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斗争才有妥协,这些力役奴仆,连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看,只想着彼此拆台,出卖别人获得利益和地位,唯自强,有新生,他们都不肯自救,指望神仙下凡吗?”朱翊钧解释了这个现象。
殷正茂和殷宗信都是《优胜劣汰论》的拥趸,他们认为汉人就是比夷人要高贵一等,而他们的所见所闻,又不断的补足了这种优胜劣汰的证据,从南洋的种种事项来看,这些夷人没有血性。
没有武器,没有体力,种植园里的奴隶是无法反抗的,在一个绝对自由的世界里,看不见的大手作用下,社会的总体秩序和规则,会向着榨干这些奴隶最后一丝力气去发展。
农忙的时候两顿饭,农闲的时候一顿饭,土豆炖豆子。
活着已经是倾尽全力了,再加上海岛环境的封闭,奴隶想要反抗,很难很难。
按矛盾说而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这条铁律,在种植园精巧的制度设计下,完全失效了。
“陛下,臣倒是觉得,可能是因为宗教和阿片。”冯保提出了另外两个十分具体的、客观存在的,阻碍反抗共识诞生的工具。
宗教给了人虚妄希望,去追求那遥不可彼岸,阿片腐蚀人的身体和意志,给了短暂的虚妄极乐。
“你讲的很有道理。”朱翊钧闻言,十分确信的点了点头,肯定了冯保的想法。
绝对自由的世界,是个悲惨世界,至少在万历年间,这句话因为生产力不足,是成立的。
万历十八年四月,京师迎来了春天,皇帝有了他第六个皇子,皇后在十八年四月初二生下了六皇子,但百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因为宫里没有发下大吉盒。
这代表着,很有可能有意外发生,这非常危险,百官生怕自己一抬头,脑袋上面有个死字。
从皇长子朱常治开始,无论宫里有皇子还是公主,都会发大吉盒,告诉朝臣们孩子叫什么名字,也让大家沾沾喜气。
这次已经有了明确消息,皇后生子,却没有大吉盒发放,很容易让人无端联想,张居正几次想问,都没敢问。
但很快,百官们就松了口气,因为四月七日宫里透露出了消息,周德妃生下了七皇子,朝臣们猜测,要一起发,大吉盒里有两枚银币,两次合到一次,符合皇帝一贯尚节俭的性格。
能省就省。
可是很快,百官们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并且变得忐忑不安了起来,张居正实在是忍无可忍,去了通和宫面圣,询问皇帝陛下,为何还不发大吉盒?!
张居正离开通和宫的时候,是非常轻松的,显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但张居正没有解释具体缘由。
终于,在四月十五日,宫里有传来了消息,冉淑妃生下了个公主。
至此,皇帝陛下终于发了百事大吉盒。
八分盒,装着不同的干果,正中间放着两枚银币,三次并一次,每一盒立省四枚银币!
对于节俭这件事,朝臣们也见怪不怪了,只要宫里不出事就行。
五皇子名叫朱常河,六皇子叫朱常洪,六公主叫朱轩婵,两位皇子、一位公主,都是母子平安,确实有意外,朱常河稍微有点黄疸,但很快就痊愈了。
负责接生的是解刳院女官吴涟,这位年近五旬的大医官,不仅仅是负责接生,也负责所有皇子的饮食起居,这些年,孩子们都健康茁壮的成长了起来。
“陛下新纳的妃子庄妃千岁,算算日子,也快临产了,南巡好啊,还是得南巡!”凌云翼到全楚会馆拜访张居正,说正事之前,还是先说了喜事。
这个四月喜事连连,去年被陛下纳进宫门的顾眉生,五月份就到了临产期,一次南巡四个子嗣!
平日里,陛下忙于国事,子嗣不算少,但绝对算不上兴旺,只有南巡的时候,陛下才有空闲时间。
“下次南巡在万历二十二年。”张居正也没有隐瞒凌云翼的意思,皇帝南巡会形成一个长期制度,而不是临时起意,没事也要南巡,这是开海之后的必然。
黄浦江行宫修的那么富丽堂皇,就是为了迎接圣驾。
“元辅,我这次来,是因为京广驰道而来,湖广地面需要紧密配合,我只是有些担心,我自己去信,说服不了他们。”凌云翼说明了这次来全楚会馆的意图。
他需要张居正帮助协调湖广地方的关系,湖广是张居正的老家,楚党的老巢。
“好说,正好,这次修驰道,需要抽调大量的力役,把这个营田法一并在湖广推行好了。”张居正答应了,也提出了条件。
湖广地方不是抗拒修驰道,而是大量力役抽调后,谁来种田就成了问题,营田法,就成了解题的办法。
“这个好说。”凌云翼立刻答应了下来,有利益冲突,就会有斗争,有斗争就会有彼此妥协,最终达到一个多方利益都能接受的结果。
营田法,是还田法的折中,是农业集中生产,修驰道的力役不种田,还吃粮食,不搞集中生产,根本提供不了充足的农业剩余,完成驰道修建。
“最近浙江、南衙、松江府有些地方,希望朝廷准许他们兴修大学堂,不知道元辅以为该如何处置?”凌云翼说起了关于丁亥学制的争论。
民办大学堂,这个提议,其实从皇家理工学堂开始落成后,就已经有人这么提议,但是朝廷的风向始终不够清晰。
“我倒是认可他们的想法,江西二百多所书院,比如白鹿洞书院就是如此,但问题是,这些书院,有点太贵了,这些个学子,几乎人人欠债。”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
江西白鹿洞书院设置了极高的门槛,在京师大学堂读四年书,要一百二十银,有朝廷补贴的无息六十银借贷,再加上官给膏火钱,中人之家完全可以负担。
可是白鹿洞书院一年就要六十银,四年要二百四十银,而且没有无息借款,也没有膏火钱,甚至还要在书院附近购买学舍居住,否则没办法附籍。
这种经营式的书院,引起了很多的问题,在江西读书就是比别的地方贵,以至于江西一些缙绅,都开始流徙去了浙江、广东等地方。
在张居正看来,经营式书院的出现,是在人为的制造阶级壁垒,他想过以整饬学政的名义,对江西二百多家书院进行取缔,但最终没有行动,他决定再看看,民办教育能不能成为官办教育的重要补充。
“如果任由这些书院这么野蛮生长下去,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朝廷若是出手晚了,恐怕江西的问题会非常严重。”凌云翼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朝廷要管管这些民间书院,最起码,不能这么昂贵。
张居正有些疑惑的问道:“凌次辅以为,朝廷有必要介入其中?”
“朝鲜就是前车之鉴。”凌云翼解释了他为什么觉得要管管,再不管,江西的发展会陷入停滞,甚至倒退。
因为凌云翼在朝鲜见过,文武两班搞出了成均馆,不是为了让人有地方读书,而是为了完全垄断教育。
穷民苦力用谚文,肉食者用汉文,药典、律法、条规全都是用汉文书写,完全的阶级壁垒形成后,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在凌云翼看来,一切刻意制造阶级壁垒的行为,都应该予以打击。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点头说道:“你讲的有道理,但怎么管,管到什么地步,又是个难题。”
凌云翼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张居正说道:“我有点想法,朝廷要管,首先是这丁亥学制一定要推行。”
“一面推行丁亥学制,一面对这些书院极高的门槛进行限制。”
“比如取消购买学舍附籍,严格限制学债的利息,最起码要低于年息四厘(4%),而不是现在普遍的年息三分(30%),这利滚利,出了书院要还一辈子,是万万不能被允许的。”
凌云翼拿出了一本奏疏,是他对丁亥学制的一些补充。
民间书院,赚钱可以,但不能唯利是图。
第943章 鞠躬尽瘁于有生之年
“就是之前的学贷也要削减利息吗?”张居正看完了凌云翼的奏疏,面色凝重的问道。
凌云翼非常肯定的说道:“没错,这非常有必要。”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你这奏疏,本来就容易引起反对,再如此苛刻,恐怕难以推行,是不是有些激进了?”张居正试图折中一下,旧事旧办法,新事新办法,过去的就就过去了。
法不溯及既往,是律法、政令推行的基本原则,要严格控制新律溯及适用范围,防止引起社会剧烈动荡,减少政令推行的反对力量。
但凌云翼的意思是,要溯及既往,要对之前已经产生的学贷利息进行全面的削减。
“我只是让他们减少之后的利息,没让这些家伙还钱,就不错了。”凌云翼的语气不善,甚至带着些许杀气。
显然在凌云翼看来,他已经折中过了,没有追欠过往已经产生的利息,是看在这些钱庄交了税的份儿上。
凌云翼是极端激进改革派,他认为如果无法消灭反对的思潮,就消灭具体反对的人,这样就没人反对了。
“我看让熊大拜你做老师好了。”张居正看着凌云翼的样子,想起了远在倭国戍守石见银山的熊廷弼,凌云翼和熊廷弼对儒学的理解,和传统理解,有极大的不同。
“好呀,就怕元辅不舍得,我哪有你这么好的运气,收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徒弟。”凌云翼也是满脸笑容,他是真的很喜欢熊廷弼。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熊廷弼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跪着生,而是以大丈夫的方式站着死,大明的历史上,他注定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理由呢,你这么做的理由呢?”张居正询问凌云翼步子这么大的原因。
“万历十七年进士及第就有一个进士,第三甲172名万中桢,就来自白鹿洞书院,我见到了他,他求告无门希望能拜我为师,让我给他三百两银子,把之前的欠账还了。”
“你的弟子申时行那句话很对,负债,会把人变成一个奴隶,我没让他拜师,而是借给他三百银,让他慢慢还钱,没有利息。”凌云翼不再嬉笑,说到了他的见闻。
凌云翼在官场的名声,是恶,他回京后,几乎没有人求告到他的门上,他的名声太差了,沾上了日后升转就很难很难,这个万中桢来了。
万中桢处于迷茫之中和人生的岔路口,接下来他有三个选择。
第一个不贪不腐还清欠款,不知道要多少年;
第二个接受免除欠款的条件,用自己的权力,为这些钱庄提供一些方便,甚至能赚很多钱;
第三个权力寻租,贪墨腐败,还清欠款。
钱庄在他中进士的时候,立刻就免了他的欠款,但万中桢没有答应,他知道一旦答应,自己日后就只能是个贪官污吏了。
那时候,他刚刚中了进士,还在做监当官,他手里没有那么多的权力,也没有银子。
“元辅,大明官吏都是出身各个书院,如果此风不除,他们对这个世道充满了恶意,难道,我们要指望每个人都像万中桢这样坚守自己的秉性?大明会变成什么样?”凌云翼说了一个关键问题。
这帮读书人,日后是要做官的,他们是大明的官选官,是大明的统治阶级,统治阶级决定了大明这条大船的最终走向。
他们为何对这个世道充满了恶意?因为这个世道对他们充满了恶意。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各种精心设计的资本游戏,让他们不得不疲于应对这些满是陷阱的诱惑。
“有理,就按凌次辅所言,我和凌次辅联名上书。”保守派的张居正一听,立刻就答应了下来,他岁数大了,也没多少年了,他一想到自己走后,皇帝要带着一群这样的官僚走下去,他就立刻选择了联名上书。
不仅要办,而且他还要以整饬学政的名义,亲自督办!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学子,别的不敢说,但一定十分擅长钻营,若全都是擅长钻营的官员,大明恐怕时日无多了。
都去钻营了,谁来做事,谁来责难陈善,谁来做骨鲠正臣?
不能指望每个学子都是徐成楚那样,被人骂徐瘿瘤骂了一生,依旧骨鲠。
凌云翼见张居正答应了下来,并且打算亲自去办,立刻就离开了,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驰道上,整饬学政就交给张居正好了。
而且削减学贷利息,非常符合张居正的需求,张居正在搞恩情叙事,这削减利息,完全可以变成恩情叙事的一部分,这样削减利息的政策一出,陛下的圣恩,还不完,根本还不完。
西班牙特使,礼部通事黎牙实正在礼部坐班,他正在翻译一本丹麦的天文学书籍《论新星》,其作者是丹麦皇室御用占星师:第谷·布拉赫。
第谷娶了丹麦公主为妻,并且在汶岛上建立了一座天文台,拥有超过二十名助手在帮助他观星。
《论新星》,讨论的不仅仅是隆庆六年的客星(超新星爆发),还有各种天文绘测的数据,来讨论天体的运行,这本书籍因为专业性太强,黎牙实翻译起来格外的吃力,经常需要前往钦天监让天文生帮忙,为此他们创造了几个容易理解的词汇,恒星、行星、轨道等等。
每次社会剧烈变革,都会创造出一批新的词汇,知识的发展也是如此。
黎牙实终于完成了翻译,然后就看到了一群缇骑走到了礼部通事房内,带头的缇骑黎牙实非常熟悉,提刑指挥陈末,因为陈末抓了他好几次。
“我的神,不!我最近没有编排任何的笑话,而且我正在翻译一篇很重要的书籍,需要频繁前往钦天监和天文生沟通,可以等三天再抓吗?”黎牙实有些惊恐的站了起来,退了一步,试图和缇骑谈判。
如果是因为编排笑话,被抓了也无所谓,毕竟皇帝最近有三个孩子出生,三个大吉盒合并成了一个发放,就为了一盒省4枚银币的事儿,已经传遍了京师的大街小巷,思之引人发笑,堂堂大明皇帝,花钱斤斤计较。
但黎牙实发誓,他因为忙于翻译,没有编任何的笑话。
“不是找你的。”陈末对着黎牙实摆了摆手,让缇骑把旁边的沙阿买买提给摁在了桌上。
沙阿·买买提本来在看热闹,还以为黎牙实又又又要被拿走了,万万没想到缇骑这次要抓自己!
“怎么了?为什么要抓我?”沙阿买买提被摁在了桌上,面色已经变得格外狰狞了,他害怕,大明缇骑,这些穿着朱红色飞鱼服的人,可以任意出入任何官衙,逮捕任何武勋和官员。
在大明,无论做什么,都不要被缇骑找上门。
“沙阿买买提,你因为涉及到刺王杀驾,被捕了,这是刑部驾贴。”陈末将驾贴拿了出来,拿出了印泥,让沙阿买买提摁上了手印。
“刺王杀驾?”沙阿买买提停止了挣扎,呆滞的看着陈末,这个罪名,别说他能不能活,在大明的所有蒙兀儿国人,都可能会死。
天塌了!
黎牙实又退后了几步,不敢置信的看着沙阿买买提,目光呆滞,这家伙居然比自己胆子还要大!他就编排一点笑话,沙阿买买提居然敢刺王杀驾!
“带走,黎通事你接着忙。”陈末挥了挥手,带队离开。
沙阿买买提是被拖走的,他已经紧张到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的地步,更别说走路了,他甚至忘记了呼吸,解刳院不要大明人,可他是蒙兀儿国人,是可以被送进解刳院的!
陈末将沙阿买买提收押,其余的缇骑们也将蒙兀儿国在大明的一百名学子一并抓捕归案,罪名不是这些学子到处拉屎,一样的理由,刺王杀驾,逆党余孽。
陈末将案犯各自收监看管后,就开始详细的盘问,最后写好了卷宗,趁着暮色刚至,踩着夕阳到通和宫御书房奏闻了情况。
整个案子,和蒙兀儿国送的国礼有关,来自阿拉哈巴德的恒河圣水五壶,饮用恒河圣水,尤其是在大壶节的圣水,可以获得神灵的保佑和净化身体内的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