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16节

  朝廷整体否认经纪买办用工法,就是否定短工,就是用看得见的大手去干涉市场的调整,不可能人人是熟练工匠,就像是不可能人人都是进士举人。

  整篇文章说的都很有道理。

  但王崇古认为臭不可闻。

  王崇古将杂报放下,摇头说道:“这篇杂报的内容,是错误的,不了解住坐工匠制度导致的,陛下,短工其实不省钱,尤其是对官厂而言,除了图个方便,臣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不省钱?”朱翊钧一愣。

  “陛下民坊离了熟练工匠顶多生产点附加价值低的商品,官厂不行,官厂要只能生产低附加值商品,还怎么占据主导地位?怎么当得了主心骨?真的不省钱,熟练工匠创造的利润,是一个学徒的十倍甚至更多。”王崇古首先纠正了下陛下的偏见。

  临时工真的不省钱,对官厂尤其如此。

  王崇古接着说道:“不事生产的人,往往都这个样子,他们从来没见过官厂里的工匠,就是五级匠人里最顶级的大工匠,都是闲不住的人,你不让他们干,他们还要骂人呢,总想捣鼓点什么,就跟这些读书人一样,肚子里有了墨水,怎么可能不写点什么?”

  “官厂里,当然有大搞特权的人在,但匠人们玩的花样,可远不如这些读书人搞出来的这些东西,啧啧,也不知道这笔正,是怎么好意思说匠人们大搞特权的。”

  “贱儒的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下贱的!”

  这个笔正大肆宣扬的问题,在官厂当然存在,但最大的问题,近亲繁殖,大明本身就是世袭匠户制度。

  “陛下,匠人在官厂里占到了主导地位,这是贱儒所不了解的。”王崇古思前想后,还是要对陛下解释清楚这个问题。

  “匠人们不服大把头,不服这些官吏胡说八道,是可以表现出来的,甚至是可以指着鼻子骂这些官吏多管闲事,我儿带着笔正去毛呢厂看铁马的时候,就有法例办的人,让王谦把帽子带好。”

  “官厂是搞生产的,生产就是如此,各管各自的事儿。”

  “住坐工匠之所以如此胆大包天,甚至敢为难王谦,而王谦也没办法,只能把帽子带好,因为住坐工匠的逐出,是不被官吏所控制的,而是由法例办调查清楚事情原委后,送到总办手里,如果涉及到了刑名,就会移交衙门,如果不涉及刑名,就会酌情。”

  “陛下,住坐工匠是官厂的固定资产,是原料变成商品,变成钱的资产,没有刑名之罪,是不允许轻易革除住坐工匠的。”

  住坐工匠和民坊里的工匠,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这是贱儒们所不清楚的。

  大明官厂是存在新陈代谢的,官厂的代谢名叫清汰,制定的考核标准多次无法完成、多次违反安全生产条例、重大生产事故,以及政治清汰,就是官厂的新陈代谢,但官厂的人事总体上比民坊稳定。

  考核标准是五级工匠里该级工匠最效率的匠人的七成,而徐州煤窑在私人手中掌控,往往是以最高效率再额外添加工作量进行考核,能完成才有鬼。

  而考核的话会有六册一账,官吏是无法随便为难匠人的,匠人手里有自己的帐,工坊有自己的帐,厂里也有账册,出厂也有帐册。

  这都是官厂建设过程中总结的经验教训。

  这里面让王崇古最痛心的就是政治清汰了。

  之前有青楼女子从良投奔官厂后,有组织的利用官厂的背景,自己织娘的身份,四处骗婚,自那之后,青楼女子,就不得入官厂,南衙有青楼女子从良,就差一天,没能进了官厂,最后吊死在了织造局门前,但依旧没有改变这个政令。

  而这个政令还有后续,更加变本加厉了起来,青楼女子出身的织娘,考成都会比别人更加严格一些,更加容易被官厂清汰。

  织造局、毛呢厂的青楼出身的织娘,很多都已经是熟练工匠,在政治清汰中,损失严重,不是所有青楼女子,都是自愿踏入那烟花世界的地狱之中,但官厂对她们关上了大门的同时,已经上岸的青楼出身的织娘,也遭到了牵连。

  “管理官厂,辛苦王次辅了。”朱翊钧对王崇古进行了夸奖,是真的辛苦。

  “陛下,臣老了,王谦呢,又对这些不感兴趣,整天泡在那个交易行里折腾,赚的钱比臣还多,臣其实也担心臣死了,这官厂后继无人。”王崇古有些感慨的说道。

  海瑞不搞王崇古是因为离了王屠户,陛下真的要吃带毛猪。

  官厂是国之大计,这个位置,离开了王崇古,一定会有巨大的变动,势要豪右们刺杀王崇古是对的,官厂是因人成事。

  当初的毛呢厂,不过是为了羊吃人,削弱北虏的实力,慢慢的才发展到现在这种规模。

  王崇古甩了甩袖子,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臣总结了官厂管理的若干办法,形成了法例办,但这法例,也要因时而动,不能墨守成规,否则僵化之下,官厂不能长久,臣思来想去,还是写了一本奏疏,恳请陛下过目。”

  朱翊钧看完了王崇古的奏疏,面色颇为严肃的说道:“大明工匠,都要谢谢王次辅,不仅仅是官厂,整个大明的官僚,也都该读读这本《官厂法例诸事疏》。”

  这本奏疏不仅仅是讲怎么管理官厂,而是讲怎么当官。

  总结起来为四句话:

  对群体保持同情和关注;对个体保持警惕和距离;

  严格按照制度和流程办事;事事处处都要留痕迹。

  这四句话道尽了官厂管理的纲常,同样也是在说如何当官,要具体展开说,就非常非常的复杂,大抵而言,就是群体的诉求一般情况下都是合理的,但个人的诉求通常都是谋求特权,这是人性的必然。

  制度和流程虽然僵化,但同样也是保护自己,每一件事都要留下痕迹,最好有文书为证,防止在宦海沉浮的时候被敌人抓到把柄。

  能把这四句话做好,就能称之为合格的官僚了。

  “陛下谬赞了。”王崇古起身告退,他的脚步非常轻快,而且非常稳健。

  朱翊钧拿着手中的这本奏疏笑着说道:“王次辅怕是看到了傅希挚的下场,才有感而发,写了这本奏疏,这本奏疏要是改名为《论奸臣的自我修养》,恐怕会引发竞相追捧。”

  王崇古既然把奏疏给皇帝陛下,陛下是拿去发在邸报,还是拿去刊发,他王崇古都懒得管。

  朱翊钧打算把奏疏的名字改一改,吸引大明官僚们都阅读一下这本书,以防止自己被权力异化,最后锒铛入狱。

  “这么改,是不是太伤王次辅了?”冯保眉头紧蹙的说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王次辅现在又不是个奸臣,这么说,伤大臣的心。

  朱翊钧摆手说道:“你说得对,他可以自己说自己,但朕不能这么说他,现在王次辅忠君体国、经邦济国。”

  “不如这样吧,改名叫《论五步蛇的自我修养》,这五步蛇可是王次辅亲自认可的绰号。”

  “臣遵旨。”冯保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后面这个名字更好听点,同样还能通过宣扬五步蛇的威名,以收威吓之效。

第690章 大明皇帝是一条喜好白银的东方巨龙

  王崇古用自己丰富的经验,告诉了所有人为官之道,不是之前儒家君君臣臣的那一套,而是在官场这个孽海,如何做,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悲剧收场。

  朱翊钧在北衙的时候,就很喜欢看杂报,到了南衙之后,杂报就更加多了,毕竟南衙没有皇帝,会更加自由一些,朱翊钧看到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政治想法。

  东林党人最擅长的就是以针砭时事,对国朝具体政务提出批评为主,以崇尚气节,自诩清流,鼓噪各种看似美妙但决计无法执行的政令为辅,如此狺狺狂吠吸引拥趸,在朱翊钧这个皇帝看来,这就是狺狺狂吠。

  而大明皇帝将这些看似美妙却不切实际的政令进行了总结。

  万历维新在推行许多的新政,这些江南的士大夫们,以鼓噪为主,也想推行一些新政。

  比如在整肃社会风气这件事上,以高攀龙为首的这些江南士大夫们,就提出了‘腌臜之风甚嚣尘上,当力革青楼除腌臜以正不正’,就是把青楼全都消灭掉,这样对青楼女子的压迫就会消失。

  好像社会风气不正,都是青楼女子闹出来的。

  这看起来很清流,毕竟烟花世界是犯罪的培养皿,围绕着烟花世界诞生了人牙行、强买强卖、争抢地盘等等社会治安问题,但这些士大夫们,从来不说,青楼没了,楼里的娼户怎么办。

  再说了青楼这种高端的消费场所,他们这些个肉食者不去,那不就没了?一边疯狂的在青楼女子身上蛄蛹,一边又大骂女子是腌臜。

  比如在教育这块,这些江南士大夫们认为应该还教于民。

  这种风力主要是从朱元璋删减了孟子之后,就开始掀起,朝廷掌控了科举,还要掌控官刻本,还要设立府州县学,控制生员,还教于民则天下大同,可这些士大夫从来不会说,他们束脩一年就要十两银子,别说穷民苦力了,等闲的乡贤缙绅,家里三五个孩子都供养不起。

  这还算好些,还有些更具迷惑性的风力舆论在南衙泛滥。

  比如官绅一体纳粮,官员和缙绅居然不纳粮!那还是大明人吗?看似是拥护朝廷稽税,但完全不是。

  大明的官绅也要纳粮,特权是蠲免部分正赋,特权是不服劳役。

  大明最大的问题逃税漏税极为严重,对症的方子是稽税院大力稽税,把地籍搞清楚,把税基这个问题搞明白,朝廷知道税要问谁收,而不是每到夏秋两税,衙门收税,都搞得跟土匪下乡一样。

  真的听了这帮士大夫的话,把官绅免正赋、不服劳役的特权取消掉,读书人里最大的群体穷酸书生,只会怨恨朝廷,投奔这些势要豪右了。

  皇帝治国,总是要用到读书人的,如何让更多的人读书,才是问题的关键。

  比如大明财政困难,为何不严肃盐法以生财?大明的盐法、盐引制度早就败坏了,如果禁止私盐,大明朝廷一年最起码能够多收入一千万银,这看起来简单易行,而且这还不是胡乱估计,南宋的时候,光是盐钱就有3100多万贯!

  钱,好多的钱!

  严肃盐法,朝廷发盐引,就不用设立官厂聚敛了,弄得声名狼藉,也就和盐法差不太多的收入。

  这些贱儒唯独不说代价,盐引制度的崩坏,不仅仅孝宗皇帝哄堂大孝导致,就当时那个情况,查私盐查的狠了,怕是又要查一个黄巢出来,私盐贩子的猖獗,是因为有吃盐的需求。

  严肃盐法,看起来很美好,但百姓吃什么?这种最基本的问题,贱儒是决计不会解释的,就是故意营造一种我比朝廷明公更聪明的人设,进而吸引拥趸、弟子。

  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政令还有很多很多,一个个看起来都很美好,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甚至是包藏祸心的,只要把矛盾说往上面一套,思考一下矛盾,就会发现其中的问题。

  “唯独这一条看起来最离谱,倒是还有些可能。”朱翊钧看着手中的一份杂报,乐呵呵的说道。

  南衙的贱儒们认为:大明每一个成丁,也就是成年男子,都应该从朝廷这里获得一些土地耕种!

  这看起来是最离谱的,大明近一亿两千万丁口,这些地从哪里来?!

  大明现在的新政,在对大明的生产资料进行梳理,而这些贱儒鼓噪的主张,是一步到位,梳理什么,直接发田好了!多少有点用更加激进的政策,来讽刺、抨击保守的新政,进而达到破坏新政的目的。

  本意是坏的,但大明皇帝真的能执行,大明成丁真的能领到土地!

  只不过这些土地在绥远、在辽东,在四大总督府,在鸡笼、在琉球、在吕宋、在爪哇,在千岛之国,在元绪群岛。

  “陛下,大司徒的奏疏。”冯保将一本奏疏递给了陛下,这是一本不需要批复的奏疏,就是王国光在南衙的所见所闻。

  朱翊钧看完了奏疏,沉默了片刻,对于王国光所言之事,大明皇帝没有任何办法去应对。

  王国光在奏疏里,陈述了一个矛盾,南衙的白银堰塞和货币缺失之间的矛盾,白银堰塞不就是白银多的堵住了,无法向下疏通,导致白银的交换价值大幅下跌,怎么南衙还在钱荒?

  “去年五月纹银一两,核钱八百四十文,六月止八百二十文矣,至于铺家所卖仅得七百六七十文不等,庶民无钱可用,杂以铅锡仍可通行。”朱翊钧读了一段奏疏里的原文。

  货币缺失缺的是贱金属货币,大明万历通宝的铸造规模,还是赶不上大明这个庞大的市场需求,白银堆积如山,赤铜的流入规模远逊于白银流入,就造成了这种白银大规模贬值,但钱仍然不够用的魔幻现象。

  南衙的货币,正在从过去的单纯钱荒这一根筋,到白银流入过多、铜钱过少、白银快速贬值、铜钱甚至是飞钱快速升值的两头堵的境地。

  如果不能妥善解决两头堵的大问题,南衙这个大明最富裕的地方,带着大明往前跑的这个最大的马车,就会陷入停滞,这对大明的危害,是不可估量的。

  朱翊钧看着这本奏疏,无奈的说道:“解决办法,第一个就是增发海外通行宝钞,那就必然要面对劣币驱逐良币的问题,而且这需要大明朝廷的信誉足够的坚挺,但大明朝廷没有任何信誉可言,虽然这十三年来有所恢复,但还不够。”

  “不想行钞法,就要想方设法的增大赤铜流入,让赤铜流入速度大于白银贬值、铜钱升值的速度,或者说大于南衙的发展速度。”

  白银、铜钱这个矛盾,看似是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大明朝廷手里的面太多,水不够用,加水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还真的是个幸福的烦恼啊。”朱翊钧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是发展的烦恼,总比等死的烦恼要强得多。

  冯保笑着说道:“那倒是。”

  冯保也不觉得是坏事,现在,活力四射的南衙,总比一潭死水的小农经济的南衙要强,那些士大夫去逛青楼的时候,都喜欢一掐嫩出水的新茶,不喜欢人老珠黄的旧茶。

  比较有趣的是,江南士大夫现在有一种十分普遍的风力舆论,就是一切都怪张居正!

  比如这个白银铜钱的矛盾,贱儒就把这个问题扣在了张居正的头上,他张居正搞什么一条鞭法!收什么货币税,收实物税,哪里还有这种困扰。

  在朱翊钧为大明的赤铜烦恼的时候,解决这个烦恼的人,已经准备出发了。

  黎牙实带着伽利略,坐着费利佩二世来远东贸易的大帆船来到了大明,在近一年的航行中,黎牙实在吕宋港下船,再次踏上了大明的领土。

  没错,在黎牙实看来,这里压根就不是总督府,有巡抚、总督、按察司、布政司、十二镇衙门、用的是大明律,甚至有学舍的吕宋,就是大明的领土,跟泰西的总督府有着极大的区别。

  伽利略在下船的时候,有点晕地,长期在船上的生活,尤其是从秘鲁到吕宋这段漫长的洋流航行,让他已经忘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在达沃城,他们不被允许下船,因为达沃城里还事实存在着一个菲律宾总督府这样一个衙门,为了防止勾结,大帆船到达沃城,所有船员禁止下船。

  为了维持彼此的体面,大明保留了这样一个衙门,而费利佩二世为了维持自己的体面,假装菲律宾总督府还存在,也每年都会送一些补给。

  伽利略由衷的说道:“这里以前不叫吕宋,也不叫吕宋港,而是叫马尼拉,这是费利佩二世在远东的骄傲,在远东的明珠,就这样被大明夺取,费利佩是如何心甘情愿,每年都要带着四百万到六百万两白银,来到大明朝贡。”

  “祈求大明皇帝的宽仁,获得一些丝绸、棉布、船只。”

  黎牙实连连摆手说道:“你错了,在几百年前这里已经叫吕宋了,是我们杀死了吕宋的国王、奴役了吕宋的平民、将其称之为土著和类人的猴子,而后奴役他们建立了那边那个石头城堡,用坚固的城堡,来维持蛮横、血腥的统治。”

  “请不要跟大明讨论历史,大明是远东活着的罗马,是一切文化的源头。”

  “孩子,你才二十多岁,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句话,罪恶永远是罪恶,不是到神像面前祷告,买几张赎罪券就能消除罪恶的。”

  黎牙实是个传教士,后来他背约,在船上的时候,黎牙实还伪装自己是个信徒,下了船之后,立刻就不装了,甚至开始公开炮轰赎罪券就是心安理得的作恶。

  吕宋这片土地,谁才是来者,这是个不证自明的事儿,跟大明讨论历史是不明智的,不如跟大明讨论算学,大明的算学在元朝郭守敬之后,确实一直没有什么发展。

  “在残忍的殖民统治期间,这些人都是奴隶,但现在他们在指挥着劳力,往船上搬运着赤铜。”黎牙实看着海天一线的蔚蓝天空和大海,看着港口上,大声吆喝,喊着号子的劳力,他们用了各种办法,把沉重的货物,从栈桥拉到了船上。

  四月信风变化,又到了海贸最为繁忙的时候,这是十二处铜镇的存铜,大约有一千二百万斤,而今年从吕宋抵达大明的赤铜,将会超过一千七百万斤。

  按照吕宋铜厂总办陈成毅的估计,在万历十五年,吕宋运往大明的赤铜,将超过两千两百万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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