦他的意思,死了活该。
大友义统还没有走到京畿道时,就被大明军发现,并且展开了小范围的阻击,很快大友义统就铩羽而归,只是战果有点微妙,那就是大友义统没赢,但也没输。
这个战果让羽柴秀吉大惊失色!
“加藤,你看出来什么了吗?”羽柴秀吉叫加藤到身边,面色凝重的说道:“大友义统带了三千人前往,只死了一百多人,这正常吗?”
加藤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一个线列阵齐射,就应该死三百多了,我有个很不好的预感。”
“我也有同样的预感。”羽柴秀吉低声说道:“戚君恐怕就是在故意骄纵未曾接战的倭寇,他的目的很明显了,要在朝鲜战场上,大量消灭有生力量,很简单,戚君要取忠州易如反掌,但现在不取,反而防守,就是故意为之了。”
羽柴秀吉见识过大明火炮的威力,忠州这个城墙,根本挡不住三轮齐射。
“但现在问题是,没跟戚君打过仗的大名,总觉得戚君不过如此,徒有虚名。”加藤清正重重的叹了口气,猪队友太多,根本带不动。
羽柴秀吉十指交叉,活动了好几下,才摇头说道:“不怕弱小,就怕没有自知之明,随他们去吧,反正我不去。”
“我也不去。”加藤清正十分明确的说道:“并且我已经安排了船在釜山,若有变,就立刻逃…转进邪马台军港。”
“好。”羽柴秀吉笑了笑,没有多说,他也是这么打算的,别人爱怎么白给白给,他不去送死。
在戚继光故意放水之下,忠州之战这个绞肉机开始缓缓转动,倭寇总觉得你来我往,今天你占据一个高地,我明天就能夺回来,是实力相当,戚继光、大明军没有这些败兵吹得那么厉害,吹大明军都是为自己战败找借口。
不把足轻当人的倭寇大名们,没有意识到恐怖的伤亡比,迅速开始膨胀起来,在忠州、汉城之间,跟大明军展开了厮杀。
朱翊钧收到前线战报的时候,也是愣了很久,凌云翼的办法是好的,但执行起来,最大的困难,就在于倭寇会不会配合,但倭寇就是这么直勾勾的上了当,绞肉机计划最难的部分已经顺利进行。
“这倭寇当真是猪油蒙了心。”朱翊钧朱批了戚帅的战报,笑着对冯保说道。
冯保想了想摇头说道:“这其实是戚帅、李如松他们打得好,让战线看来岌岌可危,看起来只需要轻轻用力,大明战线就会崩溃,倭寇每多用一份力,大明军就加一分力,让倭寇看到希望,却迟迟打不下来,才会不断地加注。”
“陛下,这可能就是戚帅对战场的把控吧,旁人很难做到。”
力大了会把人吓跑,力小了战线崩溃,大明就会损失惨重,这里面的分寸,就连朱翊钧都看得出来,是非常困难的。
“倭寇在朝鲜战场上,被大明军牵着鼻子走咯。”朱翊钧笑容满面的拿起了下一本奏疏,前线战事顺利,让朱翊钧心情极好,而且戚继光真的开始轮战,他将三个步营从仁川撤回了大明,又调动了三个步营前往了仁川。
让大明京营十万精锐,都到战场见见血,增加实战经验。
“松江、浙江巡抚申时行奏疏,他这本奏疏有意思。”朱翊钧拿着手中这本奏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批复,申时行讨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城镇化、机械生产对于政府统治能力和成本的巨大挑战。
大明万历维新再次遇到了挑战,而且是非常严峻的挑战,《急变之世兴亡疏》。
万历维新如火如荼,大明现在处于急变之世,这个急变的意思是:旧的生产关系在新政的推动下开始破产,新的生产关系在不断的建立,好处是肉眼可见的,但是隐患却是潜伏在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大明在万历维新中获利极多,在不断的发展中,大明逐渐形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大规模自由雇佣生产关系建立、开海开拓、废除贱奴籍等等新政,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进步、发展、变化’神话。
这个神话典型的特征就是大光明教的出现。
甚至这个神话故事,在道德上逐渐占领了善的地位。
似乎只要反对万历维新,就一定是保守的、落后的、冥顽不灵的、旧秩序的拥趸,是恶。
但这个神话的代价呢?
以申时行管理松江府而言,松江府的人口虹吸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在短短十四年时间内,松江府聚集了超过三百万的丁口,这些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必然爆发大量的纠纷,而且还伴随着严重的劳资矛盾,这对朝廷管理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治理难度指数提升。
松江府就那么多的地,这么多的人,一睁眼就是三百万人的生计,这对松江府地面官吏是天大的事儿。
而且大明更加危险,因为大明拥有太多太多的人口了,就像是走在悬崖边上的壮汉,无论是脚下还是头顶,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申时行切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小农经济的人身占有生产关系,有个巨大的好处,就是统治成本低,一个老百姓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方圆百里的范围,高度自治,朝廷收田税收的上来、收不上来,其实都不影响江山社稷,极为稳固。
治理难度大,还有管理成本高,上海县养了三千衙役,很多时候都是捉襟见肘,而且过去的谯楼里的火夫、更夫数量也在快速增加,排水、道路、供水、供煤、柴米油盐,事事都要留意,这就是巨大的统治成本。
最重要的是,松江府不能求稳缓图,必须要强而有力的解决各种矛盾,因为松江府是万历维新的桥头堡,是大明这架大船的铁马之一,五大市舶司的白银流入可是万历维新最强劲的动力。
求稳缓图的结果就是一事无成,必须要斩浪劈波,锐意向前,而且不容有失。
“先生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朱翊钧看到了张居正的浮票。
张居正贴的浮票更有意思,就一句话:日后内阁首辅人选,宜履任松江。
张居正的意思是,这大明首辅,最好是在松江府历练过,这个工作强度、矛盾的复杂程度,能处理好,那就是真金不怕火炼,到元辅的位置上,哪怕是贪得无厌,也不会把国朝带进沟了。
第764章 开辟一条新的丝绸之路
大明皇帝肩扛日月,江山社稷系于一身,是大明的举重冠军,但只靠他一个人举不起来大明这片天,需要更多的人加入举重队一起举重。
在张居正看来,任人唯贤的底线,最起码这个人要有能力,哪怕他是个奸臣佞臣。
张居正允许王崇古存在,没有穷追猛打喊打喊杀,就是因为王崇古真的能干活,是举重队的一员。
给他一百万银,他能干出八十万银的活儿,就算是有能力,毕竟既要保证上面不给你添乱,也要保证下面人每个人都有口吃的,还要落自己口袋一些;
如果给一百万银,能干出一百二十万银的效果,那就是能臣干吏了。
张居正认为,内阁的辅臣要去五大市舶司让大火烧一烧,看看是不是真金,而内阁的首辅,要架在最烈的火架上炙烤。
申时行的奏疏,不是在说自己多么多么辛苦,而是提醒陛下,大明新政破坏旧生产关系,建立新秩序的时候,要注意治理难度和管理成本的快速上升。
对于大明脆弱的财政而言,一个闹不好,大明朝廷就破产了,闹得修皇陵连五十万银都拿不出来,那真的是天大的笑话了。
大明的财政依旧脆弱,看起来朝廷一年三千万银的收入,已经追平了永乐年间,并且向着国初洪武年间的税赋在快速增加,根据户部的预估,在万历十五年,就会超过洪武年间的税赋。
但大明的行政成本远超当初,过去是皇权不下县,破坏旧生产关系,代表着更多的人,涌入城池和其周围,纳入了皇权直接管辖范围,而不是任由其自生自灭。
而且大明军饷支出,也在逐年增加,如果朝廷连军队都养不起了,弄到要允许军队自谋生路、自筹粮饷,到那一天,万历维新的强军,就会成为大明的梦魇。
‘进步、发展、变化’神话,维持这个神话的必要条件实在是太多。
要有稳定的国内局势,不能出现大规模的民变,甚至不能出现僭主、主少国疑、兄终弟及、旁直入大宗的巨大政治事件,而且还不能出现过于激烈的党争,有限的竞争有利于朝中各个山头自我新陈代谢,而过于激烈的党锢,就会导致亡国之祸;
需要拥有健康的经济,手工工坊、机械工坊,都需要大量稳定的劳动力进入工坊,需要庞大的农业生产供养,这就要保证:农业生产不仅要有足够剩余要能够超过工坊工匠的消耗,而且还需要提供足够的劳动力;
需要各个阶级达成广泛的利益分配共识,占据了分配地位的肉食者,无论是基于高压的政令,还是基于市场竞争,亦或者是基于供需关系,要给生产者足够养家糊口的待遇,这需要形成利益分配上的共识;
需要无数的读书人投入到理工,而不是理学之中,培养足够多的理工院学子、格物博士,不断地推动大明国朝的生产力,即人改变自然能力的提高,才能维持足够的增量,让各阶级分配增量。
申时行非常悲观的认为,这四个条件里,每一个条件都是极为脆弱的,而且任何一个条件崩坏,没有足够的发展,基于分配增量的万历维新神话,进步、发展、变化的神话,就会破裂。
万历维新潮水退去的时候,就是国朝最危险的时刻。
申时行的奏疏里,略显一些绝望,这显然是读斗争卷读出来的绝望,他在尽自己最大努力,防止这一切的发生。
松江府造船厂跟下饺子一样,制造着各种各样的海船,这些海船从五大市舶司出发,将世界的财富和原料带回大明,来保持大明神话不会破灭,快速帆船的产量已经从一年六艘增加到了一年十四艘,但申时行依旧不满足。
申时行有点急,多少有点白银不足恐惧症。
“万历维新这条路,仍然是道阻且长。”朱翊钧朱批了申时行的奏疏,他上奏说了行政成本的高昂、万历维新神话的必要条件之后,还汇报了浙江还田的进展。
申时行在执行还田的时候,也有一种急迫感,浙江九营今年如期完成了抗汛出巡,并且在出巡的过程中,剿灭了好多土匪,毫无疑问,这些土匪之中,有些是真的流寇,有些是不甘心失去土地的地主们的打手,有些干脆就是地主本身。
申时行执行还田的过程,已经凌云翼化,有些极端了,斗争素来如此,你死我活,更遑论生产资料分配的斗争。
“陛下,这去了辽东的百姓,都想着盖五间大瓦房,再砌五个火炕,四世同堂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儿,他们乐意填大水泡子,就是为了自己五间大瓦房。”冯保面色颇为疑惑的说道:“可是陛下,咱大明中兴的目标是什么呢?”
冯保到现在都还不明白,或者说陛下没说过一个具体的标准。
大明国朝自己的五间大瓦房,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以永乐年间为标准,大明目前已经实现了全部中兴的目标,在辽东、在北平行都司、在大宁卫、在会宁卫、在归化、在绥远、在关西七卫、在三宣六慰、在吕宋、在旧港、在琉球,在朝鲜,全部实现。
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个方面,大明都完成了中兴,而且质量上,远超当初,毕竟大明环球贸易船队,已经进行到了第五年,这是永乐年间,决计无法做到的。
但陛下似乎仍然不满足,奏疏不过夜的习惯,仍然保留,这种习惯,让整个大明官僚机器处于绝对高压的状态。
“东西抵日出日没之处,凡舟车可至者,无所不届,远迈汉唐是也。”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朕就是做到了,也没成祖文皇帝厉害,成祖文皇帝那时候什么条件?朕这条件可比太祖、成祖的时候,要好太多了。”
“让他们骂去吧,朕就是好大喜功。”
“那就是日不落了。”冯保思索了下,东西抵日出日落之处,大约可以总结为日不落。
不是费利佩吹嘘的日不落帝国,那是虚胖,大明要实现的是实土郡县,这显然是有点难了,要实现恐怕不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能做到的事儿了。
这大瓦房,根本就盖不完。
“朕应该给申时行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冯保说道:“浙江还田,他动了手,杀了人,朕要给点承诺出去,防止阻力过大,以至于政令无法通行,申时行本人也无法回到京堂。”
“下章礼部,晓谕浙江,依申时行奏请,若浙江完成还田,则解除浙江十年禁考的威罚。”
浙江的威罚包括了永久削减进士额员、十年禁考、还田,这十年禁考的威力最大,所有浙江籍的学子,都要等十年,要知道大明完善的户籍政策,连原籍都写得清清楚楚,原籍浙江禁考,不是你到他地附籍,就能避免威罚。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朱翊钧这个威罚,要硬生生断掉浙江一代人的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