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91节

  刘东星自从隆庆二年拜了潘季驯为座师之后,就一直跟着潘季驯学治水,一晃已经十八年过去了,绥远满打满算不到三百万丁口,这还是大明迁徙去了十四万人,才有这等规模,松江府都比绥远人多。

  刘东星管绥远,能力还是没有问题的。

  “哎,朕倒是想让潘总督回京,他不肯回来。”朱翊钧一摊手说道:“朕给他升官他还不乐意,推辞了。”

  万士和年纪有点大了,身体欠安,朱翊钧询问了潘季驯的意见,让他回京来领礼部事入阁,但潘季驯以德行不足为由,直接了当的拒绝了,相比较给你皇帝效力,潘季驯更想看到黄河清的那一天。

  潘季驯的资历早就够了,但他觉得自己其实不适合当官,治水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让内阁重新廷推吧。”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朝中这些年,没有那么多的人心鬼蜮,争斗不止,全靠万士和居中调和,万士和,万事和啊。”

  万士和身体撑不住了,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后来成为了庶吉士,本来马上要飞黄腾达了,但少年意气,弹劾了严嵩,直接被外放到周王府做长史,万士和不肯,后来就慢慢在外升转,一步步的爬到了文华殿里做了大宗伯。

  这礼部尚书他已经当了十四年,万士和最近身体越来越差,病假越请越多,朱翊钧已经婉言拒绝了几次万士和的请辞,但眼看着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朱翊钧还记得当初,张居正现在的亲家王之浩选择了激流勇退,而万士和选择了跟着皇帝一条路走到黑,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万历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御门听政,群臣山呼海喝的齐声见礼。

  “免礼。”朱翊钧伸手,示意诸位大臣平身。

  “臣有本启奏。”万士和没有坐下,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乞骸骨,礼部重任,所托非人,臣年老多疾,不堪重任,不能将祀事于一时者,怎能寄万乘于有事,恳请陛下恩准。”

  万士和说完有些感慨,这文华殿坐班,一坐就是十四年,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回到这文华殿了。

  “大宗伯免礼。”朱翊钧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先让年老的万士和平身,而后看着万士和看了许久。

  万士和已经满头白发,人还算精神,但坐久了就会犯迷糊,不是装的,确实是有些撑不住了。

  过了很久,朱翊钧才叹了口气说道:“朕少时,大宗伯履任,对大宗伯多有不满,彼时大宗伯对朕说,大明皆不读史书,故此不明智。”

  “大宗伯果毅,点校历代实录,供朕研读,大宗伯不疑于古人,必欲出新见,从不因循守旧,国朝有幸,得大宗伯理礼部诸事,有谏而无讪,有亡而无疾,力尽社稷之役,乃硕德之臣,理应恩荣。”

  “加官太子少保,恩荫一子为荫叙入仕,为尚宝司卿,再恩荫子嗣入国子监一员。”

  “臣何其有幸,为陛下效犬马微劳,得陛下垂青,略有薄功,实为狗马疾,力不能任部事,恐一夕遂而欺君误国,臣谢陛下圣恩。”万士和再拜,谢了皇帝圣恩,才站了起来,看了看其他人,露出了个笑容。

  万士和笑着说道:“诸位,有幸共事,先行一步了。”

  “送大宗伯。”张居正带着大臣们和万士和见礼,送万士和离开。

  万士和行至文华殿门前,天大光,烈日当空,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龙椅上的陛下,再次俯首,大声的说道:“臣告退。”

  朱翊钧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送大宗伯。”

  万士和站直了身子,看了看皇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露出了个颇为慈祥的笑容,才一步步走下了丹陛,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他走进了文渊阁,收拾好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公务早已交接。

  陛下派了两个行人送万士和出宫,万士和走得很慢,他权欲熏心,皇帝赶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肯走,被皇帝骂的他体无完肤,斯文扫地,他也要读史书,继续做官,他有官瘾儿,他从不否认。

  陛下也好意思说他是硕德之臣,他压根没什么德行,皇帝说啥他洗地,张口闭口就是祖宗成法,他是清流口中必须要打倒的对象,他是谄言媚上的奸臣。

  但身体不能支撑他继续做官了。

  他走出了东华门,再回头看了一眼,接过了行人手中之物,上了车驾,回家去了,陛下遣了大医官诊,恩礼有加。

  廷议最终推举了沈鲤入阁,沈鲤是朝中的骨鲠正臣,和海瑞是一样的真清流,和万士和的圆滑相比,沈鲤则和万士和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稽税七条,既然没问题,那就推行吧。”朱翊钧在稽税七条过会之后,对着廷臣们说道:“这稽税院虽然还没有到怨声载道的地步,但也不远了,都有人编了笑话,这次仍不肯裁撤,肯定议论纷纷,诸位,砥砺前行吧。”

  稽税院衙门,不符合仁义,是聚敛的衙门,从诞生开始,就被骂到了现在,这次稽税七条问世,是矛盾的循序渐进,但朝廷丝毫没有取消稽税院的想法,必然引起士大夫们群起而攻之。

  “陛下,此乃祖宗成法也。”沈鲤见陛下忧心,立刻俯首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此言一出,廷臣们猛地看向了沈鲤,没想到骨鲠正臣也开始学万士和那一套,动不动就祖宗成法吗?!祖宗哪有这等成法!

  朱翊钧讶异的问道:“大宗伯,何出此言?”

  “陛下,洪武十八年发生的郭桓案,太祖高皇帝曾言:重典御下,稍有触犯,刀锯随之。”沈鲤俯首说道。

  “大宗伯细细道来。”朱翊钧有些疑惑的说道。

  国初四大案,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洪武十五年空印案、洪武十八年郭桓案、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并称国初四大案,但是郭桓案在这四大案里,好像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案子,好像很少有人谈及,但其实影响极为深远。

  沈鲤站起身来,对着所有人开口说道:“郭桓案因何爆发?皆因郭桓私吞国税秋粮,浙江秋粮四百五十万石,郭桓中饱私囊,只缴二百万石。”

  “从郭桓案查起,此案惊天动地,牵扯了十二个布政司,牵扯到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迪、兵部侍郎王志等朝堂大员。”

  “历四个月,重典之下,共查明国帑损失粮赋两千四百万石;而洪武十八年一年,赋税才2940万石。”

  郭桓案是因郭桓而起,但能闹到天下震动的根本原因,是国帑流失,贪腐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国朝经济秩序,换句话说,大明皇帝、朝廷的权威遭到了巨大侵蚀和扭曲,所以朱元璋才如此痛下杀手。

  沈鲤继续说道:“陛下,彼时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然而武勋往往不满足官赐公田庄佣佃,强占官民山场、湖泊、茶园,依势冒法,凌暴乡里;而地方势豪则大率以田产寄他户,寄名于武勋名下,或与各级官吏勾结,伪造册书、谎报灾荒、欺瞒赋税赈济;”

  “郭桓所在浙江,巧立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等,凡征收害民之奸,甚如虎狼,频有民乱发生。”

  “洪武十七年,户部奏闻太祖高皇帝,大明十三司,各府州县税课司局,岁收额米不及500石者达364处,粮、钞何去?皆入私门,而无一粒上仓。”

  “郭桓案是反腐也是治税,各地官吏一时守令畏法,洁己爱民,以当上指,吏治涣然丕变矣!下逮仁宣二朝,抚循休息,民人安乐,吏治澄清者百余年。”

  郭桓案自六部左、右侍郎以下,词连直、省诸官吏,系死者数万人,正是如此严刑重典,大明国朝的江山社稷才彻底稳固了下来。

  张居正问,收不上来税的朝廷还是朝廷吗?

  太祖高皇帝其实早就给出了答案,收不上来税就不是朝廷!

  你连钱粮都没有,你靠什么治理天下?收不上钱粮的时候,看向自己手里的刀,重典御下,稍有触犯,刀锯随之。

  郭桓案,摧毁了由武勋、官僚、吏员、地方豪强组成的腐败大网;地方豪强的实力大幅度削弱,这些肉食者所隐瞒的土地人口,重新纳入了朝廷税收范围;稳固了税基,同时豪强被物理消灭,扩大了自耕农良家子的比重,促进了农业发展,江山社稷得以彻底的稳固。

  代价就是数万人头落地。

  沈鲤再俯首说道:“陛下,我朝有祖宗成法在,若是有人,非要揪着这稽税院不放,那就斧钺说话。”

  稽税院已经很仁慈了,第一次催缴还不用缴纳各种罚金,只要补缴就不会被为难,第二次缴纳一定比例的处罚金,第三次才会下重手。

  非要像浙江火烧皇帝下榻官衙,陛下带兵平叛,流放豪强,一体均田,才肯罢休?

  “原来这个郭桓案,是为了反贪,同样也是为了治税,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大宗伯所言,朕谨记于心。”朱翊钧思索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臣分内之事。”沈鲤再俯首说完,才坐下。

  群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疯狂的眼神交流,这骨鲠正臣,居然也开始讲祖宗成法了?

  廷议之后,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御书房,越琢磨越不对劲,让人取来了《御制大诰》、《实录》仔细翻阅了起来,如果是万士和这么说,朱翊钧绝对不会验证真假,但是沈鲤这么说,朱翊钧多少有点疑心,还是亲自看看。

  “啊,还真是祖宗成法,郭桓案看起来是反贪,其实是为了国税,所以稽税院看起来有些聚敛,但其实相比较动辄瓜蔓连坐,牵连数万人的大案,还是要柔仁许多。”朱翊钧查完了旧案,略显惊讶的说道。

  简而言之,朱元璋也干了,而且更过分。

  冯保赶忙说道:“所以读书人鲜有谈及此案。”

  这个案子不能谈,只要谈到,那贪腐、隐瞒诡寄田土、隐丁、巧立名目、国税损失这些问题,就会接踵而来,不谈就是闭上眼睛捂上耳朵,当做无事发生,也生怕朝中有明公谈及。

  廷议之后,海瑞拉住了沈鲤,走在了一边,等到人都离开后,海瑞站在左顺门前,欲言又止,斟酌了很久,才对沈鲤说道:“何苦这般?你这番话传出去了,不是和万宗伯一样,人人喊打了吗?”

  “那又如何呢?万宗伯全身而退了,这就是把路蹚平了给我走,我还要另辟蹊径?”沈鲤理所当然的说道:“万宗伯告诉我说,这风力舆论的高地,你不站在上风,敌人就会占领。”

  “这稽税院,我琢磨了很久,这个聚敛的部门不好,但是得有,要不然怎么办?指望势要豪右体量朝廷的难处,体量陛下的难处?这不是做梦吗?”

  “沈宗伯所言有理。”海瑞想了想说道:“挺好。”

  万士和要致仕,张居正第一时间推荐的是潘季驯而不是沈鲤,就是担心沈鲤无法正常履行大宗伯的职能,搞一个天天和新政唱反调的礼部尚书出来,对国朝无益,所以才推荐了潘季驯。

  可是潘季驯不想进步,只想治水,才廷推推荐了沈鲤。

  沈鲤也要琢磨,怎么做好这个大宗伯,扛起礼部这杆大旗来,他思来想去,还是万士和路线比较稳妥,人万士和是体面离开文华殿的,而且恩礼有加,这条路能走,而且是康庄大道,为何不走?

  和贱儒搅合在一起,就只有去东北填大水泡子这样的下场。

第756章 大明军在等冬天,倭寇在等什么?

  行业越规范,行业发展就会越好,这是工党党魁王崇古提出的官厂长久之策,没有规范的生产,就没有长治久安。

  这句话,是大明国朝或者中原文化的基础上长出来的梨。

  这个行业包罗万象,甚至包含了皇帝这个行业在内。

  朱翊钧就是一个很专业的皇帝,经过了专业的培养,再加上本身的弘毅,才变得非常的英明。

  有些皇帝也很专业,但他骨子里没有弘毅,稍有成绩就会懈怠,唐玄宗、宋高宗都是此列,有的只计较自己的私利权威,比如宋太宗赵光义、清高宗乾隆。

  而稽税也是这个行业,大明的稽税七条、填表纳税、十二生肖税票等政策,就是对稽税行业的规范,防止其野蛮生长,最终成为心腹大患。

  朱翊钧本来以为自己为了朝廷的税赋,建立的稽税院已经够残暴了,但看看当年朱元璋为了国朝税赋,掀起的郭桓案,朱翊钧反而过于柔仁了一些。

  沈鲤作为骨鲠正臣,要走万士和的老路,是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之外的,沈鲤这种臣子,最是爱惜自己的羽毛,结果在稽税院这么大的事儿上,直接选边站队了。

  “海总宪不必为我担忧,既然选了,就无怨无悔,陛下少壮,我死那天,陛下还春秋鼎盛,我怕什么。”沈鲤理所当然的说道。

  陛下还年轻,是沈鲤选这条路的根本原因之一,反正身后名,陛下不会委屈了他,人活着就为了两样,身前事和身后名,这条路他沈鲤愿意走,因为陛下都能给他照顾到。

  万士和致仕了,但现在仍然是从一品的太子少保,儿子是有官身的尚宝司卿,孙子能直接入国子监就学,住皇帝赏赐的大宅,有解刳院大医官随扈,这样的晚年生活,夫复何求?

  最关键的是,陛下做得对,万士和也不是应声虫,偶尔也会支棱一下,甚至会说一些忤逆陛下的谏言,正如陛下评价的那样,有谏而无讪,做臣子,可以当面谏诤君王,但是不要背后胡说。

  沈鲤没有等到自己的话被动的传出去,而是选择了主动出击。

  他和海瑞告别,没有前往文渊阁,而是先去了礼部,将郭桓案的全部过程,大案如何从郭桓扩大到武勋、官僚,从浙西扩大到浙江,最后扩大到全国十二个布政司,造成了何等损失,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为何要下如此重手,说的明明白白。

  沈鲤将这些写在了邸报上,笔正们立刻开始群起而攻之,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笔正们不约而同的将攻击的矛头对准了沈鲤本人,谄言媚上、聚敛佞臣、曲辞邀宠、不为人臣,总之,沈鲤一夜之间,就从骨鲠正臣,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攻击沈鲤,却不讨论郭桓案,就是这些笔正们的通稿,显然有一些原因,让这些杂报社和笔正们,无法讨论郭桓案,这种攻击无法对沈鲤造成任何的伤害,因为笔正们不讨论郭桓案,就是抛开事实不谈的人身攻击,没有任何意义。

  连事实都抛开了,还指望这些笔正能说出让大部分人都认同的话?所以只是笔正们无能狂怒罢了。

  这些笔正之所以如此的愤怒,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沈鲤给背叛了,沈鲤的好名声,是这些笔正们吹出来的,结果沈鲤一朝入了阁,上了岸,就把这些旧人给斩了去。

  这也是沈鲤为何要在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立刻做出明确表态的原因,他的升转、他的名望和这些风力舆论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不想去东北填大水泡子。

  这股风波持续了一段时间,一些笔正们还在叫嚣的时候,西土城的势豪们,把户部的门给堵了。

  整个东长安街门,挤了数百人,可谓是群情激愤,把户部的衙门堵得都不能正常办公了,户部尚书张雪颜出面询问情况,才知道,这些势豪们的诉求。

  他们买不到十二生肖主体税务套票,他们觉得全都被稽税院的自己人给买去了!哪里都买不到。

  这些势豪们不敢找稽税院的麻烦,来找户部的麻烦了,弄得户部诸员也只能上奏请命皇帝,让皇帝管一管稽税院的缇骑们,这多少给势豪们留点。

  朱翊钧也有点疑惑,大明缇骑胆子这么大的吗!这京师首善之地,皇帝眼皮子底下,连皇庄里的太监都不敢的全吃全拿,缇骑居然敢这么干?

  这缇帅赵梦佑汗流浃背,就去调查了,这折腾了半天,才知道,这事儿既不是户部的错,也不是稽税院缇骑的错。

  稽税缇骑压根就没占,更没有私相授受,根本原因是户部尚书王国光。

  王国光是那种不肯欠一点国债的老古董,他觉得新制度,就要试探着往前走。

  如果出现苗头不对的时候,立刻叫停,不会造成更大的危害,这是一种保守的策略,不能说是错,基于保守,隶属于户部发行税票的宝钞局,一共就给了稽税院一百套面值不等的套票,换成税金,也不过才五万银。

  稽税院稽税缇骑当然不敢在明税一期,就搞什么全吃全拿的把戏来,惹陛下生气,缇骑的好日子才是到头了。

  “还真是王次辅说的那样,轮不到阴沟里的老鼠去买。”朱翊钧看着这个结果,合法的商人也愿意购买税票,除了能作为‘我为大明出过钱’的证据之外,税票更方便,即便是记名的,因为灵活。

  朱翊钧不是买卖人,王崇古则是世代晋商,王崇古断言这玩意儿轮不到阴沟里的老鼠,就是因为灵活性。

  有些账目的货物和回款的周期是很长的,动辄半年一年都是常有,有的时候,有了税票,直接往上一贴,就不用再跑一趟衙门了,而且主要方便一些货物的夹带。

  王崇古就给皇帝举了个例子,海带,海带里的盐,要不要纳盐税?各个地方各有不同,若是遇到刁难,税票一贴,就可以顺利过关了。

  朱翊钧一个农夫,他不懂买卖的门道,不知道这种税票的灵活性对商人的重要,大司徒王国光又是典型的保守财政政策,所以才闹出了一些波澜。

  “陛下,黎牙实又出言不逊了。”冯保面色难看的说道:“要不把他送回泰西吧,省的在大明碍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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