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要怪就怪南宋亡国了吧,毕竟胡元这百年,是万事凋敝,丫头呢,把丫头叫来。”朱翊钧没有同意兵发太医院,而是让人把王皇后找了过来,一时情急,朱翊钧连娘子都不喊了。
怪太医院的太医吗?宋朝时候就已经确定了这东西是有害的,南宋灭亡后,很多过去形成的经验,并没有顺利传承下来,一如当初祖冲之父子的《缀术》失传一样。
“参见陛下,陛下何事如此急切?”王夭灼匆匆赶来,面色凝重的问道,陛下素来淡定,泰山崩于面前岿然不动的雄主,从没有如此火急火燎的慌张。
“你看这个。”朱翊钧把奏疏递了过去,他当然知道铅的危害,但他从来不服用什么安神汤,也压根不知道大明仍在以铅白霜入药,也不太清楚孩子们是不是服用了各种古怪的安神汤。
王夭灼看完奏疏,反倒是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啊,夫君勿扰,孩子们不用安神汤,都是直接揍,治儿就天天挨揍。”
“为何?”朱翊钧松了口气,疑惑的问道。
王夭灼笑着说道:“这不是尚节俭吗?这铅白霜置办起来太贵了。”
“娘子胆大包天,居然揶揄朕!”朱翊钧见王夭灼如此轻松,还能说俏皮话,显然是真的不用这些安神汤。
“其实不是尚节俭,是娘,太宠孩子们了,含在嘴皮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跑了,这怎么能行呢?这治儿眼看着要到上学的年纪了,再这么娇惯,恐怕变成了无法无天的天生贵人。”王夭灼整日里跟在夫君身边,夫君看的,她都看。
阶级论第四卷的手稿,她已经看过了。
朱翊钧可不是威胁张居正,他真的在写第四卷,他是皇帝,金口玉言。
王夭灼真的是见识到了隔代亲,不光是李太后,陈太后也是,两宫太后宠溺孩子们,王夭灼也要一起宠,那才是纵容皇子成为祸国之主。
王夭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颜如花,坐在了朱翊钧的身旁,低声说道:“潞王小时候可是个混不吝,仗着娘宠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夫君,因为夫君真的揍他。”
“潞王六岁那年,往宫婢的碗里撒尿,让宫婢们喝,还说是赏赐,他权当是玩耍,结果夫君知道后,直接饱揍了他一顿,还专门跟他讲世宗皇帝被宫女刺杀的旧事,吓得潞王好几天睡不着觉。”
“娘知道,也只说了句慈母多败儿。”
小孩不知道对错,没有任何惩罚的时候,说教根本记不到心里去,其实李太后和陈太后也知道,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但就是舍不得。
朱常治背乘法口诀表(秦代就有),就是不好好背,被王夭灼一顿饱揍,才肯好好背,彻底背熟,因为不认真做事,就会有惩罚。
皇帝有点不太方便揍朱常治,因为即是父子也是君臣,而且朱常治作为嫡长子,这太子的位置几乎是板上钉钉,王夭灼就没那个顾虑了,王夭灼可不能看着自己儿子太子位,被别人夺了去。
王夭灼入宫之后,陛下就已经是现在这种心性了,陛下的成长经历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那时候主少国疑,陛下肩负日月,江山社稷系于一身,压力很大很大,十岁就要装大人的样子活着,只有每五天,陛下在文华殿偏殿听她弹奏,才能放松一下。
那时候,王夭灼在皇帝身上感受到的情绪就只有孤独,与世隔绝的孤独。
但潞王这个混世魔王,可是皇帝一点点培养出来的,潞王监国,看起来没什么大的功劳,但国事处置十分得当,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潞王一清二楚,能把国监好,这本身就是大功一件了。
潞王的成长经历,就非常有参考价值了。
“陛下,那黎牙实又编排了三个谣谶。”冯保觉得黎牙实已经变成贱儒样子了,直接当着皇后的面,讲黎牙实的坏话,但凡是贱儒文官,全都要出重拳。
黎牙实编了三个大明笑话。
“几个?”
“三个!”
冯保将一本奏疏找了出来,递给了陛下。
“他疯了?!”朱翊钧打开了奏疏,看完之后,一拍桌子说道:“日后编一个送他进北镇抚司住十天!这三个,给他住三十天,惯的他!”
“不是会编排吗?让他可劲儿的编!最好待在里面不要出来了!”
之所以不砍头,就是因为黎牙实说的实话。
第一个笑话是:一个人掉进了护城河里,拼命呼救,没有人路过,当他快要被淹死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大声的说:我欠了十文钱的税!两个稽税缇骑,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立刻跳进了护城河里把他救了出来,并且令其补缴了税款。
第二个笑话是:一个江湖大侠刺杀了一名晋商,因为武功高强,手段老辣,没有留下任何的证据,衙役、捕快轮流出动,都无法找到他的影踪,这晋商发了天价的悬赏,江湖豪客都在追缉,但始终无法找到,忽然,他就被捕了,因为他购买的兵刃,没有纳税。
第三个笑话是:一个富商已经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交代完了后事,撒手人寰,忽然又睁开了眼,风风火火的跑到了稽税院,补缴了利得税,才回到床上躺下,放心离去,他已经用掉了两次豁免权,如果不交税,就会被抄家。
这三个笑话讽刺的都是一件事,稽税缇骑明明是大明重要的侦缉力量,而且侦缉能力极强,可谓是无孔不入,死亡都无法避免,但稽税缇骑只管稽税,不管其他。
稽税院要是除了稽税,别的也要管,那很快就会变成宗教裁判所,而且朱翊钧还没有收回的办法,最后就会变成藩镇割据。
“夫君,我去寝殿等陛下。”王夭灼看桌上的奏疏,就知道陛下还有国事,便挥了挥衣袖选择离开。
凌云翼的船在九月中旬,抵达了汉城,仁川收复之后,大明军的船队可以直抵汉城,戚继光早就在汉江码头上等候。
“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凌云翼路过了一处馆阁,看到了一副对联,示意前往景福宫的车辆停一下。
馆阁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大丈夫效命沙场磨长枪,下联是:小女子献身家国敞蓬门,横批是舍身报国。
戚继光叹了口气说道:“倭寇在汉城弄出来的最大茶室,就是军妓,大明军赶到的时候,把那些妇人解救了出来,近百名军妓,有十几名妇人都跳了汉江自杀了。”
“等汉城收拾干净了,就把这里推倒重建。”
凌云翼让车辆停下,站在门前,看了半天,不住地点头说道:“不要推倒重建!把这里重新收拾出来,就把丙戌倭患死难悲祠,设立在这里!让朝鲜人时时刻刻,随时都能知道,当亡国奴是何等下场!”
“李昖有个妃嫔怀有身孕,后来倭寇来了无法走脱,给小西行长的狗喂奶这件事,立个雕像,就立在进门的地方。”
“嗯,这地方四通八达,而且离汉江码头不远,最是合适。”
“这不太好吧,这不是在朝鲜人心口撒盐吗?”戚继光眉头紧蹙,凌云翼和梁梦龙确实有点不同。
凌云翼非常肯定的说道:“不撒盐怎么记得甜。”
第763章 夺回汉城,活捉戚继光!
凌云翼是个极其狠辣的人,从他对付罗定瑶民叛乱开始,就十分喜欢走极端,利用极端的暴力,解决棘手矛盾,他这种极端性格,不太适合朝堂决策,因为朝堂决策,有的时候,必然要相忍为国,互相妥协。
在凌云翼看来,大明打下朝鲜不是问题,打下来之后,主要矛盾就是心怀故国的旧民和大明王化实土郡县之间的矛盾,如何在博弈中争取人心,得到多数的认可,就是摆在凌云翼面前的头等大事。
这部分人,仍然对已经覆灭的朝鲜王室心怀向往,是因为他们曾经在朝鲜王室受益良多,而这些少数,在人群中散播谣言,就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比如大明对绥远王化的过程中,也遇到了绥远城官吏巧立名目、毛呢官厂大工匠偷盗精纺毛呢谋取暴利支持这些顽固的败类。
凌云翼到朝鲜要做的事,就是往朝鲜人心口不停地撒盐,用一切能用的手段,去让朝鲜人永远记得伤痛,才会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倭国弄出来的这个茶室,就是耻辱柱,过去足够的羞耻,就没人愿意怀念。
“内政的事儿,就交给凌部堂了,我只管打仗。”戚继光思考了下,觉得凌云翼的办法更好些。
同仇敌忾、感恩戴德,都是向心力,这向心力,不分好坏。
凌云翼的车驾继续前进,偶尔会停下,终于走到了迎恩门,迎恩门是永乐五年建造,是一座典型的中式牌楼建筑,后来朝鲜王室围绕着迎恩门修建了迎宾馆和慕华楼,大明使者带着圣旨来的时候,就住在迎宾馆内。
而现在这一切都被毁掉了,大明军兵正在清理着废墟,显然在烧毁之前,这里也是个茶室,就是把朝鲜女子掳掠到此处奸淫虐待之地。
“戚帅,大明很容易走入一个死结里,那就是军力越强,越能威慑敌人,需要动用武力的情况就越少,动武的机会越少,朝中兴文匽武的说法就有越多的人赞同,这不是大明是否能够养得起的问题,而是一个死结。”
“军力越强就越弱的死结。”凌云翼亲眼看到了征战中的大明军兵。
“以前的时候,我带着客兵回京,跟京营交过手,京营险胜,那时候我还在想,嘿,京营锐卒,不过如此,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了。”凌云翼说起了旧事,他带着客兵跟京营掰手腕,没打赢,但输得不多。
但现在回头看,其实是京营给他留面子了,这火器阵一摆,真的不用打,能投降都是好的。
“军力越强,就越弱。”戚继光无奈的摇了摇头,养这么多的精锐,是很花钱很花钱的,一旦岁月静好,裁军就成为了必然,这是个死胡同,戚继光知道凌云翼不是危言耸听。
凌云翼满脸轻松的说道:“陛下试图走出一个不一样的路来,那就是开拓,现在海外在开拓,会让这个死结,走入了另外一个循环里。”
“水师越强,海外开拓就越快,那京营就必须要更强,要是宗主国哪天被海外总督府、藩属国反攻,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了,看起来是有点类似于穷兵黩武,如果没有海外利益支撑,这种军力越强就越强的循环,就会崩解。”
“咦,这是陛下跟凌总督说的吗?”戚继光仔细琢磨了下,好像的确如此。
因为大明正在进行原始积累,大明已经很富有了,但可以更富有,陛下的心里有一条明确的道路,而且多难都会走下去,这种积累极为血腥,要么付出大明人的血肉,要么付出海外番夷的血肉。
凌云翼笑着摇头说道:“不是,陛下没跟我说这些,我是看第三卷看来的。”
“如此,那第三卷我该好好看看了。”戚继光有些懊恼,忙于战事的他,还没空去好好读一下第三卷,他感觉自己就跟脱节了一样。
第三卷讲的是斗争,也讲博弈,通过各个阶层的博弈,达成共识的一种方法论。
凌云翼和戚继光闲谈了起来,对朝鲜了解更深。
自李成桂建立李氏朝鲜之后,就学习大明的田制,开始编修朝鲜的黄册和鱼鳞册,丈量全国土地,行科田法,就是所有田土归公家所有,对两班进行授田,设立十八科,分不同等级授田。
李成桂设想的很好,我把田土分出去,然后等到人死后,把田土收回来,但李成桂显然没考虑过一个问题,田土分下去,还可能收得回来吗?
在短短七十年后,科田制就因为没有足够的土地进行授田而终止了,改为了职田制,职田每亩取粟三斗,草一称,给在职的文武两班为俸禄。
在弘治三年,职田制也名存实亡了,名义上还有俸禄,但朝鲜王室完全无法给俸了。
“既然弘治三年,职田制已经被废除,那之后,朝鲜用的什么田制?”凌云翼眉头一皱,疑惑的问道。
戚继光两手一摊说道:“没有田制。”
“额…没有田制。”凌云翼理解为了朝鲜在国初还能压着倭寇打,这次倭乱,居然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就被直接拿下了。
大明历朝历代,只有两宋不设田制,任由田土兼并,任由兼并就是鼓励农夫破产,缺少良家子就没有兵源,军力就是疲软,武备不兴就是常态。
朝鲜输成这样,就不足为奇了。
戚继光面色沉重的说道:“自弘治三年以来,李氏相继把渔税、盐税、船税交给了权门势要私占,以巩固自己的地位,盐铁茶酒矾煤柴等皆给私门,简单来说,朝鲜一斤盐就要三百二十文钱。”
“疯了?一斤盐,三百二十文?!”凌云翼觉得自己就够狠了,但万万没想到,自己太柔仁了!
和李氏朝鲜这帮不当人的家伙比,他简直是大善人中的大善人!
一斤盐敢卖三百二十文,大明京师是盐十斤二百五十文,就是一斤盐才二十五文钱,这还是因为人口聚集,盐涨了四次价,最开始的时候只有十七文每斤。
朝鲜王室伙同权门势要敢卖到三百二十文!
“朝鲜最大的产盐地在全罗道的新安,盐价一斤也要二百文左右。”戚继光连连摇头,要是浙江也是这个盐价,朝廷根本养不起三千客兵,更别说平倭了。
“可是在大明产盐的地方,一斤盐也就七文啊。”凌云翼眉头紧蹙的问道:“那朝鲜人怎么活,这么贵的盐价。”
“吃醋布、酱布过活。”戚继光摊了摊手说道:“在汉城有首非常有名的童谣,叫桔梗谣,去打桔梗要唱,人死了要唱,希望他们下辈子不要再做汉城人了,哪怕是去大明当条狗。”
即便是大量白银输入的前提下,大明物价已经十分的稳定,这些年几乎没有变动,大明对白银和黄铜的渴望是没有上限的,即便如此,凌云翼还是觉得大明百姓过得苦不堪言,整天喊打喊杀,但和朝鲜这边一比,大明的确是天朝上国了。
凌云翼喊打喊杀,但和朝鲜肉食者相比,他的确是个大好人。
戚继光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李昖也想办法了,他跟户曹商量,准备推行均役法,类似于大明的一条鞭法,将权门势要的所占据的盐铁茶酒矾煤柴等收归公有,但是户曹不肯答应,因为户曹怕死。”
“李昖就对户曹说,你要是怕死,我现在就让你死,所以开始推动这些专营之事收归公用,但很快就失败了,朝鲜的腐败比之大明,有过之无不及,各种名目的税赋开始出现,最离谱的就是连老天爷下雨都要收税。”
“什么玩意儿?”凌云翼呆滞的看着戚继光,愣愣的问道:“下雨也要收税?”
作为封建帝制下的大明,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是避免不了的问题,查到就严打是唯一的办法,大明也在想办法解决,利用一条鞭法,进行税制改革,但这下雨税,穷尽大明官吏的想象力也干不出来。
大明收田赋都要武装收税,因为大明百姓武装抗税。
“下雨税,按你房屋、田土大小收,说是养护沟渠所需,水田一结糙米30斗,旱田一结杂谷30斗。”戚继光翻动着一本账目,递给了凌云翼。
李朝以生产20石粮谷的土地为一结,这是朝鲜的田土单位,然后以水田和旱田再做区分,每年收的税都是一样的,米谷三十斗。
“真的是疯了。”凌云翼靠在椅背上,连连摇头,这朝鲜果然没有妖怪,因为妖怪根本活不下去,这朝鲜人无法下口,实在是太苦了。
也就是凌云翼没见识,他要是知道英格兰连裹尸布的税都要收,就不会如此惊讶了。
戚继光吐了口浊气说道:“这活不下去就躲到山里面,偷偷和那些私盐贩子买盐,然后就这么艰难的活着,本来就很难了,倭寇又来了。”
戚继光在朝鲜征战已经大半年了,他对朝鲜人的生活非常了解,本来遇到朝鲜王室、文武两班这样的肉食者,就够倒霉了,结果再遇倭寇,这日子彻底没活路了。
这其实也是朝鲜为何那么多花郎的原因,朝鲜肉食者拿他们当猪狗,结果倭寇拿他们当草芥。
而大明把他们当人看,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戚继光和凌云翼聊了这么多朝鲜的苦难,并没有让凌云翼改变主意,那些苦难都不是大明造成的,跟大明无关,要想彻底占据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恩威并施,只给恩情,只会养出白眼狼来。
凌云翼把对陛下说的话,又对戚继光说了一遍,戚继光沉默的思考了起来。
凌云翼的谋划有两个前提,第一个前提是大明掌握了绝对主动权,不至于局势失控;第二个前提则是倭寇不会放弃忠州。
对于绝对主动权这件事,戚继光很有把握,忠州并不是嘉峪关、居庸关、山海关那样的天下险关,在火炮的加持下,想要攻破易如反掌,在京畿道的山道和平原摆开阵仗,绞肉机战法并不难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