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最忌怯懦,军兵一旦怯懦,就会气弱,气势一弱,就会溃散,一旦逃跑,就是把后背留给敌人。”
“火枪火炮当然很强,线列阵以一当十,可再好的军械,也是给人用的。”
做皇帝,绝对不可以懦弱,作为太子,要是唯唯诺诺,恐怕皇帝会废掉朱常治。
而且,人不行,再好的军备也是白瞎。
大明卖给阿克巴六艘五桅过洋船,已经沉了一条,不是第乌总督府打掉的,是蒙兀儿国军兵军纪不严,在船上用火不当,把船给烧了。
大西洋的风暴都无法击毁的五桅过洋船,被蒙兀儿国军兵给弄沉了,大明理当引以为戒。
戚继光把这些当故事讲给了朱常治听,朱常治听来听去,忽然眼前一亮,问道:“毅?弘毅的毅?”
习武很辛苦,但朱常治坚持了下来,他发现习武日久,他这个小孩,做事也有毅力了,不会半途而废了。
“然也。”戚继光不住的点头说道,王皇后是个贤后,把孩子教育的很好,朱常治是个好孩子。
钱至忠钱三站在一旁听故事,再早熟,他也是个孩子,喜欢听这些奇闻轶事。
朱常治在大将军府吃了午饭后,才离去,他倒是想多玩会儿,但下午还有课,回去晚了,母亲又要变身了,比老虎还凶。
太子和武勋之首、大将军、奉国公凑到一起,皇帝,就一点不担心侯君集、李承乾旧事?
朱翊钧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春秋鼎盛,还年轻,还没有被权力、神圣,异化成一条囚禁在皇帝宝座上的困龙。
第942章 秩序,斗争和妥协的产物
戚继光作为奉国公,大明武勋第一人,自从万历元年被封为迁安伯后,就开始和文官保持足够远的距离。
在他被封伯后,张居正让游守礼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去请戚继光,就是让戚继光和过去文官门下的身份做切割。
戚继光把全楚会馆的腰牌还给了游守礼后,就再没自己一人去过全楚会馆。
在主少国疑的时候,戚继光和张居正这对文武没有篡位,那之后就再没可能。
戚继光和太子现在的接触,非常良性,万一皇帝有什么意外,大将军和元辅就是大明帝国最好的辅国大臣。
而皇帝有可能会发生一些没人想看到的意外,比如疾病、比如刺王杀驾、比如落水、比如怠惰。
朱翊钧回到通和宫开始处置今日的奏疏,他先是翻动了一下奏疏上的浮票,有些疑惑的问道:“朕给熊大记了功,言官上奏反驳了没?”
“没有,陛下,熊廷弼在密疏里提到了他为什么要杀俘,但在奏疏里、捷报全都没有提及。”
“这科道言官知道为什么要杀这些畜生,自然就没人再缠着不放了。”冯保解释了下其中的原因。
言官也不是倭人出身,阻止熊廷弼记功,主要是为了杀俘不祥,是为了劝君上仁恕之道,而不是为倭人说话。
在文华殿上,戚继光突然提前离开,这场风波,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当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言官们立刻选择了闭嘴。
不是识时务,要是熊廷弼早点说明原因,言官不会阻拦给熊廷弼记功,杀一群畜生和杀俘是有区别的。
大明言官经过了十八年的整顿和不断的人才遴选,已经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
食人的畜生不是人,杀也就杀了。
熊廷弼和石见银山的文官之所以语焉不详,没有说的那么清楚明白,也是不想勾起大明痛苦的回忆,这很容易导致情绪上激化,引起群情激奋。
熊廷弼不想给朝廷带来麻烦,在不合适的时间,发动一场不太合适的灭倭战争。
朱翊钧处置着各项奏疏,山东、江左、江右、广东、湖广,所有规划驰道已经全部开工,朝廷的白银已经开始洒向各地,朱翊钧觉得这次驰道的修建,非常不顺畅,远不如之前京师五龙驰道、绥远驰道、陇开驰道修建顺畅。
很快,朱翊钧处理了数本奏疏后,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工党目前没有权威人物居中协调各方利益,导致了哪怕是朝廷给银子,驰道修建也是诸事不顺。
“宋神宗发动了三十五万大军,五路伐夏,西夏已经陷入绝境,因为争功,五路分歧不断,彼此拆台,甚至派兵阻拦彼此的前进,最后缺少统一指挥,最后弄了个虎头蛇尾,草草收场。”朱翊钧看着桌上的奏疏,面色凝重。
没有了王屠户,朱翊钧要吃一段时间带毛猪了。
宋神宗五路伐夏,是北宋国势巅峰时候的远征,留下了许多的历史教训,明明足够强,甚至可以平推的战争,打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实,五路伐夏的五路将军,全都是平级,因为重文轻武的原因,才这么做,就是为了彼此制衡。
这么干,别说打仗了,光吵架都吵不完。
在之前王崇古身后事的风波中,有一部分人总觉得:不是王崇古,也可以是别人,这官厂,离了王崇古,还不转了吗?!
情况比预计的还要糟糕一些,皇帝没了王崇古这个肱股之臣,就是花银子,这驰道修起来,也是磕磕绊绊。
冯保看着面前的奏疏,低声说道:“陛下,李世达的反水,他带着人,对王家屏、文成公的攻讦,影响非常的恶劣,本来文成公走后,工党就必然会陷入一段混乱的时间。”
“李世达这么一闹,分歧更加严重,甚至有人人自危的趋势。”
朱翊钧的手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思考了良久,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对着冯保说道:“下章刑部,给李世达办个加急,其余案犯秋后问斩,从速。”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他赞同陛下的做法。
工党现在的混乱,有极大原因是人人自危,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李世达案所影响,所牵连,而从速从快对李世达进行斩首,代表着到此为止,不会过分瓜蔓连坐,有利于工党的快速稳定。
“宣凌次辅、周良寅和王家屏来。”朱翊钧又下了一道命令,工党这三巨头,不能自己掐起来。
王家屏没有在王崇古死后立刻就抢位置,他在等,等工党和晋党完全切割。
工党身上的晋党底色实在是太浓郁了,王崇古走了,王家屏要等着切割完成,才会走马上任。
凌云翼年纪很大了,他是回京救火的,王家屏等得起,王家屏又不是李世达那样的蠢货。
朱翊钧和三个臣工开了个小会,时间不长,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事情确定了下来。
三人之中,凌云翼最适合做那个权威人物,快刀斩乱麻,快速稳定局面,梳理、协调各方关系。
凌云翼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沟通湖广和广东地方官员沟通,让京广驰道动起来,在修建的过程中,听取各方的诉求,解决各方利益冲突。
周良寅的主要任务管理北方这些营建的官厂,而王家屏的主要任务是安抚正在失去权力的晋党旧人。
失去了王崇古的庇佑后,旧人哭,新人上,历来如此。
在这段时间,王家屏要协调人事关系,更加明确的讲,他负责狗斗。
朝廷做事的逻辑和民坊不同,朝廷做事的逻辑是先搞定人,再去做事;而民坊、公司、企业这些集体,是先做事,自然就把人搞定了。
之所以会有前后差别,是因为朝廷更加臃肿,更加复杂,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无数的个人利益和诉求、无数的群体利益和诉求,千丝万缕盘根交错,让人理不清、捋不顺、剪不断,稍有动作,就会触及到一大群人的利益。
凭什么让个人或者集体,为了‘更加伟大的利益’放弃自身利益?
而且每个人、每个群体的立场不同,哪些利益,是更加伟大的利益,各自的看法完全不同。
在朝中做事,但凡是先做事,最终的结果往往是做着做着,自己就从多数派变成了少数派,最后被打倒,被清算,被扣一堆的屎盆子。
而且不搞定人,就想做事,很难很难,有些人他做事的本事不大,但坏事的本事可一点都不小。
比如武清伯李伟、李文全、李文贵,他们折腾宝钞,没折腾多少银子,险些把宝钞的信誉击穿。
所以朝廷做事,是一定要先搞定人,在搞定人的过程中,找到最普遍的共识为切入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张居正在开启新政考成法之前,也是先把杨博搞定,逼着杨博同意了考成法后,才开始推行。
当民坊的规模足够庞大,牵扯到的利益相关方足够多,个人、群体的利益和诉求,多到错综复杂不好梳理时,这种臃肿和臃肿带来的种种问题,也会在民坊身上快速爆发出来。
朝廷的官厂有人贪,民坊就没人贪了?
朝中确定了座次后,下面人才方便站队,工党有些风波,但问题并不严重,仔细梳理,这次的风波会慢慢平息。
朱翊钧等到三位重臣离开后,才继续处置奏疏,他看着面前这本奏疏,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朱批准许了。
自从王国光致仕后,户部一直只有张学颜一个人挑大梁,本来少司徒这个位置,是留给侯于赵的,等侯于赵忙完了浙江还田就回京做少司徒,可是侯于赵自己不回来。
从去年冬天起,关于少司徒谁来做,朝中就廷推了数次,最终确定了四川巡抚何起鸣。
何起鸣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四十年从知县开始做起,剿过匪、办过学、治过黄河,在隆庆二年何起鸣成为了顺天府丞,这个位置很关键,但这一年,何起鸣上疏弹劾高拱‘京察大计’名为京察,实则排除异己。
倒高派没斗赢,何起鸣只能致仕归乡。
万历元年,他被起复去了贵州,万历五年又去了湖广,万历十年去了山东,万历十五年去了四川,这十几年时间,何起鸣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清丈、计亩均粮、厘清赋税。
自万历十五年起,他在四川搞营庄,搞得风生水起。
这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循吏,而且没有非常明显的党派,如果有的话,也不至于在地方兜兜转转十八年了。
“那就让何起鸣做少司徒吧。”朱翊钧朱批了这次的人事调动,侯于赵有的等了。
朝廷的坑就这么多,你不进步,其他人就会进步,再等,不知何时。
奏疏不过夜是朱翊钧对自己的要求,奏疏处置完之后,朱翊钧伸了个懒腰,才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看起了各色杂报,《逍遥逸闻》的南洋游记,又一次更新了。
这次,南洋游记没有讲道理,而是讲故事。
种植园是个等级森严的封闭小社会。
最底层的是各种奴仆、力役,这些力役一天要干七个时辰的活儿,天不亮就开始,没有劳动报酬,只有勉强吃饱的口粮,农闲的时候甚至只有土豆炖豆子,动辄被打骂。
懒惰鞭,偷盗主人断手。
管理这些奴仆的是把头,管这些把头的是大把头,能做到把头、大把头,基本就能见到庄园主了。
力役里面有一种很特殊的力役,地位高于普通奴仆,和把头相当,那就是马倌,这些马倌管畜生,这种植园里,牛马驴骡的待遇,可比奴仆要强得多。
把头、大把头、马倌,通常都用汉人,实在缺人缺的厉害,才会用夷人,用夷人,对庄园主不安全。
吕宋棉兰老岛有个种植园主叫崔世友,此人是福建人,在老家时候也是穷苦出身,这出了海,十几年时间终于和同乡一起在棉兰老岛立足,有了一万亩地的种植园。
这一朝得势不饶人,崔世友平素里对下人极其狠厉。
崔世友的一匹好马病死了,崔世友怒不可遏,打死了马倌,马倌的儿子接替了这位置,钉马掌的时候,故意少钉了钉子,崔世友乘车出行,马失前蹄,车翻了,崔世友也死了。
崔世友的儿子报了官,因为马倌的儿子,早就跑了,不依靠朝廷的力量,根本找不到人。
而吕宋总督府只是受理了案子,没有下海捕通文,因为马倌和他的儿子都是汉人。
吕宋总督府用的是大明律,大明律只管汉人,崔世友打杀马倌,按照大明律要抵命,而马倌儿子选择了仇杀,如果他还在种植园,那衙门肯定要办,但人跑了,衙门就直接不管了。
这事儿还有后续,这马倌的儿子后来成了海寇,在万历十五年,马倌的儿子带着三百海寇,连续攻破了七个种植园,大火烧了足足六天,还是下雨,大火才熄灭。
马倌的儿子最终被吕宋水师给剿灭了。
但,自万历十五年后,再没有庄园主,苛责汉人的事情发生了。
“全是输家。”朱翊钧看完了这个故事,林辅成没讲道理,但最终的结果是多输。
总督府损失七个种植园的赋税,崔世友死了还被人灭了门,而马倌死了,马倌的儿子做了海寇,也被总督府给剿灭了。
一个很有趣的案子,因为按照斗争卷的解释,这个案子客观的反映了秩序诞生的全过程。
普天之下,寰宇之内,任何的秩序都是从斗争中诞生,而非道德。
一个集体,从一家一户,到一个工坊,一个产业,一个朝代,想要长期稳定的持续下去,它就必须要能有效的,将自己集体内各个阶级之间冲突,控制在不至于毁灭彼此的范围内。
要想实现这种控制,就必须把所有利益关系纳入一定的‘秩序’之内。
所以,秩序本身,是彼此斗争和彼此妥协的产物,而非之前人们以为的道德。
崔世友、马倌、马倌儿子的反击、七个种植园的灭门惨案,表面上看是由一匹马病死了引起的斗争,到最终庄园主们不再苛责汉人的秩序。
儒家崇尚道德诞生秩序,比如赫赫有名的天人合一就是典型的道德诞生秩序,但从中国漫长的历史来看,道德从来不能诞生出秩序。
冯保早就看完了这篇杂报,低声问道:“陛下,臣愚钝,那种植园里的倭奴、夷奴、番奴、游女这些也被苛责,而且朘剥更加狠厉,为何没有在斗争和妥协中,诞生新的秩序呢?”
陛下的第三卷写的很好,非常好的解释了大明种种现象,但陛下的斗争卷,似乎也不是完全普世。
崔世友杀死马倌,算是暴怒失手,但崔世友杀死的奴仆,不要太多。
马倌的儿子会反抗,可是这些奴仆,为什么没有大规模的反抗、颠覆种植园经济的暴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