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65节

  这是一个新的线索,对黄淳的调查正在进行,查到了不少的事儿,可到现在,缇骑们都不知道为何黄淳会在都察院里撞柱,就这些事儿林林总总加起来,顶天就是革罢功名。

  “我知道他养的这个外室,完全是因为有一次他让我去天津卫给他的外室送货,绫罗绸缎、胭脂水粉,这些他都不方便自己出面购置,所以给了我一些银子,扣扣索索的,我还搭上了一两银子!”柏耕升一五一十的说起了自己知道的情况。

  陈末详细记录在册后,询问道:“如果要到刑部大堂作证,你愿意去吗?”

  “这…”柏耕升看了一眼自己儿子,赶紧说道:“愿意。”

  为了儿子的前途,龙潭虎穴也是愿意闯一闯的。

  “好。”陈末点头说道:“很好,你安心,这里是匠人官舍,出门就是法例办,有人威胁你也不必相信,他们想在王次辅的地头上撒野,也得问问王次辅答不答应,你说是吧。”

  “对对。”柏耕升连连点头,觉得陈末说的有理。

  陈末是为了让柏耕升安心,其实这种关键证人,都是北镇抚司亲自盯着,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但柏耕升对缇骑很陌生,有抵触情绪,还不如说他一个熟悉的人。

  “你还知道其他什么吗?”陈末继续问道。

  “我有一次听到了他说什么,火药不好搞,得加钱的话,但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柏耕升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他觉得非常不对劲儿的一句话,火药,一个推官要什么火药?

  “很好,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签字,柏秀才,给你父亲念一念这些证词。”陈末露出了一个微笑,王次辅遇刺案中,第二个大的疑点的线索出现了,火药的来源。

  “留步,留步。”陈末走出家门的时候,还专门客气了两下,柏耕升赶紧拜别。

  就是这客气两下,让柏耕升的街坊邻居心中的疑虑猜测全都烟消云散了,一般来说,缇骑就是索命的牛头马面,被缇骑登门既然不是索命,那就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好事。

  陈末出身微末,他对这些事儿非常了解,知道自己要是直接走了,柏耕升和柏冰恐怕就会被人指指点点念叨好几年,越是底层的人,抗风险能力越弱,毁掉一家人,有的时候不必用刀,流言有的时候真的可以杀人。

  陈末亲眼见过。

  “所以,我这个秀才是我自己考中的了?”柏冰目送陈末等人离开,而后终于回过神来,他死气沉沉的脸逐渐恢复了生气,而后狂喜了起来,大声的说道:“咦!好了,我中了!爹,我考中了!”

  “中了!”

  陈末回到了北镇抚司用最快的速度把收集到的情报,告诉了缇帅赵梦祐,很快,陈末就快马加鞭奔着天津卫而去,陈末的速度很快,就用了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天津卫,而后开始侦缉黄淳外室。

  本来陈末以为自己来晚了一步,恐怕这个黄淳的外室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结果陈末找到外室家门的时候,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光,里面还有声音。

  “千户,这声音有点不大对啊。”跟随一起来的一个缇骑,面色极为古怪的说道,这里面的动静,一看就是男女在办事,而且动静很大。

  “破门!”陈末退后两步,下令破门。

  本来缇骑们背着一个破门锤,就是火药爆炸为驱动力,装着锤头的破门利器,但缇骑都不爱用这东西。

  一个缇骑一伸手,另外一个缇骑助跑两下,踩在了缇骑的手上,一跃而起,身形十分矫捷的翻入了院落之内,打开了家门,只要不是什么军事行动,破门锤的火药都是能省则省。

  节俭,可是陛下的八大美德之一,上行下效,大明内外都是该省的时候都会省下来。

  黄淳的外室被抓了,这个外室甚至都不知道黄淳已经死了,压根就没人告诉她。

  床上的确有个男人,外室起初还以为黄淳来抓奸了,吓的魂飞魄散,当场把这男人当场给阉了,结果发现是比抓奸还严重的事儿。

  陈末在办案的时候,想到王谦王公子的一句话,王公子说:哪个外室不偷吃。

  王公子作为大明外室文化研究第一人,这句话非常具有权威性。

  这个外室偷吃的这个男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是附近的娈童,娈是相貌美丽的女子,但这个人是男人,就是专门给一些特殊癖好提供服务的男宠。

  陈末在这个外室这里,查获了折银价值七十二万两的赃物。

第647章 老虎要打,伥鬼也要抓

  提刑千户陈末找到的赃款,不是白银,而是黄金。

  大明挂牌价,一两黄金等于十六两白银,但是有价无市,不是没有黄金,而是没有白银,白银的流通性更强,以致于到马尼拉的商船都不会收黄金,黄金主要是作为首饰使用。

  黄金这种流通性不佳,不好大规模变现的贵金属,是完全可以放心交给外室去保管,外室压根就没有渠道将如此规模的黄金变现。

  陈末很疑惑,这笔黄金的数量有点过于庞大了,这真的是一个顺天府推官黄淳,能够贪墨到的数字吗?

  “掘地三尺。”陈末察觉到了问题之后,就开始对外室家里进行彻头彻尾的搜查,陈末觉得有猫腻,这个自杀的黄淳背后,恐怕站着一大批人。

  要知道,前四川巡抚罗瑶,在四川费了老鼻子劲儿,最后就往自己手里折腾了34万银,还被朝廷一体给没收了,这个黄淳,顺天府推官何德何能?

  很快,缇骑们就撬开了外室的嘴,外室得知黄淳已经死了,压根就没有抵赖的想法,因为她只是个外室,知道的事情不多,但是黄淳的秘密,外室还是知道一些,根据外室交待,这黄淳的确就养了她这么一个小的,但是别人在天津卫,也养了外室!

  王谦对外室颇有研究,王谦说过,在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个外室,那这个地方就是外室的聚集地,扎堆存在,就会有十个、一百个外室生活在这里,并且围绕着这些个外室们,形成一种“一人之奢,即千万人之生计”的稳定外室经济。

  金银珠宝、胭脂水粉、出行、使唤的丫鬟仆从、三姑六婆、骗子、人牙行等等,都会闻着味儿的凑过来,扎堆出现。

  陈末在审问外室的过程中,发现王谦不愧是大明研究外室文化泰斗级别的人物!

  果然,这十横十纵类似于小城一样的村落,就是个外室聚集地,住着上百个外室,天津卫是大明北方海贸重镇,交通便利,商货交流频繁,白银在天津卫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堰塞,白银对人的异化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人心。

  这些外室不仅仅是京堂官员外室,还有一些个名儒、富商巨贾、势要豪右之家的外室,这些个外室更多的充当着一种社交的角色,不是说要交换,互相换着玩,那是次要的,主要是外室提供密谋的场所和会面的由头。

  陈末在调查中,发现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笔折银高达72万银的财物,不是黄淳自己拥有的,而且事情的复杂程度,超过了陈末这个提刑千户处理的范围。

  三天后,陈末快马加鞭的回到了京师,马不停蹄的见到了缇帅赵梦祐,简单汇报了情况后,赵梦祐带着陈末直接去了通和宫,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陈末见到了正在批阅奏疏的壮年天子。

  “不必虚礼,坐。”朱翊钧没抬头,而是奋笔疾书,来自广州府的奏疏,皇帝亲自批注,大约写了一百多字。

  陈末偷偷的打量了下皇帝,由衷的安心。

  陛下处理公文的时候,颇为严肃认真,给人一种很让人放心的感觉,当然他就是偷偷打量了几下,就老实坐好,等待皇帝的询问。

  “具体什么情况?”朱翊钧终于批完了奏疏,放下了朱笔,开口问道。

  “这里有一封名单,黄淳外室所持有的折银72万赃款,是他们共同持有。”陈末将一份名单和卷宗,递给了冯保。

  朱翊钧简单的看完了奏疏,深吸了口气说道:“黄淳自杀是有理由的,海瑞的动作太快了,他还没有把这些黄金处理干净,一旦被调查,起获这批黄金的时候,黄淳决计熬不过北镇抚司的五毒之刑,所以,自己死了,所有人都安全了。”

  “黄淳不肯体面,有的是人会帮他体面。”

  “缇帅。”

  “臣在!”赵梦祐立刻站起来,中气十足的说道,常伴陛下十二年的赵梦祐,已经很清楚的知道陛下要做什么了,这将是影响大明国朝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的大案、要案。

  “按名单将所有人缉拿,押入天牢等待查问,注意,不要让他们自杀了。”朱翊钧特别提醒了一句,黄淳自杀事,决计不可再次发生。

  朱翊钧抽出了第二张空白驾帖,这是王崇古给皇帝可以权力任性的十次机会,朱翊钧全都用在了王崇古被刺杀的案子上。

  这次敢刺杀王崇古,下次就敢刺杀皇帝,杀太子,杀皇后。

  朱翊钧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明正典刑。

  “臣遵旨!”赵梦祐俯首领命而去,他有信心,北镇抚司这地方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地方,没有大明皇帝的允许,死都是一种奢侈。

  赵梦祐走了,留下了陈末,陈末有些茫然失措,自己的顶头上司,就这么走了,让他一个人面圣?!

  “陈末,朕记得你,五年的墩台远侯,没有你,林辅成早死了千百遍了。”朱翊钧笑着说道:“不必紧张,你办案有思路,有办法,张弛有度,这次立下了大功,朕不会把你推到外面当替罪羔羊的。”

  大明锦衣卫有一个很尴尬的问题,那就是如何避免成为纪纲,如何变成陆炳。

  纪纲替成祖文皇帝杀了解缙,后来纪纲就被以谋反论罪;

  陆炳不止一次救了外廷官员,但始终深得嘉靖皇帝的信任。

  朱翊钧直接给了承诺,抓人的是缇帅,来自皇帝的直接授意,这案子就是皇帝本人做的,有胆子就来伏阙!

  李开芳就伏阙了,屁事没有!

  “说说你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吧。”朱翊钧示意陈末简单聊下自己的办案心得。

  “看法?臣…的确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陈末并不是特别紧张,陛下不吃人,相反几次面圣,陛下都非常的和蔼,不是民间传闻中阎王爷一样喜怒无常的人物。

  “死士李三虎、煤市口旧东家许昭德、巡城御史赵承范、推官黄淳,他们胆敢刺杀王次辅,其实是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只要王次辅死了,大明官厂就归他们了,可是以臣看来,官厂团造,不是王次辅一个人的官厂,是大明的官厂,是陛下的官厂。”陈末首先说这些人的动机。

  从开始就是错的,真的把王崇古给杀了,只会引得皇帝雷霆大怒,掀起如同四大案一样的血案来为王次辅报仇,而官厂团造法,会继续推行下去,这些人谋求的造船厂、煤局、毛呢厂、种植园等等,都是镜花水月。

  “他们其实轻视了陛下。”陈末面色古怪的说道:“臣在办案的时候,明显的感觉到了这一点。”

  “这这些奸佞的心目中,陛下…”

  陈末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主要是不能殿前失仪。

  “庙里的塑像?”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询问了一下。

  “是。”陈末立刻俯首说道,这是陛下说的,可不是他说的。

  办案的过程中,这些奸佞逆贼,压根就没把皇帝当回事儿,都觉得一个二十多岁的半大小子,不足为虑,只要把王崇古干掉,那政敌张居正一定会对王崇古进行全面清算,最终就可以获得他们图谋已久的肥肉了。

  “说到底就是看上朕的那些个破铜烂铁了,嘴上一个个都嫌弃的要死,可是这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嘴脸,将官厂的价值暴露无遗。”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要杀王崇古?根本就是图谋皇帝占股一半的各大官厂!

  这是在掏朱翊钧的银袋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至于这些黄金,臣倒是发现,这些黄金的作用了,怎么说呢?陛下,这些黄金,是黄淳这些奸佞逆贼的,但也不是他们的。”陈末这话说的糊里糊涂,他赶忙解释,想要解释清楚。

  黄金的作用就是一个等价物,用来逃避朝廷高额的利得税。

  黄淳贪墨了三万两白银,要输送到海外自己家人手里,他就要出关,但是出关就要交纳高达五成的利得税,最关键的是,一个推官解释不清楚哪来的这么多白银,这个时候,就需要经纪买办了。

  黄淳将白银交给经纪买办,这些经纪买办把不容易变现的抵押物黄金,抵押给黄淳,在海外白银流转到黄淳家人手中,交易完成后,这笔黄金经纪买办取走。

  这个过程,经纪买办要收一笔高达三成的手续费。

  “这样就可以避开朝廷市舶司的稽查,白银看似没有流出大明,但其实赃款已经流出了大明,这些赃款会变成货物,流出大明。”陈末不懂货币,更不懂经济,他就是个每天都会看邸报、杂报的官差,这只是他浅薄的见识。

  在陈末看来,货币货币,就是货,白银的定义是大明所有人的血汗钱,那货物流失,就等同于白银流失。

  朱翊钧想了想,掏出一张纸来写了几笔,说道:“你的意思是这个意思吗?”

  “陛下圣明!”陈末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多聪明一个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糊里糊涂,甚至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黄金的作用,陛下三下五除二,就完全理解了。

  因为书信太慢,所以这些等价的黄金,就需要一个稳妥的地方进行安置,久而久之,才形成了如此稳定的利益链条。

  “陛下,臣不认为这是偶然的。”陈末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大明这样的外室聚集之地,恐怕不止一个。”

  偶然现象?陈末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既然找到了一处,基本可以肯定,这已经形成了一种路径,并且广泛存在。

  “你说的很有道理。”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了几下,对着张宏说道:“去请王次辅和王谦过来。”

  王谦是海瑞反贪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抓手,王谦不止一次提供了确凿的线索来帮助海瑞反贪,否则海瑞这等骨鲠正臣,因为不了解贪官,很难肃贪到这个地步。

  王崇古很快就到了,王谦来的晚一点,王谦一进御书房,王崇古恨不得一脚把王谦给踹出去,因为王谦身上都是胭脂水粉的味道,不知道刚从哪个姑娘怀里出来。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谦也知道自己失仪,但实在是来不得沐浴更衣了,陛下叫的急。

  “臣有罪。”王谦也没含糊,直接请罪,他就一个从四品的佥都御史,还是管燕兴楼的,陛下很少召见他,所以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大白天的出去鬼混。

  “免礼吧,坐下说话。”朱翊钧示意王谦免礼,别假惺惺的请罪了。

  “陛下,臣去太白楼是装潢的事儿,真不是鬼混,臣一过去,楼里的姑娘就扑过来了,臣实在是…臣有罪。”王谦再次申明自己大白天的去太白楼,是为了装潢的事儿,结果姑娘生扑,他挡都挡不住。

  “不是你平日里跟土财主一样四处撒钱,那些个姑娘能往你身上扑?有点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断你一个月的度支!”王崇古气急败坏的说道,上一次陛下去太白楼看热闹,王谦当着皇帝的面撒了一万一千银。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训子,这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就定型了,现在训就太晚了。

  朱翊钧示意冯保把情况详细的陈述了一遍,才郑重的问道:“次辅以为,这是个别的现象,还是普遍存在?”

  “臣以为,应该是普遍存在的,这生意已经做得很是熟练了。”王崇古带着老花镜,认真的看完了卷宗,才说明了自己的判断。

  王谦更加直截了当的说道:“陛下,臣之前就说,这外室肯定要扎堆!为何?”

  “因为外室握着这么多的银子,她们肯定要炫耀,要不然那心里啊,就跟猫爪子挠一样,刺挠的很,而且这外室情绪不稳定,就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要是没个地方抱怨,那指不定得憋死。”

  “跟谁炫耀?自然是跟姐妹们炫耀,跟谁抱怨?自然跟姐妹们抱怨,大家互相帮助,抱团取暖,一起找娈童,还互相介绍。”

  王崇古看着自己儿子,满脸狐疑的说道:“王谦!你是不是在外面养小的了?趁着在陛下这儿,接回家里来,别在外面招风惹雨!”

  “没有!”王谦嘴角抽动了下说道:“你都不找,我为什么要找!”

  “那你为何如此了解?!”王崇古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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