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和他一样,都不想发动战争,但开海是大明再次伟大的一驾马车,而且是最强壮的那匹马,在不得不动手的时候,为了发展,就必须动手,这和道德无关,只和发展有关。
大明需要维持自己天朝上国的地位,大明万民才是天朝上国的子民,才能获得更加稳定的生活环境。
鹏举港城依山傍水,背靠大山,紧邻大洋,除此之外,让攻伐变得更加艰难的是,就是这座港口的海面上,还有一个普纳岛作为天然屏障,殖民者在普纳岛上修建了小型的城堡和军港,海面上的敌人,需要攻克这座普纳岛,才能继续进攻。
普纳岛的城堡本身就很难攻打,同时,鹏举港城的殖民者一定会发觉。
即便是偷袭,也很难达成目标,而泰西在新世界多数的港口,都是类似的情况,易守难攻。
大明和国阿总督府,整整打了两年半的时间,一个马六甲城城堡,就打了一年多,而且大明还占据了海船优势、补给优势,但如果不是马六甲城内的统治们内讧,至少还需要半年多的时间,把那些城池外一座座零星营堡,挨个拔除。
拔除的办法只有一种,用重炮轰烂。
登陆作战本身就非常困难,更不用说是数万里之外的鹏举港城了。
通和宫御书房内,朱翊钧拿着一本奏疏,眉头紧蹙的说道:“哈密卫都督同知米尔·马黑麻,希望大明帮他复国,希望大明给他足够的支持,帮他拿回属于自己的地盘,希望大明把棉布销售的权力给他,让他赚更多的钱。”
“在米尔眼里,咱大明朝廷,就是冤大头吗?”
“陛下,以前的确是这样的。”冯保俯首说道。
以前大明外交政策是柔远人,简单来说,就是冤大头。
第744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米尔·马黑麻甚至不肯叫朕一声君父!”朱翊钧指着奏疏,吐了口浊气。
米尔叫朱翊钧为大明皇帝,表述是没有问题的,但作为大明册封的世袭哈密卫都督同知,他甚至不叫君父!这一点让礼部诸官也非常不满,理论上讲,哈密卫是关西七卫,是大明实土郡县的领土。
大明在外交上缺乏主动性,总是在出题答卷,尤其是在正统天变之后,变得更加被动,总是别人在招惹大明,大明需要被动应对,而且因为儒家变成了儒教,把柔远人搞成了外交的总纲常,大明给出的答卷,总是倾向于柔仁。
米尔·马黑麻,才敢把大明当做是冤大头,才有胆量提出如此苛责的要求。
大明必须要帮他,给钱、给粮、给棉布西域独营权力,大明费时费力,最后就收获一个宗主国的头衔,除了得到这个头衔外,大明还要付出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去维护哈密国的存在,对抗西域番国的入侵。
大明疯了吗?!
自从朱祁镇复辟改元天顺之后,大明就变成了这样,总是在出题答卷,非常被动,而且越往后越被动。
比如在成化年间,若非李满柱、董成这些关外女真闹得太凶,大明也不会发动成化犁廷;比如红毛番来了,把吕宋、满剌加国国灭,大明作为宗主国,也就是下道圣旨。
这种好脾气的国际形象,说好听点,是谦谦君子温如玉,当然实际上本质是个厚往薄来的冤大头!
朱翊钧从来不是个君子,他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敢在万历年间跟大明蹬鼻子上脸,只会收获铁拳,比如建州女真、土蛮汗、俺答汗、东吁莽应里、倭国、朝鲜,现在全都挨了少壮皇帝的皇恩碎地拳。
朱翊钧作为皇帝,叫朝鲜国王到大明来磕头认个错,李昖都不肯,他眼里还有大明皇帝这个君父吗!
“白日做梦。”朱翊钧朱批了鸿胪寺的奏疏,就这四个字,告诉米尔,大明要自己动手,这是大明的哈密,不是米尔的哈密,西域也只能是大明的西域!
大明打算放弃一条路线,借助当地势力,更温和的手段收复西域的打算。
朱翊钧又拿起了一本奏疏,看了许久,才点头说道:“很好,申巡抚总是能给朕一点惊喜!申时行在浙江还田之事,做得很好。”
自从离开浙江回到松江府后,不再杭州办差,不用面对阎士选后,申时行可谓是春风得意,顺风顺水。
获得了斗争卷的申时行,如获至宝,他将斗争卷中的内容,进行了极为深入的理解,而后专门给座师张居正写信,把自己注解的斗争卷和座师注解的斗争卷进行了交换,最终开始付诸于实践。
他对还田政策进行了完善。
政策的完善非常细致,但申时行的办法,归根到底就四个字,发动百姓。
政治就是一个多数人的游戏,只要政策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那就有了成功的先决条件。
但在执行过程中,仍然非常考验经办之人的能力。
比如靖难之战,朱棣八百人起兵,不是朱允炆配合的太好,倒行逆施,搞得人人自危、离心离德、君臣民彼此不信任,朱棣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获得皇位。
不是盲目的发动多数,就可以获得胜利,因为多数时候,百姓的怒火,都是无序的暴力,无法推动社会矛盾的冲和,如何运用好这股十分杂乱无序的暴力,考验施政者的智慧。
而斗争卷讲的就是如何让无序暴力变得有序。
要告诉大多数,该怎么做,主要做什么、次要做什么;先做什么、后做什么。
大明皇帝在浙江推行还田令,是给百姓田土,对于百姓而言,大明这都十辈子没分过田了,突然分田,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这就给了还田令成功的先决条件。
申时行的执行很好。
比如第七条抄家:对于以长租代兼并者,失地百姓报官,则立刻对兼并乡绅进行抄家、流放爪哇,并将所抄没财物一应充公,归还被抢占土地。
大明皇帝在浙江是带兵平叛。
皇帝南巡,胆敢对皇帝下榻之处放火,永久削减浙江进士名额、十年之内浙江学子不得科举、还田,都是大明皇帝的惩罚。
在罗木营哗变,并且带着浙江九营哗变的过程中,浙江地面的官吏已经换了血,多数由外省官吏充任,皇帝南巡闹出了火烧驻跸官衙之事后,整个浙江,根深蒂固的本地帮,已经被彻底清除。
地方衙门亏空的厉害,都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这抄家的积极性,自然不必多提,毕竟抄家之后的财物,大明朝廷只要三成,七成留存地方。
“也不是申巡抚厉害吧,因为百姓有了出路。”冯保嘴里肯定没有文官的好话。
他觉得这不是申时行的功劳。
朱翊钧笑着问道:“哦?冯大伴有何高见啊?”
冯保俯首说道:“臣不敢说高见,只能说,时也、运也、势也,是他申时行赶上了好时候,才能办差,否则别说他一个申时行,就是一万个、十万个申时行也是白瞎。”
“从百姓角度而言,百姓有了两个出路,第一个是入这手工作坊做工,第二个就是出海。”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了下,点头说道:“你说的有理。”
“福建,人多地狭,八山一水一分田,但就是如此,福建依旧有1130万人口,这是黄册修订后的数儿,真的很多了,以福建那种兵家不争之地,能有这么多人口,简直是奇迹了。”
“而养育这些人口的粮食,九成五都是福建自己产出的粮食,外来粮和海外舶来粮,只有不到半成。”
“毫不客气的说,福建的人口,达到了土地的上限。”
“大明百姓足够的勤劳,即便是只有三间瓦房大小的山麓,只要坡度合适,勤劳的福建人,也会开辟成为梯田,勤劳这两个字的背后,是资源短缺,是辛酸。”
“如果能在平原种地,谁愿意开垦梯田?这些梯田连浇水都要人挑上去。”
“开海之前,福建人是给妈祖磕个头,就直接上船去寻找生路了,而万历开海以后,福建人成为了大明出海的主力军,在十四年的时间里,超过一百四十万人出海,前往了鸡笼岛的淡水镇、兴隆庄、吕宋、婆罗洲、爪哇。”
朱翊钧首先说了开海后,福建百姓的选择,福建的梯田实在是太难种了!如果是高附加值的经济作物,比如茶叶、咖啡等物还好些,有得赚,若是梯田种粮食,很容易得不偿失。
爪哇那两年九熟的土地,就是福建人素未谋面的故乡。
但过去受限于航海技术,出海的风险过大,但随着大明造船技术、天文学的蓬勃发展,前往爪哇,已经不再那么危险,至少收益远超风险。
这还只是福建出海人数,在十四年持续开海中,大明共有超过三百万人出海谋生,整个南洋,全都是大明人的影子,而且数字还在不断地扩大。
冯保赶忙说道:“陛下,出海只是一条生路,还有条生路,是入官厂、民坊做工。”
“得益于海外贸易的繁荣,陛下大笔白银的投入,大明沿海诸省,都有了各种各样的手工作坊,这些作坊活是苦了点,但总比饿死要强。”
“咱大明百姓勤奋,他们最怕的是闲下来,这人一旦闲下来,就是游手好闲了。”
冯保将一个茶杯举起来,说道:“这入坊做工是茶座,这出海是茶盖,夹在中间的是势要豪右、乡贤缙绅这些肉食者,百姓一旦有了出路,旧的生产关系就会逐步瓦解,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就不可能予取予夺了。”
“要把百姓留在田土上,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减租,不让利,百姓就跑了,而减租意味着田土产出减少,兼并来的田土,收回成本的时间,太长了。”
冯保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申时行能干,而且很能干的循吏,但主要还是时势造英雄。
旧的生产关系在崩溃,是从松江府开始,蔓延到了浙江和南衙,而且从沿海向着内陆蔓延,这是万历维新的成果。
不是皇帝带领大明上下,振兴大明,创造了条件,申时行真的做不到。
守旧的地主们,渐渐发现,他们不能再蛮横的欺辱佃户了,把佃户当做奴仆去压榨,把手伸向百姓米缸里最后一把米了。
因为佃户们心一横,上了去往南洋的船,地主们就永远失去了一个佃户,失去了一个劳动力,土地开始抛荒,那兼并来的土地就成了荒地。
即便是减租,废除贱奴籍,依旧无法阻拦这些佃户们铤而走险。
因为只要上了船,到了总督府,任总督驱使,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田土。
大明开海,不仅仅是为了那点银子,更是为了田土。
一旦减租,就代表着土地收益减少,代表着兼并收回成本的时间过长,乡绅们兼并田土的动力就会减少,还田令推动的阻力就会大幅减少。
朱翊钧在纸上写写画画,点头说道:“旧有的生产关系崩溃,这些个乡贤缙绅声量最大,若是只听他们的说,这大明是江河日下,很快就要亡国了,世道怎么变成了这样,大环境越来越差,不让他们作威作福的欺压百姓,就是环境变差了?”
“你说的有理,浙江还田令的顺利推动,是旧有生产关系崩溃的结果,但,朕要说的是,能因时而动、顺势而为,已经是很难得的循吏了。”
“要是朕手下都是这样的循吏,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惜,循吏、素衣御史,在朝中也是少数。”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这是个相互的关系,而不是非黑即白。
若是没有申时行,浙江还田不会如此顺利,甚至说,有很大的可能会失败。
朱翊钧朱批了申时行的奏疏,准许了他完善的还田令,除了要抄家之外,申时行对还田令额外补充了七条,分别是:授田、垦荒、大索貌阅、缉盗、永业、禁更易、抄家。
这里面垦荒就是垦出来的荒田,归垦荒者所有,而不是过去归乡贤所有;
而大索貌阅,是隋唐制度,就是防止势要豪右隐丁不报,自隋唐就开始连坐了,大明也是连坐;
永业,乡野授田则一律永授,不再收回,历史也证明了,田分下去根本就收不回来,但城池、府州县附郭地,不进行授田,仍为官田,城里人口多,衙门手里没有足够多的官田,根本养不活城里那么多的人。
禁更易,是田土不得买卖,但朝廷不阻止租赁,租赁期限为五年,五年就要核定一次租赁;
“噫!这个王家屏,怎么跟那周良寅一样,跟在申时行身后捡剩饭啊!”朱翊钧看着手中王家屏的奏疏,啧啧称奇!
王家屏在广州府搞起了还田,不是两广,仅仅是广州府,小范围的试点。
周良寅天天跟在侯于赵身后捡剩饭,侯于赵说一句,周良寅一点都不嫌寒碜,就说:我也是。
现在王家屏抄起了申时行的作业,广州还田,要比浙江简单的多,殷正茂、凌云翼把这些两广大户训得服服帖帖,王家屏也不是什么善茬,两广势要豪右无不怀念殷正茂、凌云翼。
冯保找出了另外三本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说道:“不仅仅是两广,还有福建、江苏、山东,都在试着推行还田疏,因为工坊需要人。”
工坊里面不种地的工匠、学徒需要吃饭,所以必须要还田,不还田,土地在地主手里抛荒,佃户生产积极性不高,农业产出,不足以支撑手工业的发展。
工坊需要大量的人口,而且沿海五省,是开海的桥头堡,需要大量的人口进行建设。
对于沿海五省而言,眼下最大的挑战就是,在保证足够的农业产出的前提下,让更多的人变成匠人,进行商品生产,看来看去,大明沿海五省方伯们,都给出了同一个的答案:还田。
还田可以节省在农事中的劳动力,让更多人投入手工作坊之中,生产商品。
有恒产者有恒心,大明皇帝要让大明再次伟大,这是需要大明万民去努力干活,甚至不是当牛做马就能做到,而是要拼了命去干,才有可能成功。
那要是皇帝不给足够的好处,凭什么百姓给你拼命?所以还田就成了沿海五省唯一的答案,给百姓恒产,给他们生产资料,换取他们种地、生子、入工坊。
修建更多的驰道、制造更多的铁马,让大明的货物动起来,让大明小步快跑的整体进入商品经济。
“连女工都出现了。”朱翊钧注意到,连山东出现了数量不等的女工,而且不是织娘,能做织娘那已经是很好的工作了。
海带厂、烟草厂、制糖厂、建筑、驿站分发等等行业,甚至是煤窑和铁冶所,都出现了女工。
铁冶所是重劳力,但依旧有女工的身影。
女工的出现,是典型的劳动力不足的体现,这代表着大明成丁男性劳动力不足支撑生产活动。
皇家格物院曾经核算过一个二十二岁左右的壮年劳动力,其工作能力为1.25马力,这是两千个二十多岁的壮丁,和两千匹马进行了长时间的比较,最终得到的结果。
大明人力过于廉价,也曾经一度成为皇帝忧心忡忡的担忧,因为人力资源过于廉价的本质是人力资源过分充足,而人力过分充足,一定会阻碍大明向商品经济蜕变。
商品生产出来,是要有消费者的。
占据了社会少数的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就是无限制的浪费,依旧无法消耗足够的商品,推动经济发展。
经济是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转移,政策能做到的只有调整,供需这双无形的大手,会让经济陷入周期性的循环,需求不足,经济真的会死给你看。
而需求不足这个现象,其根本是尖锐的劳资矛盾,人力资源过于充足,朝廷很难去调节劳资矛盾。
律法在没有足够的土壤和环境时,是无法推行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