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37节

  这次对凌云翼朝鲜劣行的连章弹劾,是朝中大臣,不太希望凌云翼顺顺当当的做这个次辅,在多数朝臣们看来,凌云翼在朝鲜刚刚好,到文渊阁做次辅,还是有点过分了。

  万一,这凌次辅把京师官员当倭寇整,该如何是好?

  可惜内阁辅臣,真的是皇帝本人说了算。

  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时候,凌云翼以刑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在西直门外,举行了公审,对李世达等一干选贡案余孽进行了公开审理。

  这次公开审理,并没有进行公开处刑,缇骑还要对李世达等逆党,进行继续追查,秋后问斩。

  王谦坐在台下,看完了整个公审,到了这会儿,他终于明白了,他爹赌对了,皇帝真的有良心!

  皇帝陛下没有对过去那些烂事斤斤计较,而是选择了向前看,陛下和别的皇帝真不一样。

  当然王谦也为自己怀疑陛下颇为羞愧,皇帝陛下励精图治十七年了,但情绪完全崩溃的时候,他也产生了一些怀疑,也有埋怨,但随着公审结束,都过去了。

  “陛下,王谦来了。”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奏闻皇帝。

  “宣。”

  “臣王谦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谦入门就跪,行礼颇为恭敬。

  “免礼,坐。”朱翊钧笑着说道:“王知府心里对朕有些怨气,这些日子,躲着不肯见朕,朕理解,毕竟朕用文成公的身后事做了个局,王知府知道了朕的打算,还肯来见朕,朕还是很高兴的。”

  “王谦啊,节哀顺变,尔父已经离世,日后这路,你只有自己走了,文成公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遗泽,甚至留下的都是阻力。”

  王崇古把晋党和工党交给了王家屏,把上海机械厂拆了,导致王谦对工党没有太多的影响力,这是避免工党打上他们老王家的标签。

  王崇古给王谦留下的只有阻力,首先就是举人舞弊,其次就是无穷无尽的敌人。

  这也是王崇古要王谦致仕的原因,仕途这条路,对王谦而言,就是地狱模式,幸好,皇帝圣眷仍在。

  “臣谨遵陛下圣诲,日后定然谨言慎行。”王谦再拜,谢了圣恩。

  朱翊钧看着王谦,十分肯定的说道:“朕给你二十七日守孝时间,二十七日后,回松江府继续做知府,闯出一片天来,做出成绩来,没人能拦的住你升转,朕说的。”

  自从万历五年,张居正守孝夺情事后,朱翊钧给守孝的事儿,打了个补丁,从二十七个月降低到了二十七天,不是不守孝,而是不那么长的时间。

  并且之后这二十七个月,禁作乐,着素服,代表守孝了。

  忠孝不能两全,朱翊钧只能竭尽所能的找到那个平衡点,去调和这个矛盾。

  朱翊钧给了王谦承诺,他有本事,有能力,只要好好干,没人能用举人作弊这件事,去针对他,不让他升转。

  “臣定不负皇恩浩荡!”王谦再拜,多余的阿谀奉承他没有说,说再多都是白扯,还是看行动,他会竭尽所能的把松江府打造成忠诚的松江府。

  王谦也没想到,他们父子二人的圣眷,居然还有剩余,王谦还以为在王崇古身后事的风波中,所有圣眷都已经用完了,没想到还能换到陛下的承诺。

  “你在松江府可曾听到什么趣闻?跟朕讲讲。”朱翊钧兴致勃勃的问道,他和王谦的私交很好,说完了正事,自然可以说些闲事儿。

  “那可真的是,一言难尽啊,陛下!”王谦的表情格外的古怪,和皇帝分享了几件趣闻。

  象粪壮阳这种吊诡的事儿,刚刚过去没多久,王谦就查办了另外一个案子,天价鸡。

  半只鸡,居然敢卖十二银,简直是骇人听闻,在普通的餐馆,两银就能置办一桌酒席了,凉、热、扣碗、汤、主食全都有的酒席。

  可在松江府,十二银只能买半只鸡。

  这只鸡之所以这么贵,是因为只吃粮食、喝牛奶、听音乐长大的,有专门养鸡的乐伎,每天给这些鸡弹琴奏乐。

  王谦办这个案子,理由是虚假宣传,因为鸡这种生物,没有牙齿,它无法咀嚼食物,因此它必须要吞食一些小石子来帮助磨碎食物,这种说只吃粮食长大的鸡更干净、更尊贵,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至少得吃石子。

  但王谦实际动机,是维护松江府人的脸面,松江府绝大多数人既不会吃象粪,也不会吃十二银的半只鸡,但就是这些怪事,让松江府人颜面尽失。

  盘要大,量要少,抹点酱,撒点草,勺一划,卖给沪爷八百八,这都成童谣了,连小孩子都会唱了!

  除了十二银半只鸡、三银一个鸡蛋的事儿之外,还有最频繁的就是各种斗富的事儿,香车美人奢靡之物,上海滩的富少们,斗富都斗到海上去了,比谁名下的画舫多,一年都开不了一次的船,停满了青龙港。

  朱翊钧笑着说道:“松江府是大明工坊最多、工匠最多、匠人学堂最多、女工最多的地方,时至今日,也只有松江府完成了商品经济,而且因为开海,各种思潮舶入,这些事儿今天有,以后还有,这就是朝廷的职责所在了。”

  松江府是万历维新的桥头堡,松江府在探索,成功和失败的经验,都值得大明腹地好生学习,很多糟烂事儿,起因都是万历维新,朝廷要负起主导责任,引导风气的不断改变。

  “陛下,可能,松江府也是第一个完成丁亥学制规划的。”王谦说起了万历十五年以来最大的新政,丁亥学制。

  “这么快?”朱翊钧颇为惊讶,和王谦仔细聊了聊情况,这才万历十八年二月,丁亥学制提出刚满两年,松江府居然看到了完成的可能。

  此时此刻的松江府,已经基本完成了丁亥学制的规划。

  上海大学堂一共四期,两个学区,可以容纳九千名各科学子就读,上海师范学堂,每年可以培养三千名师范生,除此之外,三级学堂已经完成了乡镇覆盖,正在向村寨覆盖。

  松江师范学堂的师范生,可以向浙江、南衙输送,让浙江和南衙更快完成丁亥学制。

  丁亥学制,松江府可以在三到五年内,完成丁亥学制的全部要求。

  甚至连蒙学堂都配有石灰喷灯和汽灯,这种金贵的东西,朱翊钧都是能省就省,而蒙学堂白天教小孩,晚上则承担夜校的职责,教工匠读书识字明理。

  王谦有些激动的说道:“笔墨纸砚都在变得便宜,尤其是机械造纸和新墨硬笔,让读书不再像过去那么昂贵,至少蒙学堂的书本也可以稳定供应,而新式学堂对于旧私塾,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都是完全碾压的。”

  “陛下,丁亥学制,哪怕是花五十年,一百年去建设,都值得!”

  丁亥学制的推行,给松江府带来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在各个工坊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时候,缺少人才,就成了松江府的头等难题。

  而上海大学堂的前身,松江海事学堂,就解决了部分人才缺口。

  现在,上海大学堂可以稳步提供人才,松江府的发展,就会领先别的地方一步!

  “陛下,臣有个不太清晰的想法。”王谦目光炯炯的说道:“可不可以,让松江府的师范生,对甘肃地方支援?甘肃穷困,缺学堂,更缺学正。”

  “仔细说说。”朱翊钧立刻兴致勃勃的问道。

  王谦上一次灵机一动,还是吏举法,这个家伙,总是有些灵光一闪的主意。

第938章 每一次的选择,都有意义

  朱翊钧当然想过,让江南富裕地方,对口支援陕甘绥等偏远地区,来缓解地区发展不平衡的矛盾,不仅仅是教育层面。

  陕甘绥的穷困和江南的富裕,已经不止一次被放在一起对比。

  让大明再次伟大,包括了穷民苦力,这是朱翊钧一直以来的最大坚持。

  在陕甘绥还在饿死人,在旱灾中苦苦挣扎的时候,松江府的丁亥学制,都有完成的希望。

  但这种地区之上的杀富济贫,作为深居九重之上的大明皇帝,他不能提出来,因为他不在地方,哪怕是去南巡也是走马观花,他不能完全了解到地方的具体情况。

  他不知道松江府地方是否真的富裕到,有余力去对口支援的地步。

  贸然上马政令,是好大喜功,绝非一个冷静的决策者应该做的决策,这既是对江南的不负责,也是对陕甘绥的不负责。

  松江知府王谦提出这个设想,代表松江府已经有了余力,不仅仅是对浙江、南衙施加影响,也可以对陕甘绥进行支援。

  王谦完全陈述了自己的理念,完全照搬了改土归流的政策。

  大明举人科举无望,无法更进一步考取进士,而且求官困难,但若是愿意前往云贵川黔就任流官,期满,皇帝会按照考成授予恩科进士。

  虽然这种恩科进士出身,不如三甲进士,但也是进士的一种了。

  王谦坐直了身子,面色严肃的说道:“臣以为,愿意前往陕甘绥支边的学正,给举人身份,是合理的,他们愿意前往支边,证明了他们心怀天下,能够在陕甘绥坚持下来,代表了他们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毅力,这等弘毅士人,正是天下所欠缺的。”

  “如果在陕甘绥支边期满五年,考评上上,除了给举人身份外,额外再给京师大学堂进修资格,如此这般,陛下有贤良可用。”

  王谦这番话,饱含对旧文化贵族的愤怒,他在皇帝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在打击报复,他要给这些旧文化贵人的棺材上,钉满钉子,彻底打破旧文化贵族对权力获取路径的垄断。

  父亲被南衙逆党打为了投献第一人,文化贵族们恨老王家恨之入骨。

  甚至在父亲死后,还要被这些逆党给如此针对,在整个风波中,王谦对皇帝有些疑惑,不知道皇帝为何没有出手,但对这些旧文化贵族,就只有仇恨了。

  王谦看来,这不仅仅是在平衡地区之间文化发展的不平衡,更是在遴选人才,弘毅士人的人才,让皇帝有人可用。

  旧文化贵族之所以贵,是因为他们垄断了权力获取路径,科举。

  科举从来都是一种相对公平,而不是绝对公平,科举是存在阶级性的,从来不是谁都可以参加的,科举也是极其昂贵的。

  在选秀才的院试中,就会把大多数人拦在门外,因为你想考秀才,光是入场,都需要秀才进行保举,没有秀才保举,你入不了场。

  十年寒窗苦读,首先就是脱产,需要全家供养的同时,笔墨纸砚的昂贵,连中人之家都很难负担。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场赌上人生命运的豪赌,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果没有考中功名,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之乎者也的读书人,连自己都无法养活。

  并非每个人都是熊廷弼那样的文武全才,也不是申时行那种对举人生活一无所知,直接中状元的文曲星下凡。

  大明三年一科,进士只有四百人,举人不过千余人,大多数的读书人,读书读到最后,都是一事无成。

  脱不下心里的长衫,觉得自己读书识字明理,就该有所作为;

  更脱不下身上的长衫,身无长技,既不知道如何种地,也不知如何做工。

  改土归流,让一些人有了搏一搏的机会,而现在对口支边,就成了另外一个搏一搏的机会。

  “你把你的想法写成一本奏疏,而后呈上来,朕和内阁仔细研究,这事不能急,毕竟松江府没有完成丁亥学制,慢慢来。”朱翊钧没有赶鸭子上架,立刻就要制定出政策来,而是要等瓜熟蒂落。

  科举制很好,但科举制的所有制度设计,都是在围绕一件事在进行:那就是维持阶级固化的同时,不诞生足以影响朝局的门阀、地方豪强,这就是科举制的全部意义。

  科举的昂贵,科举的门槛,注定这是一场穷民苦力无法参加的权力瓜分盛宴,但没人能够完全垄断科举,因为名额固定且非常有限,所以不会出现世家政治。

  更直接了当的讲:不会有足以威胁皇权的豪强诞生。

  大明的势要豪右相比较东汉到唐末的世家而言,对政治的影响能力,可谓是天壤之别。

  朱翊钧在科举上做了无数的文章,扩大进士数量、恩科进士、加入算学、诸子百家,这些全都是在科举制度上修修补补,科举的根本目的从未改变。

  只有丁亥学制的普及教育,才是彻头彻尾改变权力获取路径的方式。

  “而且丁亥学制,本身也不是完美的,还需要在实践中,修修补补,朕德凉力弱,做不到真正的绝对公平,朕只能最大限度的保证相对公平。”朱翊钧还是需要对丁亥学制打补丁的。

  建立一套以十八座大学堂为主体的人才遴选机制,就是丁亥学制的使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谦不知道五年后会如何,说不定五年后,他就被皇帝给斩了,但他知道,他敲响了旧文化贵族的丧钟。

  “臣告退。”王谦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准备前往西山陵园为父亲守孝二十七日。

  朱翊钧看着王谦的背影,笑了笑,开始处理今日的奏疏,他每天要处理四百封的奏疏,但其实里面真正需要皇帝处置的大事,也就十几件,内阁首辅的浮票,司礼监的披红,能够处理95%的庶务。

  朱翊钧觉得,虽然还是磨坊里的驴,但真的不是特别累,但只有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大珰冯保清楚,陛下这政治天赋,有多么的可怕。

  十几件需要皇帝亲自处置的大事,证明每一件都是极其复杂,而且需要反复思量,权衡利弊,一两件就有够头疼的了,每天十几件,陛下能够稳定处置,显然是一种可怕的天赋。

  冯保每天伺候御前,要准备一本厚重的备忘录,防止自己忘记,随着年纪增加,他现在干一半,都得让张宏顶替一下自己,他害怕自己猪脑过载,跟不上陛下的节奏。

  “熊廷弼在石见银山跟毛利辉元发生了冲突,毛利辉元意图夺回石见银山,趁夜突袭,被熊廷弼击败,下章熊廷弼,告诉他,他是去倭国当爹的,所有俘虏一概不留,杀。”

  “严词斥责桃山幕府,必须惩罚毛利辉元的逆举,大明墩台远侯再深入营堡外十里巡防,倭人不得袭击大明斥候,否则视为边衅,大明会进行武力报复。”朱翊钧批阅了一本奏疏。

  熊廷弼的传奇还在继续,他仅仅带着三百人,在遭遇战的情况下,击退了两千四百倭寇,杀死倭寇三百人,俘虏四百三十人,四十名武士俘虏被押送入京,证明武功。

  大明方面,军兵牺牲了三人,伤七人,这三人还是因为冲的太猛了,陷入了敌阵之中。

  熊廷弼是原教旨儒生,很能辩的同时,还很能打。

  他的儒学,不是朱程理学,朱程理学这种去雄化儒学、异化儒学,孔夫子复活,是要清理门户的。

  熊廷弼对儒学的理解非常奇特。

  比如夫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传统儒学解读为:君子的举止行为,如果不庄重,就没有威信。

  但熊廷弼认为,君子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足够的道德、没有足够的手腕就无法获得足够的尊重,就没有威信。

  比如夫子讲:子不语怪力乱神;传统儒学解读为:夫子从不谈论怪异、勇力、叛乱和鬼神,对于鬼神要敬而远之。

  但熊廷弼认为,怪力乱神之说,扰乱人心,败坏道德,是礼崩乐坏的根源,是罪孽的发端,是异端就应该消灭,只要消灭了邪祟,就没人说怪力乱神了。

  熊廷弼觉得自己理解是对的,因为他觉得孔子能带着三千学生周游列国,绝非纯粹靠着辩论才能完成,而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要样样精熟才是儒生。

  这六艺,怎么看都是要求儒生,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国、箭无虚发能消灭敌人,驾驭战车驰骋沙场,还要在敌人的尸体上高声伉歌,祭奠英魂和战功。

首节 上一节 1137/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