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所言有理,八成还得扩。”朱翊钧笑呵呵的说道。
这年头,人老的都快,尤其是操劳过度,秦肇四十五岁,两鬓斑白,看起来像是五十五了,他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婚事,年轻人结了婚生了娃,这才算是后继有人,所有的牺牲才值得。
“秦照磨!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去接亲的队伍,和那楚公子打起来了!”一个年轻人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指着外面,大声的说道:“秦照磨,快去看看吧!”
“欺人太甚!”秦肇猛的站了起来,一拍桌子,大声的说道:“在衙门和水师当差的不许去,其他人,抄家伙,跟我去救人!”
祥和热闹的崇德坊,立刻沸腾了起来,朱翊钧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幕,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去问问。”朱翊钧看向了冯保,这秦肇要去平事儿,就打了个招呼,带着人就走了。
冯保很快就回禀了情况,这六个成婚的后生里,有一个娶了倭女,或者说这倭女仗着大明军兵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赖上了这军兵,还有两个娶了织娘,两个娶了同乡介绍,最后一个娶了本地人。
就是这娶了本地姑娘的军兵,秦肇的义子,秦忠科,这秦忠科是个孤儿,是秦肇负伤后从养济院领养的,说是义子,其实就是亲儿子了,而秦忠科娶这本地妻子,是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名叫任秋白,取自白居易诗词里的唯见江心秋月白。
这诗情画意的名字,是任秋白的父亲给起的名,是个举人,没考中进士,任秋白的父亲远赴贵州做流官,这一去,却死在了疟疾之下,这任秋白的弟弟是个浑人,就把家产给独占了去,不仅如此,还非要把任秋白‘许配’给这个楚公子。
这楚公子是个病秧子,打小就体弱,而且才十岁,说是许配,其实就是发卖到楚家做童养媳。
任秋白是嫡出,亲生母亲是大家闺秀,可是去得早,这弟弟是继室所出,任家发生的这一切,这都是继室的主意。
这赶巧了,任秋白还没进楚家的门,朝廷就废了贱奴籍,这童养媳是决计不允许的,两任知县都不是善茬,阎士选、姚光启都是狠人,申时行更是歹毒,朝廷的政令说执行,那就要彻底执行!童养媳查到,轻则罚没,重则抄家,对抗新政,可不是能用银子赎命的轻罪。
任秋白在废除贱奴籍当天就跑了,跑回了姥姥家,躲这些祸害,姥姥家一看这楚家、任家咄咄逼人,就想把这外孙女许给军兵,要知道当了军属,这楚家、任家再逼迫,那大明水师的法司松江镇水师镇抚司,也不是吃素的。
这秦肇的儿子秦忠科,今天去接亲,路上出了事,楚家抢亲来了!
“陛下,秦肇手下有首级功七,都是倭寇,带甲三,万历三年之前打的首级功;秦忠科手下有首级功三,两倭寇、一红毛番,都是去年在对马岛营造港口时杀出来的。”冯保这话再明显不过了,这是有功的军兵,是大明水师的基石。
冯保之所以这么说,是怕秦肇、秦忠科吃亏,这是自己人,帝党中的铁杆帝党,基本盘中的基本盘,他这个大将军府的黄公子,若是不马上行动起来,说不过去的。
朱翊钧一拍桌子,对着赵梦佑说道:“带上火器,走!今天,就是耶叔来了,朕都不能让秦家父子受这个委屈!”
冯保一挥手,大声吆喝道:“同去,同去,黄公子可是大将军府的贵人!今天,这事儿,黄公子管定了!什么狗屁楚家任家,崇德坊今儿个要是受了欺负,明天,天都得塌下来!大家都同去!”
冯保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再大的事儿,这里是水师的老巢松江府,上海县城驻扎着三千缇骑,城郭还驻扎着三万随扈京营,就是泰西那边的神真的下凡,都得让他哪来的回哪去。
朱翊钧带着一群人耀武扬威,紧随其后,那叫一个嚣张跋扈,缇骑甚至把肃静和避让的牌子都打了出来开路,绝对不能让皇帝看热闹晚到了,朱常治兴奋无比,在赵梦佑怀里,攥着小拳头,锤着铁浑甲,手都锤红了。
这很不稳重,但因为是打着大将军府黄公子的名号行事,就没有问题了。
朱翊钧没有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到了的时候,时间刚刚好。
“楚云天!你不要太嚣张了。”秦肇扶着儿子,对着一个锦袍男子,愤怒无比的说着话。
秦忠科是个身高快七尺的汉子,但被人给打了,身上好几个鞋印子,他倒是没事,就是有点狼狈。
“秦瘸子,我告诉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亲我也抢定了,我楚家的人,谁都别想带走!”楚中天看着秦肇,厉声说道:“一群流民,一朝得势,还想骑到我们楚家头上!日后这上海滩,我楚家还能抬得起头?!”
“天王老子,谁叫我?谁叫我?”朱翊钧慢步走了出来,缇骑已经开好了路,朱翊钧一步步走到前面,看着秦忠科的样子,眉头紧蹙的说道:“怎么被打的如此狼狈?”
新郎服都被扯碎了,倒是没受伤,没见血,倭寇都没有让秦忠科这么狼狈过。
这楚中天嘴上说的嚣张,可是下手还是有分寸的,真的见了血,松江镇水师镇抚司就该找他们家麻烦了。
“有军纪,出营不得私斗,违令者除籍,我儿是军,他们是民,打不得。”秦肇眼睛通红,替儿子回答了这个问题,军纪如山,秦忠科就是再愤怒,也不能动手,只能挨打。
这也是秦肇让当差的不要去的原因。
“好汉子,这事咱来管。”朱翊钧嘴角抽动了一下,面色变得更加冰冷了起来,这什么狗屁的楚公子,他倒是要看看这松江府,还有比徐阶更难缠的势要豪右?
“楚中天,是吧。”朱翊钧打开折扇,看向了对面的人,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今天这事儿,咱管了,你划个道来,怎么才肯放人?”
对方手里有人质,任秋白的花轿在对方手里。
“你是何人?”楚中天还是知道些分寸的,这贵公子带着缇骑来的,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
朱翊钧面色冰冷的说道:“蓬莱黄氏,大将军弟子黄中兴,住在奉国公府,楚中天,你觉得秦家父子是流民,那咱呢?”
“好,贵人!”楚中天咬着牙回答道,他完全没料到这种局面,这秦肇父子什么时候和大将军府扯上关系了?今天这是结结实实的碰到了铁板上。
“黄贵人是京城来的,既然是大有来头,想必是讲道理的,那我楚家给了银子,买了任秋白,花了足足五千两银子!”
“朝廷废了贱奴籍令,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任秋白的贱奴籍废了,可是这任家没把聘礼退给我,我楚家、任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婚事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
“这任秋白,给我弟弟做儿媳,委屈她了吗?躲了起来,死活不肯嫁。”
“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里可是有聘书的,任家出的。”
楚中天将一纸聘书递给了一名缇骑,让缇骑转呈,的确是非常合法的聘书,父母之命,继室是家里唯一的长辈儿了。
楚中天在黄公子确认了聘书之后,才狠狠地啐了一口说道:“这但凡是讲点道理,这秦家就不该结这门亲的!秦瘸子明知这情景,还非要抢,不懂礼数!”
“皇爷爷,戚帅调了三个步营入了城,两个围了这里,一个围了楚家。”冯保提醒陛下,精神点,别丢分!
戚继光摆明了阵仗,不爱惜自己的名声,让皇帝可劲儿的闹翻天,闹得小了,戚帅不满意。
秦忠科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聘书来说道:“你有聘书我也有!还有,嘴巴放干净点,再说我爹瘸子,我杀了你!”
朱翊钧看都不看秦忠科出示的聘书,伸出三根手指头说道:“敢动咱的人,咱数到三,你把人给咱,这事儿,咱慢慢跟你掰扯,若不肯,立刻,踏平你们楚家!”
一个小厮惊慌失措的跑到了楚中天耳边,急切的说了两句,显然,楚家被围了这个消息,楚中天一清二楚。
“黄公子,莫要欺人太甚!”楚中天惊恐无比的说道。哪有这样的,不答应就踏平,这特么的讲讲道理好不好!到底谁划下道来?一言不合要灭人满门?
这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大恶人!
朱翊钧就是在等京营入城,他才说两句,让楚中天划道。
“三!”
“二!”
“给给给!黄公子,留情,留情!”楚中天吓傻了,这混不吝,真的说到做到!他不敢赌,没了家世,他就是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赌这个大恶人在吓唬人吗?
“还以为你多勇呢,就这?”朱翊钧看到花轿被抬了回来,秦忠科确认了新娘子没有受伤,才放下了手,嘲弄这楚中天,还以为这楚中天多霸气呢,学人抢亲,感情也这么怂,杀全家的时候,跪的这么快。
楚中天当然有话说,你特么的三千军围家宅,九斤火药的火炮都堵大门了,这再勇,敢跟你说一个不字?
楚中天满脸难堪的说道:“我放人了,黄公子能解围了吗?”
面前这位黄中兴,还没下令解围,这手指头缩回去,他们家都得死全家,这可不是咒骂,是物理意义上的死全家。
他来抢亲就足够颠了,这黄公子太颠了,比他还颠!
“不行,不能解围,跟你这种人说话,就得枪顶在你全家的脑门上,你才能听得进去。”朱翊钧连连摇头说道:“你过来,站着别动。”
楚中天一脸奇怪的走了上来,脸色都是酱色,今天这人,丢大发了!
“秦忠科是吧,去上去踹他,你身上有多少脚印,就踹多少回来。”朱翊钧可记得秦忠科的狼狈样儿,这事儿,不能以楚中天认怂结束。
“我看你们这些狗腿子谁敢动,谁动谁死!”朱翊钧看向了那群家丁,缇骑的火铳已经对准了他们。
没完,今天这上海滩楚公子的面子,丢定了!
这就是纨绔之间的狗斗,他楚中天不讲理,黄公子当然会更不讲理!
京师第一纨绔,绝不丢分!
第707章 迟到的正义从来都不是正义
事后谁敢为难秦家,朱翊钧就敢为难他们,楚中天抢亲是为了自己的脸面,朱翊钧为难楚中天也是为了自己脸面。
在恶人磨这种事的基本逻辑里,比的就是谁权势更大,谁的背景硬,不是讲道理。
秦忠科用力的盯着楚中天,往前走了两步,又回来了,最终没有踹下去。
“哈哈哈,怂货!”楚中天看着秦忠科的样子,就直接笑出来了,他的确得罪不起黄公子,黄公子拿着枪顶在他的脑门,可是这秦忠科这种情况下都不动手,软蛋一个。
真的是软蛋吗?秦肇首级功七,秦忠科首级功三,杀倭寇的时候,秦忠科可没软哪怕一下。
“有军例。”秦忠科攥紧了拳头,最后还是吐了口浊气说道。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咱跟首里侯说,你踹就是了,没事,首里侯不会为难你的。”
“那也不能踹,俞帅说,要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他是民,我就不能打他,我今天打他,以后我就要借百姓脑袋一用当军功了。”秦忠科连连摇头说道。
在这个杀良冒功普遍存在的年代里,大明京营、水师,对此的规定是极为严明的,目的就是防微杜渐。
大明水师的军纪和京营一样的严苛,对军兵进行了洗脑式的规训,只要他一天是水师军兵,楚中天一天是民,他秦忠科就不能动手,军队条例素来如此,一刀切,蛮不讲理。
“你还挺会讲道理的啊!”朱翊钧反倒是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挥了挥手说道:“没事,你不去没事,上!揍他!”
朱翊钧可是仗势欺人的京城第一纨绔,秦忠科不打,他打!
狠揍就完事了!
楚中天立刻垮了脸,这黄公子已经不讲道理到了这个地步!简直是无法无天。
而此时不远处的酒楼里,张居正戚继光正在面对面下棋,这南巡对他们而言都是休假,他们距离崇德坊并不远,那里发生的事儿,他们一清二楚。
“你不拦着,还非要拱火?”张居正有点想不明白,戚继光听从诏令,调兵入城,拿出了不踏破楚府不罢休的气势来,若是作战,那是气势如虹,可这不是作战,这个时候,戚继光最珍惜的军例,仿佛形容虚设一样。
“我以为陛下要借着这个事儿,收回我的兵权。”戚继光随意的落子,非常平静的说道。
“额…你倒是坐得住!”张居正彻底沉默了。
现在是皇帝巡视松江府的时间,再有一个月的时间,大明皇帝才会回北衙,大将军戚继光不在京师,京营七万兵在李如松手里,这大将军府的黄公子,在松江府无缘无故把对方的家门给踏平了,那京师的那些言官们,好不容易抓到了把柄,还不可劲儿的弹劾?
皇帝顺势就坡下驴,明升暗降,表面上,再给戚继光更高的待遇,背地里,把戚继光的军权夺了。
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帝在掌权之后,还能容忍军队有这样偶像一样的人物存在,这是最基本的人性,戚继光这种屡战屡胜、刀刃向外的强将,对皇位的威胁,是物理意义的。
李世民连魏征都能容忍,但李靖都快病死了,也要带着一起征伐高句丽。
戚继光的想法是对的,皇帝是不是要趁此机会,要收回兵权?连张居正内心深处都有一些担心。
大明皇帝长大了,戚继光也有点老了,大明四方畏惧于京营、水师的强悍,不敢冒犯,卸磨杀驴,马放南山,似乎到了一个不错的时间节点。
“胡思乱想。”张居正强行为自己的弟子朱翊钧辩白了一句,大明皇帝就是去胡闹了,不是要收回兵权,不要想太多,这个辩白显得有点苍白无力。
“没什么。”戚继光倒是颇为平静的说道:“陛下不会把事情做的太难看,要不就没有必要,每到一处,就去祭拜忠勇祠了,上次陛下去了岳王坟、于公祠,拜祭之后,就又赏赐了一番我这个奉国公。”
“我自问,算得上是忠勇之士。”
祭岳王、于公有感,皇帝大肆恩赏了一番戚继光,岳飞和于谦已经作古,可戚继光还活的好好的,非常健康,吃嘛嘛香,哪怕真的让他交出兵权来,皇帝也不会搞出清算的把戏,朱翊钧要脸,不想活成笑话。
至于戚继光为何不肯对抗?戚继光的抱负得以展布,没有那么多的意难平了,陛下振武之心和操阅军马一样的坚持不懈,为了帝国的稳定、为了不制造更多的兴文匽武的风力,戚继光并不打算对抗。
“世人都说,这京营是我戚继光的京营,甚至叫戚家军,可这京营,本来就是陛下的京营,先生,平心而论,你说没有陛下,京营会有今天这种气象?绝不会。”戚继光再次强调了京营是陛下的京营,他是陛下委任的京营总兵,陛下要做什么,都是对的。
“独木难支,掩映成林。”张居正思索了一番,回答了这个问题,独木难支,靠他张居正或者戚继光,他们这样的臣子,京营、水师都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景象,振武极其艰难,而掩映成林,是说志同道合的同志者多了,才能形成规模。
新政之鼎盛气象,很好。
“戚帅,元辅,抢亲那边,松江镇水师镇抚司到了。”陈大成汇报了新的情况。
大明军纪的确规定了军兵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不能对百姓出手,但不代表军兵,就完全受人欺负,虽然很多军民冲突的时候,镇抚司都会和稀泥,但有人和稀泥,已经很不错了,以前的时候,军队镇抚司败坏后,军兵打官司要去衙门,才是最糟糕的情况。
“元辅,戚帅,上海知县姚光启带着衙役到了。”游守礼游七告诉张居正,姚光启已经来了。
除了镇抚司维护军兵利益之外,还有衙门来保证基本的公平。
哪怕是没有‘黄公子’凑巧碰到了今天抢亲,这楚中天,也不可能带得走任秋白,大明的律法、水师法司镇抚司、大明朝廷衙门,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军兵除了拥有较高的物质报酬之外,还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这才是振武,不是给了全饷,就是振武,对军兵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时要给予更高的社会地位。
“看来,该咱们上场了。”张居正看热闹的兴致不高,他有点拿不准皇帝的心意,到底是在胡闹,还是要借此收回兵权,他本来就是想看个热闹,但他并不想看收回兵权这种热闹。
真的到时候了吗?张居正有些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