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36节

  楚中天被打的极为狼狈,像只狗一样的趴在地上,赵梦佑作为皇帝手中的刀,没有折扣的执行了陛下的命令。

  “嘿,有意思,有意思,全都到了。”朱翊钧看向了姚光启,点了点头。

  姚光启是吴中姚氏的贵公子,他可是很清楚蓬莱黄氏黄中兴这几个字的含金量,而且姚光启知道黄公子和皇帝是一个人,因为他亲眼见过,不是猜出来的。

  黄公子、王谦、姚光启,京师三大纨绔,一个比一个无法无天的那种纨绔,横行无忌。

  “大将军府门下的贵公子?我劝你适可为止,想想大将军在朝,你这么做,会让大将军多么为难!无故私自调兵入城,你疯了吗?!”镇抚司镇抚使见到了黄公子,立刻凑上前,焦急无比低声说道:“事情交给我们处理吧,别给戚帅找麻烦。”

  超过一百人的调动,需要走非常繁琐的流程,皇帝的诏令除外,皇帝用兵可以不走兵部,这就是朱翊钧辛苦这么多年掌握到的军权,直接下令给戚继光就行了。

  “嗯?”朱翊钧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意味深长的看着松江镇抚使。

  “诶,不对啊,戚帅素来军纪严肃。”镇抚使忽然眉头一皱,惊骇无比的退了三步,他刚才这个距离,已经僭越了,无诏宣见,无令近身三丈,意欲何为?僭越的很!

  镇抚使已经转过弯来了,这黄公子绝对是皇帝!三个京营步营已经入城,一个围了楚家,两个围了崇德坊,戚继光做事素来以身作则,既然调兵,一定是流程上没有任何问题。

  这就是民间和军中的认知差别,民间觉得戚继光可以随意调动京营军兵,但没有圣旨,他要调动一百人以上,也要通过兵部繁琐的流程,但军伍中人,只要稍微想一下,就想明白了,这不是戚帅发疯,而是黄公子的身份有问题。

  朱翊钧从来没有真正的掩饰过自己的身份,因为不用,就像现在,镇抚使猜出来,也只能配合演出,而不是揭穿皇帝的身份。

  姚光启认识大明皇帝,正在思考要不要行礼,坏了皇帝的兴致,镇抚使一个照面,就把黄公子真实身份给猜了出来。

  “这件事咱不管的话,你们镇抚司会怎么处理?”朱翊钧比较好奇,镇抚司会怎么和稀泥。

  镇抚使思索了一番,无奈的说道:“讨要回秦家媳妇,楚家赔礼道歉,顶多杖二十。”

  镇抚使没有隐瞒,这种事顶格处理也就是杖二十,再想做更多,也是无能为力了。

  “就是这么和稀泥,所以,这个楚中天才敢来抢亲!”朱翊钧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楚家为了所谓的面子,跑到街上抢亲,成与不成,他楚家的面子、里子就都有了,和大明水师直接冲突,全身而归,就是面子,任秋白就是里子。

  军衙也好,县衙也罢,最多做到这个地步了,楚中天甚至都不会挨打,更不会道歉,楚家的后路早就想好了,衙门真的问责,就推出去一个替罪羔羊,家里随便找个家丁顶罪,挨二十杖,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朱翊钧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哪怕当事人秦肇、秦中科能够接受,朱翊钧也不能接受。

  他现在不为基本盘里的基本盘出头,日后,他受委屈的时候,哪个军兵听他诏令?

  “咱来处理吧。”朱翊钧让冯保抬了张椅子来,他往上一坐,也不说话,一言不发的看着狼狈的楚中天。

  “要杀要剐,都随黄公子的意!但我没错,我弟弟多疾,我不帮他,谁帮他!”楚中天也不顾什么贵公子的脸面,席地而坐,和皇帝正面对坐,仍然非常执拗的说道。

  楚中天看起来理由十分的充分,朱翊钧没有搭腔,而是笑着说道:“衙门到了,镇抚司到了,可你家里人还没到,这样吧,咱们打个赌吧。”

  “咱把你的家里人提到这里,看看你家里人的选择,一,维护你,二,放弃你,咱赌你们上海楚氏,一定会抛弃你。”

  “要是你的家里人没有抛弃你,咱就放过你,你的家里人抛弃你了,任由咱处置如何?”

  “毒士!”楚中天厉声说道,太歹毒了,简直是太歹毒了!他的父亲会如何选择,楚中天已经猜到了,可势比人强,他只能接受。

  “你为什么不去衙门、镇抚司打官司?连最基本的法司流程都不肯走,直接跑来抢亲,还把秦忠科给打了?你目无法纪,咱也目无法纪,不就是仗着军纪严明,知道秦忠科无法还手,才如此胆大妄为,就你的这些家丁,都不够秦忠科一个人打的。”

  “你是豪门,咱也是豪门,豪门斗法,不都这样?道理?你不讲道理,咱为什么跟你讲道理。”朱翊钧嗤笑一声,毒士?大家都是势要豪右,谁比谁狠毒?

  “冯伴伴,去把楚公子的亲爹给提来,咱要看看是父子情深,还是断尾求存。”

  嚣张跋扈黄公子,根本不给楚中天选择的机会,直接让人去抓人去了。

  没有让黄公子等太久,没一会儿,楚中天的父亲就到了,楚中天的父亲,名叫楚训孝,被人带来的时候,楚训孝看都没看楚公子一眼,径直走到了黄公子面前,满脸堆笑的作揖说道:“黄公子自京城来,小儿无意间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楚老爷觉得今天的事儿,就一句冲撞了咱就能结束的吗?”朱翊钧一打折扇,轻轻摇动,笑着问道。

  “这,犬子也是为了弟弟,意气用事,才做出这等事儿,该罚,该罚,黄公子,咱们借一步说话?”楚训孝低声说道:“不知黄公子怎样,才肯让围了家宅的军兵退去。”

  对楚训孝而言,如何让围困他们家的军兵撤离,才是燃眉之急,至于楚中天,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了。

  “杀了他?”朱翊钧转头看了一眼楚中天,笑眯眯的说道。

  “黄公子…这…”楚训孝声音几乎哀求一样说道:“借一步说话如何?”

  “爹!”楚中天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居然真的如此简单的抛弃了他,甚至没有多说一句。

  有的时候,没有明确的回答,就是一种回答,为了家族的存续,楚训孝所谓的借一步说话,和溺女婴的父母,让稳婆下手一样,都是一个遮羞布罢了。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玩味的看着这楚家父子,整日里仗着自己家世,胡作非为,欺负别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今天,却被黄公子给欺负了。

  “楚中天,你为了你们楚家的面子,冲锋陷阵,自己带着家丁来,是你爹授意你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朱翊钧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楚中天是听说了今日成婚,义愤填膺,还是楚训孝为了家族的脸面指使楚中天。

  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扎心。

  楚中天垂头丧气,低声说道:“我父亲让我来的。”

  “你不要胡说!你给家里招了天大的祸,还敢胡说?”楚训孝怒火中烧,厉声骂道。

  楚中天厉声说道:“我哪里胡说了?不是你说,今天这口气,我们楚家就这么咽下去了,日后咱们在上海滩就抬不起头了吗?怎么是我胡说了?”

  “我明确说过,让你带人来抢亲了吗?”

  “你没点头吗?”

  ……

  “哈哈哈!”朱翊钧大笑了起来,他们已经开始互相指责了,仿佛所有的错,都是对方的错。

  冯保急匆匆的走了过来说道:“皇爷爷,先生和将军来了。”

  “快请。”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先生,戚帅。”朱翊钧倒是颇为客气,毕竟他现在是黄公子,戚继光和张居正见皇帝客气,也没法行礼,毕竟现在是以黄公子的身份行事。

  “他还没死?”戚继光惊讶无比的看着活生生的楚中天,张居正和戚继光之所以认为轮到自己出场了,就是出来善后的,他以为皇帝已经下令杀人和踏破家门了,结果楚中天也就被揍了一顿。

  皇帝陛下发了飙,不见血,戚继光是第一次见。

  但这话在外人听来,就觉得非常合理,黄公子这么嚣张,都是戚继光惯出来的,这黄公子还没喊打喊杀,反倒是戚帅来了,就问人为什么活着,这不是骄纵是什么?

  朱翊钧笑着说道:“他要是把秦忠科打伤了,他现在就死了,咱,很讲道理的!”

  “楚中天,咱答应你的,你放了新娘,咱就给你仔细说道说道这件事,你们家花了五千两银子,给你弟弟买了个童养媳,这任秋白的卖身契,就是买卖的契约,对吧。”

  “是。”楚中天来抢亲,都是因为被废掉的卖身契。

  “那咱问你,这五千两银子,有一厘银,给了任秋白吗?”朱翊钧立刻问道。

  “没有。”楚中天低声说道。

  “朝廷有令,废了贱奴籍,废了就是废了,你们不去找任家退了这五千两银子,反而找秦肇父子的麻烦,是何道理?”朱翊钧冷冰冰的问道。

  楚训孝低声说道:“那任家仗着家大业大,说:任秋白已经发卖,就没有退回的道理,既然卖身契没了,就换成了聘书,那五千两银子,就是聘礼。”

  “为什么你不敢找任家麻烦,找秦肇父子麻烦,因为你们惹不起任家这等官宦人家,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朱翊钧坐直了,有些嘲弄的说道。

  任秋白的父亲是举人,任秋白的叔叔是进士,能出进士,基本都不算小门小户,势要豪右也有等级之分,官宦人家,楚中天惹不起,就跑来欺负秦肇、秦忠科了。

  “你看,那边是镇抚司,这边是衙门,这件事,你们很清楚,不能善了。”

  “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呢?咱一清二楚,不过是生米煮成熟饭,今天把亲抢了,只要把任秋白带回你们楚家,就是你们家的人了,哪怕是法司衙门追究,任秋白已经入了你们的家门,还能怎样呢?”朱翊钧看着楚中天问道:“是不是打这个主意?”

  这真让任秋白被楚家带走了,哪怕是镇抚司走司法流程,去讨要,这任秋白也进过他们楚家的门,那就是不清不白,先造成既定事实,木已成舟,镇抚使和知县,还能因为这种事,喊打喊杀吗?

  “是。”楚中天面色酱红,低声说道,拼家世拼不过,连阴谋诡计都被看穿,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说了出来,简直是无地自容。

  “这件事,咱既然管了,就会管到底,你们家那五千两银子,咱给你家讨回来。”朱翊钧合上了扇子,宣布了处置结果。

  “是不是以为就此结束了?嘿嘿嘿,你们得罪黄公子的麻烦,才刚刚开始!”朱翊钧打开了扇子,轻轻摇动了下,看着楚家父子,极为无情。

  就事论事,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抢亲的事儿,以楚中天挨揍、楚中天父子相隙而告终,抢亲的事儿,的确到此结束。

  可楚家、任家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戚继光和张居正彼此眼神交汇了一下,他们俩都误会皇帝陛下了,皇帝压根没想过借,着这个事,收回兵权,陛下纯粹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仗势欺人,就是要把这不平事就是要管一管。

  朱翊钧看着秦忠科笑着说道:“喜宴,咱就不去吃了,不用担心,日后没你们的事儿了,好好过日子就行。”

  剩下的斗争,就是朝廷和地方之间的矛盾,皇帝和势要豪右之间的矛盾了,和秦肇、秦忠科没有关系,他们再掺和其中,对他们反而不好。

  “谢黄公子大恩,铭记五内。”秦肇行礼,带着崇德坊的乡亲们离开了,秦肇是个老油条,在跟黄公子闲聊的时候,就多少有点觉得黄公子这个人,有点怪,方方面面都很怪,不长胡子的近侍、规矩比天还大、看起来平易近人,但自有威严。

  这等贵人,却满手的老茧,这么奇怪的人,当时秦肇就觉得,不仅仅是黄公子那么简单。

  张居正和戚继光出现的时候,秦肇确定了,黄公子就是皇爷,这再明显不过了,张居正和戚继光想要行礼,却不能行礼的模样,秦肇看在眼里,陛下把这事儿管了,那就一定不会有什么后患。

  喜宴,皇帝是指定不能去了,但礼金已经上了,心意已经到了。

  朱翊钧回到了燕铮楼,这是松江府上海县的燕字楼,富丽堂皇,他回到这里,从黄公子变成了皇帝,他看向了姚光启说道:“任家那五千两银子,让任秋白的弟弟和那个不省心的继室,立刻归还楚家。”

  “缇帅,立刻让松江府稽税院,对任家和楚家全面稽税,从严从重处理,必须要让天下人知道,军兵不对民出手,是军纪严明,但也不是任人宰割,任人欺负的!今天,朕必须为他们做这个主!”

  “先生以为呢?”

  “陛下不为军兵做主,闹到浙江九营入城剿匪的地步,为时已晚,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闹一闹也好,不闹,谁都觉得军兵是案板上的一块肉,那楚中天,骂九品照磨是瘸子,骂忠勇军兵是流民,不能这样,也不该这样。”张居正十分认可陛下继续追究下去。

  抢亲的事儿,的确到此结束,可是不把军兵当人看,一口一个瘸子,一口一个流民,是张居正不能接受的,等于振武的新政失败了。

  富国强兵,是张居正新政自始至终的主要主张。

  迟到的正义从来都不是正义,只是补救。

  “戚帅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这是左膀右臂。

  “陛下圣明。”戚继光俯首说道,他之前还以为陛下要手刃楚中天…之所以这么以为,当初京师笔正陈有仁,美化倭寇劫掠东南、诋毁大明军东征平倭,就被陛下给当街手刃了,他是奔着直接抄家灭门去的。

  结果,陛下还是走了流程,要把他们两家查个底朝天,合理合法的追究下去。

  有些人是经不起查的,只要细究,腚底下一堆的脏事。

  “如此,姚知县,竭力配合。”朱翊钧看向了姚光启,做出了进一步的指示。

  “陛下,其实任家的罪证,臣已经查清楚了…”姚光启俯首说道,哭驾是历代皇帝巡视的传统节目,地方官员为了满足巡视皇帝的正义心,都要准备一些冤案让皇帝伸张正义。

  而任家,就在哭驾的名单之上,本来就该皇帝代表正义审判。

  “哦?他们家干了什么事儿?”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第708章 冻死不折屋,饿死不虏掠

  皇帝出行的规划,都是早就定好的,是为了给地方充足的反应时间,不至于大家都失了体面,而上海知县姚光启,更是早就准备好了正义执行的哭驾,等待皇帝陛下来正义裁决,来满足皇帝的正义心。

  皇帝出巡,不能一片和和美美,一定要有问题,要不皇帝不是白来了吗?但一定不能有大问题,一旦有了大问题就会牵连到自己的头上,官帽子、人头,都会丢。

  而这个任家,就在哭驾的范畴之内,属于既能满足正义心,又不至于牵连到他姚光启的头上。

  “任家和楚家,通倭、贩售阿片。”姚光启先把两个足以族诛的大罪名告诉了陛下,他俯首说道:“陛下,楚训孝不敢开罪任家,是因为,把人家任家惹急了,说不定明天他们楚家全家老少,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前内阁首辅谢迁死后,谢迁的家族就被流窜的倭寇给灭了满门,其案件之惨烈直达天听,甚至惊动了皇帝。

  楚家可没有什么前内阁首辅的长辈,自然不敢和通倭的任家造次。

  姚光启一五一十把自己调查到的情况,告诉了陛下,楚家的通倭,是任家介绍的,确切地说,这个任秋白是他们两家彻底合作的投名状,雷霆之怒株连九族的时候,一定会连累到他们楚家,变成了一条船上的人,才能放心做生意。

  任家和楚家的通倭,主要是往倭国运送粮食,因为倭国非常的缺粮,粮价极高,但大明律法禁止往倭国贩卖粮食,而贩卖粮食的路线非常古怪,整个路线是完全脱离了大明腹地。

  “也就是说,从元绪群岛拉上足够的粮食,虽然在通关文牒上,是运往松江府,但在离开了首里府的时候,就会向北,抵达了倭国,换取倭奴,运回元绪群岛,在棉兰老岛达沃城集散之后,这些奸商摇身一变,将获得的货物运送回大明换取白银?”朱翊钧惊讶这条链路。

  这些人是真的会钻漏洞,这里面最大的风险,就是运粮船从首里府出发到抵达倭国这段路,只要这一段不会被发现,那么其他的航程,都是完全合法的!可以说是非常隐蔽了。

  “是的,一切的手续都是合法的,这还是去年大计的时候,和首里府第一次对账,才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去年自琉球那霸港流入大明的米粮少了整整一百三十万石,我们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姚光启俯首说道。

  这个漏洞就是四大总督府市舶司的账目是独立审计的,而且审计的时候,朝廷更加关注督饷馆,这就涉及到了朝廷的岁收,而对于货物明细,就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去审计了,这种独立,其实是总督府制度建设不完整导致的。

  连殷正茂都要受吕宋士族的气,读书人的广泛缺乏,让总督府的账,本来就十分的稀碎,能把税抽明白,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首节 上一节 836/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