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78节

  时光荏苒,随着工坊的快速增加,人力资源终于不够用了。

  大明仍然是农业国,而且是农业大国,不是谁都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进入工坊,人力资源短缺表现出了集中性的特点,主要在沿海地区,手工业发展迅速地区。

  这种集中在沿海城池的人力资源匮乏,对万历维新是有积极意义的。

  “好事,工党和乡贤缙绅抢人口,被抢的穷民苦力,就会获得一点议价权,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议价权,能够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对于万民而言,日子就能好过一点。”朱翊钧朱批了面前的几本奏疏,确认了还田令从浙江,向沿海五省蔓延。

  辽东也是沿海省份,但辽东是大明新开辟之地,连布政司都没折腾明白,土地都是新开垦的,自然不用还田。

  “陛下,还有个好消息,通往鹏举港的航线,已经完全打通了。”冯保找出一本奏疏,放在了陛下的面前,他满脸笑容的说道:“大明远洋商行已经将这条航线,开拓出来,成为了稳定的航线。”

  皇帝看到了鹏举港城,也不是一天看上的,事实上,从第一次徐璠作为大明皇帝使者出使泰西,就在寻摸合适的位置了,皇帝能看到,大明的海商自然也看的到,新大陆的白银,对大明海商同样拥有极大的吸引力。

  大明只要开海,就必然会走上这条路,不断扩张,无论是否有序。

  而完成这条航线的,不是被朱翊钧基于厚望的松江远洋商行,孙克毅开拓有功,被授予了三等开拓侯,松江府作为开海桥头堡,大明皇帝本来希望松江远洋商行向东探索。

  但松江远洋商行更喜欢前往南洋、西洋,前往南洋获得种植园产物,前往蒙兀儿国获得足够的棉花。

  完成航线开拓的是福建月港、广州远洋商行,唐志翰和广州远洋商行白景瑞,完成了航路针(罗盘指针)图、牵星过洋图、补给海岛、岛夷、信风等等探索,并且将这些探索到的海图,全都由王家屏呈送给了朝廷。

  “一年可以跑两趟鹏举港。”朱翊钧看着手中奏疏,笑着说道:“千金买马骨,还是有效果的。”

  冯保颇为感慨的说道:“那是,松江孙氏的确是豪奢户,但被徐阶打压的抬不起头来,自从铁了心跟着朝廷走,这一下子就成了大明最富有的一批人,这唐志翰、白景瑞看了,自然是极为羡慕,这才把海图都给献了出来。”

  “没想到啊,当年为了海贸,朝廷和地方矛盾重重,甚至闹到了倭患的地步,现在反而是合则两利,劲儿往一处使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这个道理,朕明白,海商们其实也明白,希望他们也能一直记得,他们也是大明的一部分,但指望他们不被利益熏心,一直明白也不太可能。”

  “现在,他们求着朝廷,俯首贴耳,朕只希望这个合作大于对抗的时间,能久一点吧。”

  朱翊钧对这些东南海商,仍然抱着十足的戒备之心,绵延了二十多年的东南倭患,就是禁海之下走私商人们玩脱了,搞出来的大乱子,不对他们警惕,搞不好,过不了多久,又闹出来倭患来。

  朝廷和东南海商之间的矛盾,从南宋初年就开始了,这是离心力和向心力的角逐,本来以为永远是这种对抗大于合作的状态,没想到,现在变成了合作大于对抗。

  倭患就是最大的变数,这些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硬生生逼得海商们不得不投献朝廷,因为二十多年平倭战争,让东南海商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根本事实。

  没有国就没有家,没有公利,私利不可能保得住。

  现在大明海商去倭国做买卖,哪个倭寇敢劫掠大明海商?三十六斤舰炮,直接塞倭寇嘴里!

  荼毒东南二十多年的倭患,最终还是被朝廷给平定了,沿海省份全都有了市舶司,全力开海之下,大明水师,成为了海商们横行无忌的最大底气。

  唐志翰还在京师,他的案子还在进行第二次死刑复奏,还有一段流程要走,月港远洋商行交出海图,多少是有点政以贿成,贿赂大明皇帝的想法,希望朝廷不要在复奏的过程中,再反复横跳。

  即便是大明皇帝亲自见了唐志翰,明确告知皇帝态度,而且三堂会审,案件已经彻底审结,但月港商行的船东们,还是觉得天威难测,献点祥瑞讨好皇帝。

  电白港白氏是广州大户人家,他们肯献出部分掌控的海图来,则是因为希望获得朝廷更多的支持。

  近海商贸和远洋商贸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保险,远洋保险是完全官营,皇帝不想把蛋糕分给谁,保监司直接断他们保险,别说吃肉,添碗底都没有资格,远洋商贸风险太大了,没有保险兜底,船沉了,可能几年、几十年的积蓄,都得赔进去;

  比如武器,远洋商行全都是武装商船,想要获得足够、强力的武器,只有从朝廷这里得到,甲胄、可靠火器、褐色火药,都是朝廷才有的好东西,而且大明水师扩张了三万军,日后能让水师护航,那才是高枕无忧;

  比如商品,高端的丝绸、骨瓷、翡翠、琉璃、瓷器、精纺毛呢等等,高利润的商品,官窑都是质量最好、利润最高的商品;

  比如舟师,大明海事学堂的舟师,那是出一个被抢走一个,很多时候,舟师去向,都是海事学堂进行推荐,舟师得罪不得,否则海上没有舟师,去琉球能给你飘到琼州去。

  如果不能背靠朝廷,远洋海贸,就是冒险,即便是泰西那些善于冒险的航海家们,也要依靠西班牙王室的赞助。

  合作大于对抗,是朱翊钧想要看到的局面,能维持多久,朱翊钧并不乐观。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贪,是人性本恶的一面,贪得无厌,就会招来横祸,现在海商弱势,有求于朝廷,一副乖巧的模样,等他们做大做强,羽翼丰满那天,利益驱动之下,就会再次变成对抗大于合作。

  “陛下,国子监的监生,和皇家理工学院的院生打了起来。”冯保说起了昨日京师的一个热闹。

  “谁赢了?!”朱翊钧眉头一挑,立刻问道。

  冯保赶忙说道:“国子监的监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是理工学院的院生赢了。”

  朱翊钧一听,这才继续问道:“赢了好啊,死人了没有?”

  “那不能够,打架归打架,死人没死人。”冯保赶忙回答。

  “因为什么打起来的?”朱翊钧一听说没死人,完全当看热闹了,这年轻人不气盛还是年轻人?

  冯保想了想,委婉的说道:“人理工学院的弟子在绘测西山,监生们主动寻衅,找了借口,把调好的测绘望远镜给推到了水里,这才打起来。”

  冯保已经很给这些监生们留面子了。

第745章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

  皇家理工学院的绘测望远镜,可是格物院提供的,是精密制造的光学仪器。

  起初,这玩意儿造价极为昂贵,也就是这两年,磨玻璃的工匠多了,才提供给理工学院的院生们实践使用,之前全都是专人保管,而且是三人共同取出放置。

  一个绘测望远镜,即便是万历十四年,买一个就要二百银之多,理工学院一共就三十台,近四千理工院生共用,宝贝疙瘩一样的东西,当仪器被国子监的监生推倒时,院生直接血怒,和监生大打出手,打了起来。

  “陛下,这些国子监的监生,对理工院的院生多有羞辱,只要遇到就会辱骂,骂理工院生背弃了先王之道、仁义之心,监生们一定要表现出讥讽和嘲弄的神情,以此来表示自己对不行正道、异类的抵触,标榜自己是仁义之士,兼爱天下,不和这些催急之辈为伍。”冯保告诉皇帝,这不是第一次冲突,而是长久以来的矛盾。

  一群不事生产的儒生,瞧不起钻研万物无穷之理的理工院生。

  冯保继续说道:“如果只是言辞上的冲突,理工院的院生只觉得自己卑贱,所以不会理会,但这次监生推倒了他们的仪器,本来就有的怒火,才变成了行动。”

  在这场新旧学的冲突之中,院生是弱势方,总是在避免和监生发生直接冲突,非常简单,监生是有功名的,而院生没有,真的冲突起来,多少有点以下犯上了。

  但这次,监生们推倒了仪器。

  朱翊钧点头说道:“所以是监生犯错在先,他们因为有功名的身份,嚣张惯了,变本加厉的对忍辱负重的院生欺辱,才有了这次的冲突。”

  “而监生是秀才,革除功名,废除他们的特权,会遭到所有士大夫的抵制,这做起来,确实会比较困难。”

  “那就反其道而行之,给咱们皇家理工学院的院生们功名,等同秀才,一体恩荣。”

  朱翊钧在这件事上,拉了偏架,即便是打了人的理工院生也不做处罚,甚至提高了院生的社会地位,给了他们功名,等同于监生的待遇,日后再面对的时候,这些院生们,也不至于落于下风。

  “嘴上说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朕从这件事上,看不到这十个字里的任何一个字!”

  “他们标榜自己是儒学士,却没有任何的德行,这些学子还很年轻,对万事万物的认知皆来自于师长,这种狂妄的态度,大约是他们老师的言传身教。”

  “下章翰林院、国子监询问:少年志则国志,少年兴则国兴,朕将举国之少年,托付太学,何故有如此狂悖之徒?”

  朱翊钧眼睛微眯,选择了严肃处置,问责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头头脑脑,他们就是这么教育学生的吗?皇帝把太学交给他们,还能放心吗?

  冯保告诉皇帝,这是理工院生们一次忍无可忍的反击,若非珍贵的仪器被推倒,他们还会继续忍耐,直到整个大明都意识到了理工之道的重要性,他们身上‘下贱’、‘不务正业’、‘奇巧淫技’的这类标签才会被去掉。

  冯保面色十分凝重的说道:“若是这些监生在闹呢?或者说,国子监的学正、学录们,仍然挑唆学子们哄闹呢?毕竟这次监生的确被打了,平日里无理搅三分,现在吃了亏,决计咽不下这口气。”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朕已有处置,仍然不听,自是不忠,那就把他们送到辽东,辽东有学堂,缺少老师,让他们去辽东教培三年,才能返回京师,从监生到祭酒,全都送去。”

  封建帝制是有局限性的,以皇帝好恶为准,也就是完全的人治。

  朱翊钧听闻此事,第一问就是是否死了人,若是人命官司,会非常的麻烦,但好在没出人命,那皇帝在这件事上的就是完全的自由裁量,再闹全送辽东支持边方教育建设!

  三年时间不够,那就六年九年,这是训诫,给他们长长记性。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哦,对了,让国子监把打坏的绘测千里镜给赔了,作价五百银,让国子监祭酒日落之前,送到理工院去。”

  绘测望远镜的内部价格是两百银一台,但是往外卖就五百银了,所以皇帝索赔五百银,而且要求国子监限期送去。

  “臣遵旨。”冯保再俯首说道。

  小黄门把皇帝批阅的奏疏送到了文渊阁,已经长期在文渊阁坐班的王崇古,打开了奏疏看了半天,看完后,瞟了好几眼正襟危坐的张居正。

  “王次辅若是对陛下的处置有意见,就自己写浮票封驳便是,一直看我作甚?我同意陛下的处置。”张居正放下了笔,看向了王崇古。

  显然,次辅的小动作,张居正注意到了。

  王崇古连连摆手说道:“我当然不是对陛下的处置有意见,一群贱儒而已,我为何要为他们声援?我可是工党党魁,工党的未来,可在这理工院身上呢,勘探矿脉要地师、鼎工大建要建筑师、修桥补路要制图师、舰船设计要船师等等,每一个都是我们工党的宝贝疙瘩。”

  “陛下拉偏架,我当然双手双脚同意。”

  画大明堪舆总图的每一个制图师,都是十分宝贵的,他们的算学极好。

  培养制图师不容易,主要是学起来非常的困难,要修六体术,也就是比例、方位、距离、地势、倾角、曲直,曲直就是道路河流山脉的蜿蜒曲直,每一项都是非常难学。

  制图师学徒,在理工学院也只有不到五十人,不是理工院不想扩招,王崇古恨不得在皇家理工学院起大厝,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皇家理工学院的第三期工程已经完全建成。

  理工学院招生本身就难,有点天赋的人,都奔着科举考取功名当官去了,而绘测需要极强的算学天赋,算学这个东西,不会就是不会,这制图师学徒才只有这么一点儿人。

  “那你看我做什么?”张居正眉头一皱。

  “没什么,我就是看到陛下要国子监赔钱,就觉得有点稀奇。”王崇古老神在在的说道。

  张居正笑了笑,没搭理王崇古,经年老吏立刻听明白了王崇古的阴阳怪气。

  一来,国子监这群士大夫们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陛下做出了这种决定;

  二来,就是皇帝连五百银都看得见,还专门强调,无愧尚节俭的凶名。

  做出这样的决定、尚节俭,在大明士大夫心里,都是张居正教育出来的怪胎,但其实张居正很清楚,这不是他教,是陛下自己的性情罢了。

  “礼部上奏说下一科会试,要考韩非子了,已经把注解好的韩非子发给国子监了,王次辅以为呢?”张居正询问王崇古的意见。

  “善莫大焉。”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说道:“只是这韩非子全篇,居然一字不差不做删减,这些儒学士们,恐怕又要认为是羞辱他们了,哎。”

  “次辅是担心五蠹篇吗?”张居正思索了片刻问道。

  王崇古点头说道:“然也,韩非子在五蠹篇,指名道姓的骂了他们。”

  张居正想了想回答道:“韩非子骂的也是贱儒,又不是把所有的儒生都给骂了,谁跳脚,不就是把贱儒的这顶帽子,带到自己头上了吗?也挺好,贱儒自己跳出来了。”

  “再说了,他们就是跳脚,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是必然。”

  “元辅所言有理。”王崇古认可张居正的想法,并且在浮票上落印,下一科的科举,要考《韩非子》了。

  现在考举人要考算学,而考进士要考的东西很多,原来儒学的权重,正在逐渐的降低。

  兴文教和振武事,是万历维新关于文化方面的重要部分,以科举为引,改革教育,这是大势所趋,这些个贱儒们就是再不满意,陛下活着的时候,他们只能憋着。

  有本事就把皇帝杀了,没那个胆量和能力,就只能受这个气。

  张居正和王崇古讨论的具体问题,就是韩非子里有一篇文章,叫做《五蠹》,说的是国朝的五种不得不除的害虫,首当其冲,第一害虫就是喜欢法三代之上的贱儒。

  韩非子是法家,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守旧的儒生了。

  用韩非子的话说:古今社会风俗不同,新旧的政令自然也不同,若一味的追求宽大和缓的政令,去治理巨变时代的民众,就像是不用缰绳和鞭子,驾驭烈马一样的可笑,这是不明智的祸害。

  古时候,万民为何不争?因为人少,即便是不耕种,打猎和采集就可以完全够用了。

  三代之上所谓的宽缓之政,本身就虚无缥缈,经不起推敲和考证,真假不提,古人轻视财物,并不是因为仁义,而是由于财多;今人互相争夺,并不是因为卑鄙,而是由于财少。

  (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

  今天急世之民,为何争抢?因为人多。

  一个家庭有五个孩子不算多,而五个孩子还有五个孩子,大父还没死的时候,就有二十五个孙子了。

  三代之上,先民才多少人?而现在民多而财寡,即便是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劳作,依旧是无法供养这么多的人,所以万民皆争,不争就得挨饿受冻,而朝廷的政令,加倍地奖赏和不断地惩罚,结果仍然免不了要发生混乱。

  (是以人民众而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而在这个时候,这些个儒生们,只知道愚昧的称颂先王之道、宣扬仁义和道德、讲究衣物的华美、用诡辩、巧辩、言辞来抨击今日的政令,用先王时代的法度,来扰乱今日的法令,动摇君王的决心。

  (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

  这是韩非子抨击的第一蠹虫,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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