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26节

  “林辅成和李贽讲得很有道理,但这里面有另外一个问题,拥有生产资料即拥有对利润分配的绝对权力,这不对吗?”朱翊钧看完了第一篇,眉头紧蹙的说道。

  冯保又拿过来一本杂报说道:“这是他们的

  “有趣。”朱翊钧看完了第二篇内容,这一篇解释了皇帝的疑惑。

  劳动赋予价值,这是景泰二年进士丘濬在《大学衍义补》里的观点,哪怕是大小金池城遍地黄金,当人们没有把它开采出来的时候,这些金子一文不值,这些金子,在大小金池城已经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

  田土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劳动,田土只会抛荒,野草丛生,无法收获粮食。

  劳动赋予了价值,那劳动者就对劳动的产出,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利。

  这就回答了皇帝的疑惑,生产者应当拥有对利润的分配权,至少是一部分,这才是合理的,劳动赋予价值这个不证自明的公理,似乎被人刻意隐瞒了,从来没有人去讨论。

  而李贽之所以要说这个,是因为他们发现,南洋这个绝对自由的市场里,种植园农场主可以垄断所有生产资料。

  在不接壤的南洋海岛上,越大的种植园,出产的货物就越多,就有越大的议价权,利润会越高,成本会越低,这样就会在竞争中胜出。

  大的种植园就可以兼并小的种植园,最终一个岛上只会有一个种植园,即一山不容二虎。

  而且相比较大明腹地的兼并,海岛上的兼并,更加暴力、直接和血腥,通常都是人数众多后,开始攻破别的种植园,抢走所有的奴隶,杀死庄园主。

  绝对的自由,一定会产生绝对的垄断,这是林辅成在南洋观察时候,得到的又一个经过了实践证明的结论。

  “大明的士大夫们可不觉得兼并、垄断是个坏事,林辅成的观点,无法引起人们的普遍认可。”朱翊钧看完了手中的

  林辅成的话经过了实践的检验,但大明士大夫绝对不会认为他的话是对的。

  “这是他们的

  金华府知府张问达被皇帝给斩首示众了,临死之前,张问达跟王崇古说了一段话,他发现了经济的潮汐,涨潮和落潮,是因为供应和需求不平衡导致的,即生产相对过剩,引起了经济的落潮。

  林辅成的

  如何让供应和需求之间维持足够的平衡,减少涨潮落潮的落差,防止经济大规模动荡,造成社会动荡,维持社会的基本稳定,这个话题,大明两京一十五省的意见篓子们,都有自己的看法。

  而李贽认为,一个人的财富越多,一两银子对他的作用就越小;一个人的财富越少,一两银子对他的作用就越大。

  为了维持供应和需求之间平衡,如果把一两银子从富人手里转移到穷人手里,这一两银子会发挥更大的作用,提供更多的需求。

  因而要让每一两银子都产生需求、要维持供应和需求之间的平衡,就务必要想办法把富人的钱,源源不断的转移给穷人,使得大家的财产水平相接近。

  这样一来,就可以最大规模的规避掉经济潮汐对所有人的影响了。

  朱翊钧揉了揉眉心“发刊吧,让缇骑保护好他们,别让怀恨在心的家伙把他们给杀了,在这个天变的关键时刻,他们说这个劫富济贫的合理性,势要豪右怎能不怕呢?”

  三篇文章环环相扣,最终的导向就是劫富济贫。

  劳动赋予价值,肉食者分配利润、劳动者只有劳动报酬是不合理的;

  劳动者理当对利润享有分配权,而不是只获得劳动报酬;

  兼并、垄断导致了市场失去活力,且总需求不足,最终导致经济潮汐;

  想要让每两银子都创造需求,就要将银子从富人转移向穷人。

  这就是林辅成和李贽这三篇文章的主要内容。

  在这三篇文章里,把银子换成粮食,也是可以成立的。

  如果朝廷不想阴阳失度、水旱不调,饿死更多的人,掀翻朝廷,那朝廷就要想办法把粮食从富人手中流转到穷人手里,而不是让粮食在富人手里酿成酒,或者在粮仓里腐烂、发霉、发臭。

第930章 中盛良薯仓廪实,九边风雨岁时丰

  朱翊钧在见到李太后的时候,看起来没有提到潞王就藩之事,只是说武清伯府如何,但其实重点还在潞王就藩这件事上。

  李太后没有说7800两银是小事,是小错,无论银子多少,这都不是小错,把手伸向宝钞这件事本身,只要让人发现就是大错。

  既然已经被发现,无论如何严惩,都不为过。

  李文全、李文贵能留下性命,只是因为他们无能的同时,也没有勾结朝中大臣,更没有勾结武勋,案子就是他们自己干出来的,案子完全局限在贪腐求利的范围,没有上升到政治性案件的地步。

  但凡是李文全和李文贵两兄弟,跟朝臣勾结在一起,那这件事绝不会如此草草收场。

  不是这两兄弟没找过,是朝臣们不敢,趁着皇帝离京,偷皇帝的钱,而且是勋贵和朝臣勾结,皇帝在南衙杀了622家势要豪右,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才参与其中?

  万历十七年的腊月寒冬,是一个不寻常的冬天。

  正阳门外的护城河结了冰,可是这冰面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冰面薄得像层琉璃,底下竟还浮着几尾半死不活的鲤鱼;

  往日里吆喝卖冻柿子的老摊主,蜷缩在正阳门的墙角里,躲避着寒风,粗布口罩洇着深褐色的药汁,每声咳嗽都很用力,让人担心他有了瘟病。

  霾气在檐角凝成淡紫色的雾绦,分明是晴天,阳光洒在霾上立刻变得光怪陆离,让天光看的有些瘆人,日头却像浸在桐油里的铜镜,在灰雾里浸出一圈毛边似的昏黄光晕。

  寒风带着永定河底淤泥翻涌的腥气,掺着煤灰的细密尘沙,扫过了京师,连最聒噪的乌鸦都哑了声,缩在枯死的槐树枝桠间,羽毛上结满晶状的霾粒。

  乌鸦突然抬头,振翅高飞,因为一队队的缇骑奔过,惊扰了所有的飞鸟。

  让人不安的暖冬里,唯一让人安心的就是陛下一如既往的活跃。

  京师百姓经常能看到皇帝的车驾,穿行在京师的街头,这给了所有人安心,至少陛下在,天灾之下的人祸,就能减轻几分,连武清伯府都因为不法被严惩了。

  更让百姓安心的是,皇帝在年前下旨,推倒了一大片的皇庄,改为了田土,来年开春种植番薯和土豆。

  从立水桥到朝阳门外六里铺,大约有两万亩地的牧场,叫做北苑,这里是皇宫的牛羊肉的牧场,专门供给宫里用度;

  通州西南从八里桥到张家湾,有一个梨园,这个梨园可不是种梨树的果园,而是唱戏的地方,常乐寺在这里有三百名乐伎和舞伎;

  苹果园、石榴庄等等,专供皇帝吃不应季水果的庄园,都被皇帝一一改为了农田,来年都要种土豆。

  京师的百姓对这些变动,就四个字,陛下圣明。

  比如这通州梨园的乐伎和舞伎,根本就不是给皇帝享用的,通州梨园本是先帝起的园子,专门给先帝遴选美人用的地方。

  先帝龙驭上宾,陛下年幼,等到陛下大婚后,陛下对于纳妃之事,也不是非常热衷。

  皇帝忙的没工夫管这些事儿,那自然有人趁机侵占。

  京师的百姓都知道,这梨园里养的三百乐伎和舞伎,最后都到了势要豪右的家中做了伶人,等于说是皇帝花钱养,势要豪右享清福。

  牛羊房里没有牛羊,苹果园里没有苹果树,石榴庄里也没有石榴树,宫里要,庄子里就报灾祸,然后买一点送到宫里交差。

  之所以没有苹果树也没有石榴树,完全是因为人祸,看果树的果农,在宣德年间,就因为受不了朘剥,早就跑光了,这两片超过两万亩的地,全都荒废了好多年,杂草丛生。

  皇帝这番大力整治,也不是指望整治这些的田土,能产多少粮食,主要是一个姿态,告诉国人,皇帝会和百姓们一起共度时艰。

  这个态度真的足够了,因为皇帝一带头,西土城的势要豪右们最先响应了起来。

  他们响应的方式,让所有人意外,西土城遮奢户们要减租,从37.5%的佃租,降到了一成,如果来年旱灾蝗灾起来了,就全免。

  主要是怕,怕皇帝抢他们起的大厝。

  西直门外,玉泉山下,数百座的大厝,都可能是皇帝接下来抢劫的目标,因为这些大厝,把院墙打掉,太适合建学校了。

  皇帝连清华园都抢走了,那可是皇帝外祖父的大宅!

  十二月二十五日,朝廷宣布年末休沐,张居正带着户部大计的账本,来到了通和宫御书房奏闻了圣上。

  今年的岁入,田赋折银为1542万银,商税折银为3658万银,总计超过了5200万银,商税比例首次超过了70%,主要得益于煤钢烟专营带来的庞大收益。

  “烟草专营上交的利润,居然超过了三百万银。”朱翊钧注意到了收入增项里,引人注目的一项,烟草专营收益。

  烟草专营的收益,一举超过了煤钢专营,用不了几年,烟草专营这一个单项的收益,真的有可能抹平军费开支。

  张居正思索了一下,言简意赅的说道:“这东西,卖的有点太贵了。”

  烟草专营能上交这么多的利润,完全是因为贵,烟草其实是一种非常非常好养活的农作物,它比大白菜还省心的多,朱翊钧是个农学家,他很清楚烟草有多好养活。

  吕宋等地的烟草田,一亩地一年能收获300斤干烟叶,一件烟也就是一百二十斤的烟丝,成本不过一两银子,能卖二十多银。

  这玩意儿的利润最大源头,就是因为官营。

  大明的官营呈现了两面性,一方面,官营的烟酒都非常的贵,另一方面官营的煤钢都比较便宜。

  煤钢专营就卖的便宜,一斤煤六文钱,已经很多年没有涨过价了,各种铁器的利润其实也不是特别高,一把铁锄一百五十文,一把铁铲一百二十文,一整套的马具一银八钱,水井筒车八银四钱,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大明外贸的径尺铁锅一银一口,跟抢钱似的。

  而且随着北方115个官厂的不断营造投入使用生产,铁器的价格在可见的未来,是涨不了价,甚至可能降价。

  烟草专营,其实就是朝廷取了一个对民生影响极小、成瘾性较高、又不会马上对健康构成危害、非生存性物资的税点,进行暴利经营。

  其实就跟皇庄里售卖的国窖一样,国窖不是很好喝,但卖的非常红火,价格也十分昂贵,和烟草的逻辑是完全相同的。

  当初士大夫们的担心,还是出现了,朝廷为生财富国之计,掊克聚敛。

  但这种聚敛表现出了一定的克制性,大明上下普遍可以接受,反正皇帝拿了银子,也是建设驰道和学校,而不是用于自己的骄奢淫逸。

  “先生当初跟朕讲,这历朝历代的朝廷,其实就一句话,从哪里弄钱粮,又把钱粮用到何处,可是这朝廷国帑、内帑的亏空,没人问,也没人敢问,因为朝廷亏空这件事,就不能提,一提就是在质疑大明的天命是否仍在。”

  “今日再看,朕深以为然。”朱翊钧将户部大计的账本收好,由衷的说道。

  在张居正看来,朝廷千头万绪,其实归根到底就两件事,搞钱和花钱。

  庙堂枢机,财赋所出之源,国用所耗之途;国帑空亏,廷臣莫敢问,亦莫能诘。盖帑虚之议,实为天命之疑,触之则涉天听,言则犯大讳。

  有次朱翊钧问张居正,严嵩如何?张居正没有正面回答陛下,而是说了这段莫名其妙的话。

  当时朱翊钧也没有追问,后来他想明白了。

  严嵩这个众所周知的大贪官,能够纵横朝野二十年的根本原因,其实就是他能搞到钱,让东南平倭有军需,让西北拒虏有饷银,所以满朝文武都知道严嵩是个贪官,但就是没人能打倒严嵩。

  张居正对严嵩的评价,大抵就是严嵩在给嘉靖皇帝遮风挡雨,这样皇帝、朝臣们就可以不用触及国帑空亏这个致命问题了。

  张居正和严嵩都是首辅,当国日久,张居正的应对和严嵩不同,他挑开了这个脓疮,然后想办法让这个伤疤愈合。

  “现在,朝廷有钱了,更加应该注意的是怎么花钱的问题了,而且也要注意,真的花出去,而不是一层一层的拨下去,最终兜兜转转都变成了私门之利。”朱翊钧说旧事,是为了当下国事。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严厉治贪治腐,这些蠢笨之人,尸位素餐也还罢了,若是都和李文全、李文贵这等,钱贪不到多少,还坏事,万历维新,万事不成。”

  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张居正是反对反腐抓贪的,他的路线是治理裙带姑息之弊后,再进行反腐抓贪,因为姑息之弊不除,反腐抓贪只会变成党同伐异,而不是吏治工具。

  高拱在隆庆年间多次反腐抓贪,最后晋党无一人被罢黜,就是典型的教训。

  朱翊钧和张居正沟通了一下反腐抓贪的力度,考成法、吏举法再加上都察院逐渐可以履行职能,反腐抓贪的力度,可以继续加大了。

  朱翊钧翻找出了几本奏疏,递给了张居正说道:“广西总兵戚继美、两广巡抚刘继文、广州府知府万文卿已经从镇南关撤离,撤兵引起了朝中部分御史的不满,在这些御史看来,安南和缅贼东西夹击老挝,这打的是老挝吗?打的分明是大明。”

  “这些御史认为,就该趁此良机,大举南下,一战灭安南四大家,再次将安南郡县化。”

  这几本奏疏,张居正都看过,而且也给了浮票,皇帝既然当面询问,显然是有些想法。

  “陛下,此时不是再复交趾十三司的最佳时机。”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从国力、军力来看,安南毫无抵抗之力。”

  “朝廷庙算准备钱粮,调集精锐京营佐以两广精兵,火铳火炮快速帆船齐上阵,让饱读诗书的笔杆子们从秦时明月书到现在,以壮声势,再写一篇荡气回肠的檄文,就可以出征了。”

  “甚至还可以准备好最为苛刻的条件,逼迫安南四大家签署,再准备好《南征记》和《英豪录》,到时候又可以大胜特胜,对内威慑势要豪右听话,对外攻城略地,增加粮食供应。”

  “看起来,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好,但陛下,在出征前,一定要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万一打输了呢?”

  朱翊钧想了想笑着说道:“打输了就说打赢了,接着奏乐接着舞,歌舞升平。”

  张居正一听,就甩了甩袖子,陛下又说那话!

  大明赢学,真的干不出饰胜这种事儿来,饰胜伪赢,还不如不赢。

  真的这么做,怕是要被人笑话上千年的,到时候,无论谁说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旁人一句,你打输了还说自己赢了,都让人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陛下说的是玩笑话,其实张居正在浮票里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不是不打,是现在不打。

  现在大明打过去,只会让安南四大家族放下一切矛盾,共同对抗大明,而且有了对抗大明这个旗帜,所有人都会拧成一股绳,劲儿往一处使,这对大明可不是个什么好消息,就是硬吃下去,恐怕也是消化不良。

  安南国那个地方,真的不是那么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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