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为了一门私利,这事反倒是好办,可坏就在了都是为了大明好。
张居正直接明明白白的说,陛下对风力舆论上的宽容,纵容了这些年反贼的声量,无论如何,都需要借着这个事儿,全面清算一番,让他们知道皇权的神圣不可侵犯。
而朱翊钧则不觉得他们的危害,已经大到了要杀人的地步,鼓噪两句风力罢了,天塌不下来,捂嘴是一种无能的行为,有问题就积极改正。
双方都是固执己见,这件事就这么架了起来,不好解决。
张居正老了,他怕的东西越来越多。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臣倒是有个想法,且关着吧,关个三年五载的,也算是严惩了,还缺这几百号人的口粮不成?”
既然解决不了,那就搁置,等到张居正发现陛下没有因为风力舆论影响对新政的支持时,再放不迟。
“不是办法的办法了。”朱翊钧在放和不放的问题上,选择了‘和’,不说放,也不说不放,就这么先关着,搁置争议,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争执不休。
朱翊钧眼里是小事,可在南巡的廷臣眼里,这可不是小事,南衙的风力舆论,让本就保守的廷臣,更加保守了,生怕北衙的风力舆论变成南衙那样不堪入目。
保守的廷臣认为,南衙的风力舆论过于自由了。
“陛下,天气转冷,前陕西巡抚石茂华,怕是就这几天了。”冯保提醒陛下,又有重臣要离世了。
石茂华,是大明西北柱石,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石茂华扛起了西北的一片天,作为朝中复套派的中流砥柱之一,石茂华带病也要到绥远去看看,到河套平原去看看,兰州毛呢厂、陕甘宁三地迁徙军户入绥远、甘肃设省、大明重开西域等大事里,石茂华都是中坚力量。
天气转冷,多挺了一年的石茂华身体每况愈下,甚至连迎接圣驾的典礼,都未曾参加。
“没有办法了吗?”朱翊钧情绪不高,低声问道。
“大医官们,尽力了。”冯保回答道。
“明天去看看吧。”
次日清晨,朱翊钧一如既往的召开了廷议,廷议之后,立刻去了讲武学堂,石茂华在京有别苑,是皇帝赏赐的,忘记了是哪次抄家所得,一个三进出的大宅,但石茂华平素都住在讲武学堂,离学舍更近,他喜欢听军兵晨练的号子声。
“无计可施吗?”朱翊钧来到了讲武学堂的官舍前,看到了等候的李时珍和陈实功,询问着石茂华的情况。
“陛下,药石难医了。”李时珍俯首说道。
“进去看看吧。”朱翊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了进去。
“石总督,陛下来了。”随扈在石茂华耳边低声的说道,扶着石茂华站起来要行礼,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陛下?”石茂华已经有点认不清人了,看了很久,才确认了眼前的人,真的是皇帝。
“是朕,朕从南衙回来了。”朱翊钧坐到了石茂华的面前,温和的说道。
人老了,也病了,话说的也不是很清楚了,甚至是断断续续,朱翊钧很有耐心的和石茂华说着话。
“人呐,都贪心,以前时候,心心念念着复套,陛下殚精竭虑,终于复套了,这又念起了重开西域。”
“陛下,你说,这胡杨树能种到西域去吗?”石茂华断断续续的说完了这句话,他也有自己的意难平,他还记得,记得他希望能把胡杨树种到西域去,那是汉唐旧地。
“能,朕承诺过的。”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说道:“一定能,无论多久。”
“好好好。”石茂华有点累了,靠在了椅背上,连说了三个好字,半歪着头,看向了西边,似乎想要看穿万里河山,看到广袤的西域。
官舍之内,十分的安静,没有人说话,所有人连呼吸都压制了一些。
李时珍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低声说道:“陛下,石总督,走了。”
“朕知道。”朱翊钧攥紧了手,用力的点头说道:“朕知道,朕再坐一会儿。”
良久之后,朱翊钧才低声说道:“石总督,朕答应过你的,重开西域,朕素来说到做到,礼部给谥,官葬西山吧。”
朱翊钧第一次见石茂华是万历四年,那年接见的外官就是他,那时候,石茂华一心想要复套,甚至对着皇帝说,只要能复套,哪怕不重开西域也能守得住。
但事实就是石茂华说谎了,久在西北的他很清楚,不重开西域,河套根本守不住。
政治是有惯性的,为了收复、王化河套,大明付出了极高的沉没成本,重开西域,已经成为了共识。
朱翊钧要对自己的承诺负责,也要对历史负责。
皇帝回京后,盼望着甘霖的朝臣们,没有等到皇帝特赦宽宥被羁押的意见篓子,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这在政治里是常有的事儿,比如胡宗宪死后,徐渭就被关了七年。
这种冷处理,意味着被边缘化,这是最危险的,因为没人再在意。
第715章 拥有制海权,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边缘化,是最危险的情况,因为一旦边缘化,就代表着无人在意,意味着成为路边一条野狗,谁都能踢两脚那种路边野狗,这一点狱卒最是清楚。
狱卒,是大明政治斗争的风向标,如果处于斗争的漩涡中心,狱卒往往不敢欺辱案犯,因为在漩涡的中心,所有人都在看着,无论谁递条子,狱卒都不敢轻易下手,可是一旦边缘化,连个来看一眼的人都没有,那狱卒就知道,这个人最是好欺负。
无人在意,意味着信息的绝对隔绝,这是政治活动中,最危险的情况。
而被朱翊镠羁押的这些大学士、翰林、科道言官、士林士子们、文坛笔正们,就到了这种地步。
大明文坛已经用尽了力气,在情况不明朗的时候,谁都不敢、也不愿意、更不能表态,因为没人知道表态后,是不是会让皇帝做出更加暴戾的决策来,就这么关着,怎么说也能苟活下去。
等到元辅帝师气消了,再进行试探。
朱翊钧其实不太明白,张居正为何那么的坚持,非要严厉惩罚,因为朱翊钧是个年轻人,他才二十三岁,正是斗志昂扬、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他无所畏惧,而南巡的廷臣,年纪都很大,年纪越大,越是身不由己,怕的东西就越多。
张居正认为,大明的未来,哪怕是一个人人道路以目的世界都无所谓,只要陛下圣明即可,这些喜欢倒果为因的儒生们,最好闭嘴,因为张居正这些老臣,真的经历过那个年代。
大明皇帝和元辅,都很坚持,最后选择了放在一边,边缘化处置。
石茂华虽然离世,但他仍然被葬在了西山陵寝,静静的看着京城,看着大明,希望大明可以国泰民安,政通人和。
朱翊钧下旨辍朝三日后,再次开始了廷议。
“诸爱卿,长崎总督府传来了快报,倭寇有异动。”朱翊钧将一封通过海防巡检送到大明京师的塘报,传阅了下去。
“咦?倭人是疯了吗?”宁远侯李成梁,看完了塘报,面色极为凝重的说道。
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倭寇正在集结,并且目标是朝鲜方向,如果目标是长崎总督府,大明朝就该做足充分的准备,应对倭寇对长崎的反攻,但对方的目标是朝鲜方向,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十分疯狂的决定。
等到所有人都看完了塘报,张居正才面色凝重的说道:“织田信长,的确有资格做倭国的国主,即便是反复遭到了暗杀,但他还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让倭人团结在了一起。”
织田信长是倭国的天降猛男,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自己一公二民的主张,无论多少次的失败,他都在追求这一目标的实现,八公二民的普遍税率,让倭国几乎没有平民的存在,全都是奴隶。
比较有趣的是,织田信长是大明皇帝册封的倭国国王,安土幕府大将军,大明将足利义昭留在京城和琉球国王做邻居,其实给织田信长的上位增加了极大的合法性,因为之前大明册封的幕府将军已经迁徙到了大明。
倭国无人可称王,织田信长就是大明认可的倭国的王。
这是大明除了彻底灭倭之外,在尝试的第二条路,让倭国和平下来,如果可以的话。
一个和平稳定的倭国,对于大明也是极为有利的,如果能够倭国能够安稳下来,是否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彻底灭倭,就得把成本和收益精算一下,看看是否得不偿失。
大明自始至终,更希望解决的是倭患,至于进攻倭国本土,多少有点激进了。
织田信长的一公二民如果推行成功,倭国的流民、流浪武士就会大幅度减少,禁止海盗令和大明筑起的长崎、济州岛、对马岛防线,这一个海上长城,就可以保证倭寇不会流动出境,再加上对倭国船舶技术的限制,大明的海疆会安静至少百年。
可惜的是,和平这一条路,从一开始就堵死了。
倭国的大名要织田信长死。
倭国的大名不接受一公二民,奋起反抗,政治暗杀如同吃饭喝水,一次次联合起来抵抗织田信长。
“所以,织田信长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让倭人团结了起来呢?”王崇古面露不解,在他看来,倭国的大名,已经是咬疯了狗,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是饥荒。”朱翊钧笑着说道:“王次辅,倭国从去年起,粮价开始飞涨,缺粮10%的结果,不是粮食涨价10%,而是一直涨价到饿死10%的人为止,粮食不是别的商品,供应减少10%,需求就必须要相应减少10%,当然,很多时候,饿死10%都是开始。”
粮荒到饥荒,饿死10%只是开始。
倭国缺粮,大明海禁,绝对禁止往倭国贩卖粮食。
王崇古看了看张居正,张居正看了看陛下,大明首辅和次辅,这个时候,多少无法理解,缺粮能让斗疯了的狗,冷静下来,彼此谈一谈,出去抢食物吃吗?
“人在饥饿的时候,只有一种烦恼,那就饿,而粮食和盐、油、钢铁、煤炭不同,粮食的获得周期很长,通常要几个月的时间。”朱翊钧他对自己的评价,从来不是什么圣天子,他觉得自己在皇位上的农夫而已。
大明廷臣们缺少种田的经验,而朱翊钧垦过荒、扶过犁、挑过粪、插过秧、上过岗漠地,搭过火室、育过种,把裤腿子翻一翻,每年都会亲自下地干活,朱翊钧很清楚,粮食这种资源的获取,不以人类的意志而决定,饿就是饿。
倭国的粮荒是非常复杂的矛盾,在军事上,常年的彼此征战,消耗了太多的粮食,而这些征战往往伴随着劫掠,民不聊生,生产被破坏;在经济上,而倭国的大名们,又不肯降低八公二民的普遍税率,导致了大量的土地抛荒;而在政治上,又缺乏自上而下的实际统治,在大明介入后,半殖民地半分封封建制度让一切恶化。
最终导致了粮荒越来越严重,迫使倭国各方大名,只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织田信长同样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承诺将他的儿子,全都迁出倭国,并且已经付诸实践,他的儿子现在都乘船抵达了长崎总督府,并且向大明而来。”朱翊钧告诉了廷臣们,织田信长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个行为,等同于说放弃了幕府将军的世袭罔替,他就干到死,这倭国的幕府将军,终究不会是他的血脉,他的政策,也不会延续。
织田信长的确是倭国的天降猛男,可惜倭人不感谢织田信长。
“倭人打算攻打朝鲜吗?”王崇古吐了口浊气,仍然不太清楚织田信长的目的。
倭国攻打朝鲜,大明怎么可能坐视不理?真的让倭寇上了岸,大明永无宁日,无论何种原因,大明都会出兵。
张居正看着放在文华殿的巨大堪舆图说道:“织田信长想的无外乎是,如果赢了,倭国拿到朝鲜东南部广阔平原作为粮仓,如果输了,就可以消灭掉足够多的武士,减少粮食消耗,哪怕输了,粮荒的问题也解决了。”
“他就不怕大明兴兵伐倭吗?”王国光嘴角抽动了下,嗤笑道:“国帑现在虽然穷了,可是这老库里还有七百万的存银,足够灭倭了。”
王国光作为大明的账房先生,始终留着一笔钱,哪怕现在朝廷的岁收和开支平衡,依旧有七百万银的预算,来启动战争,道爷就卡在这一个环节了,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来启动,没有招募到足够的客兵,无法消灭俺答汗,越拖越久,窟窿越拖越大。
打起来,其实反而就简单了,开始进攻的时候,一切都要向战争倾斜。
“他不怕,灭就灭吧,大明软刀子杀人更疼,织田信长也是为了倭国的以后,大明就是再能杀人,还能把倭国八百余万人杀干净吗?”张居正可以理解织田信长的谋划,这是他的最后一舞,打赢了那自然一切都有,打输了,就并入大明。
反正大明本身就是倭国的宗主国,大明不是泰西那帮红毛番,杀人放火掠夺,断绝文明的根基,这一战,倭国最惨痛的结局,顶多就是被大明王化,这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大明的软刀子主要是白银、宝钞、货物、高墙、倭女倭奴贸易,尤其是最后一项,大明在对倭政策上,从来没有什么道德负担,是倭国先犯贱的,嘉靖中期,倭患四起,生灵涂炭,烽火千里。
“说白了,就是赌国运罢了。”朱翊钧总结性的说道,织田信长的行为,符合倭国的思考方式,赌国运,这是一波豪赌,把整个倭国压上了赌桌的豪赌。
“对马岛上有大明的邪马台军港,陛下,长崎总督府的奏疏,就是在询问,邪马台军港是否撤军。”戚继光面色十分凝重的说道:“陛下,虽然邪马台军港只是一座孤城,但如果陛下下旨,大明军可以保证,没有旨意之前,这座孤城不会陷落。”
永不陷落的城池,是一种谎言,但戚继光说了,朱翊钧相信。
对马岛是倭国列岛和朝鲜半岛之间的脚踏石,无论是从朝鲜进攻倭国,还是倭国进攻朝鲜,对马岛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大明在对马岛的军港,名叫邪马台军港,位于对马岛的中部,是一座良港,而且依山傍水,易守难攻,织田信长割让了对马岛,大明军前往营造港口,和对马岛宗氏发生了冲突,对马岛宗氏不敌大明军,选择了俯首称臣。
现在对马岛宗氏有了倭国本土的支持,这眼中钉、肉中刺的邪马台军港,就成了大明最危险的战场。
“陛下,邪马台军港,其建造之初,就参考了红毛番的经验,高墙、营寨、沟壑,留有水门,方便船舰补给,倭国的火器微弱,只要大明水师是优势,邪马台军港能够获得补给,邪马台可以守得住。”戚继光简单说明了一下邪马台军港的营造标准,钉在敌人咽喉的一座重镇,只要大明水师强横,有补给,倭寇来多少杀多少。
倭寇攻城,缺乏重型火炮。
“容朕缓思。”朱翊钧看着堪舆图,手指在桌上不停地敲动着。
邪马台军港撤军,代表着大明建立的高墙,开了一个缝隙,就像是狗笼子打开了笼门,饿疯了的恶犬,会从狗笼子里冲向朝鲜。
大明军不从邪马台军港撤军,无论如何,织田信长、毛利辉元,都不可能绕过对马岛进攻朝鲜,等于说,不撤军,大明替朝鲜承担了一切,一切来自倭国的方面的压力,全都被邪马台军港承受。
“撤了吧。”朱翊钧思索了一番摇头说道:“凭什么呢,凭什么大明军要替朝鲜去抗住倭国疯狗的进攻?而且还是十分饥饿的疯狗呢?”
大明是朝鲜的宗主国,父母之邦,倭寇打你亲儿子,你大明皇帝居然要撤军!
倭国的疯狗们已经饿疯了,但还有东西吃,朱翊钧下狠心,下旨死守,要不了一年半载,倭国就会陷入全面饥荒,到那时候,不战自退。
饥荒,也是大明的软刀子,软刀子杀人,杀人于无形。
若是大明允许海船运输粮食,尤其是大明有了太岳(漕粮)箱这种运粮之物后,海运漕粮不再是一个难题,倭国的饥荒是可以得到一部分缓解的,但大明就是不准大明海商运粮到倭国。
可现在,大明现在要从邪马台军港撤军了,放开了道路,放开了狗绳子。
“戚帅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重大戎事决定,自然要征询大将军的意见,毕竟军事天赋这种东西,生来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臣以为,撤不撤都行。”戚继光非常平静的说道:“皆仰赖圣德,大明开海至今,水师强横,拥有制海权,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甚至战局都可以被大明直接左右,制海权在大明手中,无论倭国做什么,都是错,大明无论做什么,都是对。”
拥有制海权,就拥有绝对主动权,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尤其是对倭国这种困在岛上的岛国,那就是更加任意施为了,如果是个内陆国,闭关锁国,如果距离太远,大明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可是岛国,就没那么幸运了。
如果把朝鲜半岛的战场比做是牌局,拥有制海权的大明,就是把所有牌都揽到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