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再乱点,死的人再多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明再出手,投靠大明,成为大明的一部分,就成为了一个最优解。
张居正很清楚大明京营的实力,打安南,一鼓作气,干掉四大家族,三个月的时间都不用,可一旦让安南形成了众志成城、齐心协力的局面,就变成了一场烂仗。
到时候,安南就会和当初宣德年间一样,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
再乱点,再死一点,冲突更激烈一些。
“其实倭国也一样,死的人还是不够多。”朱翊钧看向了堪舆图,这幅越来越精细的天下堪舆图,可是将安南、旧港、倭国等地全都囊括其中。
这份天下堪舆图在万历三年就有了雏形,那时候,地图上就已经将安南、旧港、马六甲、倭国等地完全囊括。
这是皇帝陛下的野望,也是大明再次伟大的蓝图,连这些地方都没有拿下,怎么能称之再次伟大呢?
这些年,这张堪舆图上,仅仅加入了金池总督府和大铁岭卫的绝洲地图,不过整体精细了数倍。
倭国和安南局势相似,倭国的人口在快速变少,因为青壮年的损失,让倭国人口出现了结构性的崩塌,在万历十七年这一年,倭国人口减少了近五十万,跌破了七百万丁口的下限,而且还在向下快速滑落。
倭国的内部矛盾在快速的激化,土一揆、国一揆、一向(一向宗)一揆、百姓一揆愈演愈烈,大名们已经无法有效压制倭国人的不满,这种矛盾又无法外溢通过对外战争转移。
倭国的粮食产量累年下降,因为沿海的港口、矿区,吸纳了太多太多的壮劳力,而乡野之间无人耕种,粮食完全仰赖海外输入,进一步加剧了人口减少。
倭国正在走向全面崩解。
朱翊钧拿出了一本早就准备好的圣旨,交给了张居正,过年的最后一天发出去,到倭国大概要到明年三月份了,他笑着说道:“这要过年了,给倭国幕府将军丰臣秀吉下道圣旨,朕给他出个药方吧。”
圣旨上全都是良药,绝对管用的良药。
朱翊钧给丰臣秀吉提出了两个路线,第一条就是闭关锁国,片甲不下海,人口流失、人口向沿海城镇聚集等等问题,就可以解决,这些幕府将军、大名们,就能继续作威作福了。
第二条路线,是彻头彻尾的还田,超过一顷的田主,将所有田亩交还,由倭国幕府分派给倭国万民,休养生息,既可以解决粮食困境,又能遏制人口的不断下跌。
但都是废话,无论哪条路线,都不是丰臣秀吉能走得通的。
走第一条路线,就是大明答应,沿海城镇的城主们也不答应;走第二条路线,大名们第一个砍了丰臣秀吉的脑袋。
朱翊钧之所以要下这么一道圣旨,为倭国指明道路,不过是在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的离间计罢了,目的只有一个,加剧丰臣秀吉和大名们的离心离德,造成倭国的进一步撕裂。
里挑外撅虽然看起来很没有道德,但真的管用。
“这两条路,无论倭国走通了哪一条,都有资格活下去,但臣看来,他们一条路都走不通。”张居正看完了圣旨,面色严肃的说道,他给了陛下一个断言,给倭国判了死刑。
无论倭国走通了哪一条,大明都不会对倭国继续大规模对倭国动武了,因为这代表着倭国形成了广泛的共识,上到倭国幕府将军,下到黎庶。
大明只会建立高墙,封锁倭国,原因和安南一样,能形成普遍共识的国家,是很难消灭的。
大明很容易可以取得军事胜利,但无法取得政治胜利,无法取得政治胜利,就代表着大明需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去维持统治。
这是精算,更是现实。
张居正带着圣旨离开了,朱翊钧则拿出了松江巡抚李乐的一本奏疏,看完之后,朱翊钧略微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这极乐教,是真的邪门。”
“下章各个市舶司,对倭人、极乐教严防死守,决计不可让极乐教在大明扩散。”
“臣遵旨。”冯保俯首说道。
倭国是有机会形成上下都认同的共识,而且正在形成,种种证据表明,这个进程,被极乐教给彻底破坏了。
起初,没人在意极乐教,就连朱翊钧也没把极乐教当回事儿,不就是邪祟吗?大明也有。
朱翊钧是下意识的防备,把极乐教定为了邪祟,禁止极乐教在大明的传播,而现在再看,当初皇帝这个看起来有点随意的决定,完全可以用英明神武去形容了!
极乐教打破了倭国共识的形成,打破了倭国国朝构建的进程。
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杨朱这句先秦时候的话,正在倭国发生。
极乐教在倭国信众已经扩大到了上百万人,最近从长崎、松江府传来了消息,极乐教搞出了可怕的行动,灭婴。
大明已经极力配合倭国禁止极乐教的传播,甚至在身上刺字的倭奴、倭女,一律不得离开长崎总督府,并且进行严密审查,防止漏网之鱼。
唯恐极乐教这条蛆爬到大明的餐桌上,但是宗教这玩意儿,就是这么邪性,它有了规模后,你再消灭它,真的非常困难,越是打压,发展越是壮大。
除非拿出三武灭佛那种决心来,壮士断腕去治理,否则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灭婴,这两个字,朱翊钧看了都打心底发颤,极乐教不仅教众自己灭婴,还四处猎婴,消灭婴儿成为了极乐教标志性的活动,而且大量倭国的三姑六婆参与其中。
长崎总督徐渭就奏闻了一件浦贺城广泛发生的现象,接生婆去接生的时候,会带一根针,针是在瘟疫病人身上扎过,在婴儿出生后,就扎在婴儿身上,主人家问,就说是为了让孩子哭出来。
这案子,还是大阪湾守备千户所稽查,并且将所有接生婆一网打尽,才停止。
朱翊钧看的手脚冰凉,头皮发麻。
“再下章桃山幕府,问问丰臣秀吉到底行不行,这极乐教都闹到这种地步了,他剿不剿?他要是剿不了,就让朕来,朕发兵倭国,把这些杂碎超度了!”朱翊钧准备武力干涉了。
丰臣秀吉不行,大明来,无论如何,不能让极乐教外溢。
冯保没有遵旨,而是从御书房的书架上取了好几本奏疏,放在了陛下面前,指着其中几段,开口说道:“陛下,他恐怕剿不了,他的公卿、还有两个支持他的大名,都是极乐教众,而且是法主。”
极乐教是有着非常严密的组织,一个教主,九个法主,二十七个位神,各地都有组口,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剿灭了数次,三任教主被杀,现在教主之位空缺,九个法主各自管事。
在讨伐极乐教的过程中,丰臣秀吉手下两个大名,成为了法主。
冯保面色凝重的说道:“极乐教之所以如此难以剿灭,就是它和幕府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这些去讨伐的大名,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法主,表面剿灭邪祟,实际庇护,所以才愈演愈烈。”
“除此之外,极乐教荤素不忌,各地的帮会、匪徒也是极乐教重要部分。”
城里的帮会,城外的匪徒,都加入了极乐教中,共襄盛举,这些暴力团体,就是极乐教最重要的武装力量,仅仅大明朝廷搜集的名册,这些暴力团体的数量就超过了六万人,他们活跃在港口、码头、仓库、妓院、赌场、阿片馆等等地方。
想要把极乐教连根拔起,已经完全超出了幕府将军的能力范围。
“就是放在大明,朝廷要剿灭发展到如此地步的极乐教,也是十分困难,所以大明定要防微杜渐。”冯保通过数本奏疏,解释清楚了原因后,将奏疏放回了四海总督府那一个书柜的长崎架上。
不用问丰臣秀吉,冯保都知道,丰臣秀吉真的办不了,连遏制其规模继续扩大都做不到。
其实冯保看来,根本原因就是大明改变了国策,开海之后,倭国这种局面就是必然,即便是没有极乐教,也会有别的邪祟作乱,这是一个必然的局面。
大明完全放弃了柔远人的路线,换成了拳脚相加;大明是个吞金兽需要太多的白银;大明要开发南洋,需要太多太多的力役。
大明伸展了躯体,翻了个身,倭国就在大明翻身的过程中,被碾的七零八落,倭国、安南、东吁,都是如此。
没有国,哪来的家?同样,没有千千万万个万家灯火、岁月安好,又哪来的国呢?
把国家这两个字,把集体和个人,拆分开来,搞对立的人,是又蠢又坏,最起码根本没读过矛盾说、公私论。
“那就严防死守吧,询问丰臣秀吉需不需要大明驻军,不能这样下去了。”朱翊钧知道困难,但剿灭打击,让其规模不至于外溢到大明,这很重要。
“陛下,陕甘总督石星言到了。”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石星言,是今年皇帝要接见的外官,石星言不得不回京了,他跟皇帝意见相左,再不回来见见皇帝,怕是要被革罢了。
“罪臣石星言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石星言规规矩矩的行礼,五拜三叩首,不敢有一点点的不恭敬。
朱翊钧笑着说道:“石总督此言差矣,你讲的有道理,这是责难陈善,朕恨不得天下群臣都能责难陈善,何罪之有?免礼,坐下说话。”
朱翊钧还年轻,他还能听得进去反对的意见。
“朕听说,甘肃此次旱灾,未曾有饥荒出现,这是何故?”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问起了甘肃的情况。
陕甘绥大旱,陕西饿死了千余人,绥远能计算的也有数百人之多,唯独甘肃没有奏闻饥馑事,要么是甘肃欺君,要么是甘肃有自己的办法。
“陛下,臣完全凭此物抗旱。”石星言让人拿来了一筐土豆,个头不大,奇形怪状。
朱翊钧一把抓了三个在手里,眉头紧蹙的说道:“就土豆就行了吗?”
“陛下,这是中盛良薯,臣种了263万亩,皆为薄田,每亩田收2000斤,干重400斤,比小麦收的还要多,故此灾不能害。”石星言赶紧汇报了下今年甘肃抗旱情况。
甘肃小麦受灾,亩产不过86斤,若不是这263万亩土豆田,恐怕自杀的就是石星言了。
甘肃育种的方向,是沈一贯找到的,中盛速生杨是甘肃呈送的第一个祥瑞,而中盛良薯是第二个祥瑞。
“石爱卿,朕是个农户,朕操持农桑之事,你可知道?”朱翊钧拿着手里三个沾着土的土豆,看着石星言问道。
如果石星言欺君,到这一步,他还有回头路可言,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瞒报,还能活命。
“陛下亲事农桑,乃国朝一等幸事,以臣西北观之,农学院、宝歧司才是新政第一功,其余皆为次等,臣知陛下关切农事,也曾研读《农学》十二目六十卷,算是农学子弟。”石星言不仅不肯回头,还以农学子弟自居。
石星言再拜,拿出了一本奏疏,俯首说道:“臣从西北带回来了一万斤中盛良薯,就是给陛下验看。”
骗皇帝有一万种办法,石星言没有必要带着物证给皇帝。
石星言是来邀功的,不是来请陛下砍头的。
第931章 手里拿着锤,看谁都是钉子
“那朕真的种了。”朱翊钧将三颗土豆放在了御案上,看着石星言说道,这个时候,石星言还有退路,朱翊钧总是如此,愿意给两次机会。
“九边都种的话,臣敢断言,良薯启昌运,九边厎皇基。”石星言再拜俯首说道。
厎读dǐ,通砥,有使稳固之意,石星言是正经进士,而且是文化贵人,青州石氏,汉传世家,文化贵人就喜欢这个调调,引经据典。
他的意思是:这中盛良薯可以开启大明昌盛运道,九边哪怕是灾年,也能丰收,使大明皇帝皇图霸业的根基稳如泰山。
九边不乱,大明安泰。
中盛速生杨,中盛良薯,都是中盛为号,取意也是直截了当,中国繁荣昌盛。
朱翊钧看着石星言,对他颇为满意,哪怕他反对自己。
石星言是被流放外出做官的。
隆庆二年,石星言以吏科给事中的身份,上了道奏疏说:天下之治,不日进则日退;人君之心,不日强则日颓;臣窃见:陛下自入春以来,天颜渐癯,视朝渐稀,章奏频阁,淫游肆用。
石星言,以隆庆皇帝不如隆庆元年勤勉为主干,上了一份六事书,批评了隆庆皇帝六件事。
嗜私欲好宴饮、鳌山灯火之乐、不讲筵不视朝、信谄臣不听言、奏留中不下事、必耽声色之欲。
这六个指控,数千言,没有一个是石星言胡说八道,隆庆二年的鳌山灯火,隆庆皇帝从国帑取了二十万银,珍异之宝,作鳌山之灯。
每一句都戳到了隆庆皇帝的痛处,隆庆皇帝大怒!以‘恶言讪上无礼’为由,命廷杖六十,罢黜为民。
百官纷纷上谏回护,石星言才勉强保住了官身,但依旧被流放到了甘肃做官,从知县开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陕甘总督的位置。
二十多年过去了,石星言还是那个石星言,依旧忤逆了上意,不太遵从国朝的政令重开西域。
石星言之前,都已经对大明绝望了,他是臣子,他看的更清楚,大明朝快完了,气数将尽。
在他有生之年,他眼中的大明,和大臣们眼中们的大明,完全不同,他得罪了圣上后,二十年在甘肃、在山西、在河南、在浙江,再回到甘肃。
他看到的大明是:
皇帝在神隐,在避祸,很少进行决策,没有任何的担当,多数都在随波逐流,只顾着自己的骄奢淫逸,丝毫不顾国势危急。
大臣们在党争,一个贪腐的严嵩当国20年后,来了个更加贪腐的徐阶。
徐阶倒台后,来了个不分青红皂白包庇晋党的高拱,好不容易来了个想要有一番作为,有些担当的张居正,各种原因之下,张居正选择了摄政。
摄政当国和人亡政息是同义词,皇帝成年了,你还没篡位,你怎么办?你要是想篡位,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地方的官吏们,在死命的捞钱,贪腐横行之下,国体不存。
贪腐必然纵容兼并,天下本就困于兼并,人地矛盾已经变成了冲突,而且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频繁。
士大夫们袖手谈心性,整日里谈的都是些风花雪月,谈的都是些空洞无聊之事,即便是考取了功名,也是一心钻营,拜于座师门下,自称走狗,除了升转捞钱,别无他求。
百姓们困于兼并之中,在地狱里苦苦挣扎,连口饭、一条裤子,都是奢求。
在石星言眼里,什么王侯将相,什么达官显贵、什么文人墨客、什么儒教经伦,全特么都是假的!二百零五岁的大明,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饿,是真的!
百姓饿,这是石星言从知县事升到了陕甘总督,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唯一看到的景象。
从什么时候,石星言不再绝望?从甘肃建立育种地,有了新方向,石星言才真的看到了希望。
朝廷的斗争和他距离太远,皇帝的亲事农桑,更像是一场张居正精心布置的政治作秀,种种新政的光芒,根本照不到甘肃这个偏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