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国舅,我还不信,皇帝能下得了手!我倒是要看看,他要如何杀我!”李文全看父亲那个惊慌失措的样子,略带一些不屑,不屑父亲的胆小。
父亲如此显贵,这么多年,没仗着皇亲国戚发财,每年跟讨口子一样,祈求皇帝施舍点银子修园子,简直是笑话中的笑话。
皇帝他再疯,还能大义灭亲不成?大义灭亲这种鬼话,骗骗穷民苦力就是了。
次子李文贵也是从最初的震惊回过神来,一点都不担心的说道:“就是就是,大哥说的对,皇帝家里无人,不指望我们,皇帝指望谁?就是做做样子而已。”
“这就是你们有恃无恐的原因,皇帝家里无人?!”武清伯李伟举着拐杖,颤抖着问道。
李文全十分确信的点头说道:“不是吗?除了咱们家亲戚,皇帝还有来往的亲戚吗?那个格物院的皇叔院长不算,那是格物大家。”
道爷旁支入大宗,生了八个儿子,就留下一个裕王,裕王登基,只留下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李文全和李文贵的话没错,皇帝陛下能来往的亲戚,只有他们李家。
李伟靠在了椅背上,抬头看着房梁,面如死灰,喃喃自语说道:“蠢,蠢!蠢啊!”
“父亲?咱们现在要不要进宫面见太后?”李文全和李文贵赶忙凑了上去,父亲这胆子也太小了,有李太后在宫里,能出什么事儿?
就是上了刑场,只要一封懿旨,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你们俩,蠢啊!”
李伟看着房梁说道:“万历五年,西山袭杀,为了护住张居正,皇帝亲自披坚执锐,手刃凶逆数人;万历十三年,维新最危险的时候,皇帝南巡,差点被烧死在仁和;今年南衙选贡案,皇帝驻跸扬州,没有避开选贡案,直接去了南衙。”
“陛下为了天下再振,他连自己都舍得啊!”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李伟靠在椅背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大声说道:“来人,取白绫来,儿呀,父亲最后护你们一次,宝钞的事儿,咬死了是我授意的,至于我死后,你们怎么办?那只有看天意了。”
李伟没有选择入宫面见李太后,女儿不会保他,绝不会,不是女儿无情,是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如果李太后去求情,这钞法,根本没办法真正推行了。
天平的两头,一面是国和女儿自己的家,一面是李伟他这个家,孰轻孰重,女儿又不是糊涂人,怎么可能分不清?若是分不清,皇帝射那么一箭,李太后早就愤怒,训斥皇帝,而不是他李伟了。
“爹!爹,万万不可啊。”李文全和李文贵拦着父亲,下人们也吓住了,不敢去取白绫。
这一闹,缇骑就到了,赵梦佑亲自带人抄家,也没有掘地三尺,而是把人带走,把家宅所有门封上,没有带走任何的东西。
李伟的身份毕竟是皇帝的外祖父,若是案情有了反复,也有进退的空间,赵梦佑有资格参加廷议,他很清楚的知道,陛下和李太后,最近因为潞王就藩的事情较着劲儿。
政治,其实是交换,万历元年王景龙刺王杀驾案,陛下就拿去做过交换。
这头赵梦佑执行了有史以来最温和的抄家,把人都拿到了镇抚司继续审问,而通和宫这头,李文进躲到了佛塔,请李太后庇佑。
李太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等到李文进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李太后有些迷茫的看着李文进,即便是从李文进的口中听到了这些事儿,依旧不敢确信。
“大哥和二哥做的?”李太后呆滞的问道。
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说道:“圣母千岁,陈太后到了。”
“妹妹,你家里出事了。”陈太后来的很急,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截了当的开口说道,看到了李文进跪在地上,也知道,李太后清楚事情全貌了。
“谁给他们的胆子?!”李太后看着陈太后,又看着李文进,这才回过神来,表情从呆滞,变得愤怒的说道:“疯了吗!”
“万历宝钞,是我儿谋划了十七年的大政!!十七年!我儿用了十七年,才累积出的大势,即便如此,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差错!”
“你们,是疯了吗!”
李太后出离的愤怒了!喊话的声音都有些破音了,面色通红,愤怒到了极点。
犯错的是父亲,是大哥二哥,可是,他们破坏的是自己儿子用了十七年才累积出来的大势,才能推行的国策。
为了万历维新,皇帝每天去操阅军马,潞王甚至胡说,亲哥比磨坊的驴还要勤勉。
为了这一天,皇帝付出了什么,满朝文武,天下黎庶一清二楚。
因为洪武初年宝钞政策的失败,所有人都在看着万历宝钞如何推行,这个时候,武清伯府跳出来,为大明内外上下表演了,宝钞该如何破坏!
“妹妹,气大伤身,气大伤身,你不要着急,我是局外人,我去找陛下求求情,稍安勿躁。”陈太后赶紧劝自己妹妹,不要如此动怒。
的确,当初她是小姐,李太后是丫鬟,但李太后有俩儿子,她陈太后没有,李太后就是宫里实际主事,谁让李太后的亲儿子是皇帝呢?
这些年,彼此都是以姐妹相称。
这件事,还只能陈太后出面劝,李太后没办法要求儿子,宽宥武清伯府。
“不劝!让他们死!死了活该,我看日后,谁还敢坏了宝钞新政!”李太后立刻转头对着陈太后说道:“姐姐勿要去劝。”
“商鞅变法,可不是立根柱子,秦人就遵从了,而是太子犯法,公子虔、公孙贾代为受过,连太子犯法都要处罚,法令才能推行。”
“王者无私,尔等,死有余辜!”
李太后当然不愿意父亲、大哥二哥被斩首示众,但是,她选择了成全儿子,这是一个母亲的选择。
如果潞王犯法,那李太后也不会去劝皇帝宽宥,因为都是儿子,她对长子的严格,是因为长子是社稷主,对潞王的偏爱,是补偿。
“圣母千岁,张大珰带着番子来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奏闻,跪在地上颤巍巍的说道:“张大珰说要带走李大珰。”
李太后看向了李文进,叹了口气说道:“这里面也有你的事儿?”
“有。”李文进吓蒙了,他完全没料到李太后会是这个态度。
“让张宏进来拿人吧。”李太后有些心灰意冷的摆了摆手,如果李文进不涉及其中,李太后还保一保,既然涉案,全听皇帝陛下发落就是。
“参见圣母千岁,圣母吉祥万安。”张宏入门没有狷狂,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领皇命前来拿人,还请圣母千岁开恩,准许臣行君命。”
这态度恭敬,可话却不是很客气,张宏用皇帝压李太后把人交出来复命。
“张宏,当初你在廊下家,靠着狠劲儿,我准了你到陛下身边,入了乾清宫,这些年,你做的不错,护陛下于左右,日后也要如此忠心耿耿,无论何时,定要记得,你是陛下的人。”李太后没有计较,她这番话也不是训诫,更不是要阻拦拿人。
皇帝做的事儿,有多危险,在场的人,除了李文进糊涂之外,其他人都一清二楚。
张宏作为陛下最后一道防线,李太后希望张宏能一直和现在一样的忠于陛下,为了皇帝陛下的圣命,连太后都敢得罪。
张宏再拜说道:“臣谨遵圣母千岁教诲。”
“人你带走吧。”李太后这才有些无奈的说道。
“谢圣母千岁!”张宏松了口气,他压根就没想到李太后居然这么好说话,这就让他拿人了,本来,无论闹得多难看,他都要抓人,等到复命之后,找根绳把自己吊死,这可是冲撞太后的罪名。
但李太后直接放人了,也不用闹起来了。
朱翊钧忽然严旨抄了武清伯的家,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连张居正、王崇古都被皇帝的决断给吓到了,二人立刻进宫面圣,但被拦在了通和宫外,他们二人未能面圣。
临近傍晚的时候,皇帝张榜公告,简单通告了事情的经过,皇帝不张榜,谣言满天飞了,不如简单公告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陈太后来了。”冯保看陛下处置完了奏疏,赶忙说陈太后到西花厅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得知皇帝在批阅奏疏,陈太后让宫人们等陛下忙完了再通禀。
“宣。”
“见过母亲。”朱翊钧站起来,算是行礼了。
陈太后环视了一圈御书房,御书房非常的乱,书柜上都是打开的书,桌子上全都是各种奏疏,书房后面数排书柜上是各种的标签,很多事都千丝万缕的有关联,皇帝要时常取阅旧档,确定自己记忆没错。
陈太后见过先帝的御书房,整整齐齐,砚台都没砚过墨,那根本不是一个君主该有的书房。
先帝是极为不合格的,陈太后劝过,然后就被冷落了。
“皇帝肩负日月,为社稷主,如此勤勉,乃是国朝之幸事也。”陈太后端着手,再看了一圈陈设,没有任何名贵的宝石、也没有为了装饰用的昂贵镇纸,书房里最贵的就是那几只笔了。
皇帝尚节俭,穿青衣。
“母亲别看朕这里乱了点,是朕不让宫人们胡乱收拾的,母亲不必怪罪宫人,这看着乱,其实朕知道急需之物放在何处,母亲坐,坐下再叙。”朱翊钧让冯保看茶。
“挺好,挺好。”陈太后坐稳后,看着皇帝说道:“我这次来,也没别的事儿,就是皇帝下旨抓了武清伯一事。”
“母亲,这是外廷的事儿。”朱翊钧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话里却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
陈太后看皇帝态度坚决,却没有退让,开口说道:“武清伯是你娘亲的父亲,这的确是外廷的事儿,也是家事,王者无私不假,可是皇帝,也得想想,若是真的满门抄斩了,日后如何让你娘亲自处呢?”
陈太后是嫡母皇太后,她出现在这里,就是提醒皇帝,李太后这个太后位,是后来朝臣们并尊来的。
如果李太后的家人,被满门抄斩,李太后这个两宫并尊来的太后,恐怕无法自处了。
朱翊钧闻言,赶忙说道:“母亲教训的是。”
陈太后赶紧说道:“妹妹非常坚决,当着我和宫人的面,说他们死有余辜,也不让我来劝,还让张宏拿了李文进,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该来这么一趟。”
“旁人是不便说的,只能我来说了。”
朱翊钧点头,也有点无奈的说道:“娘亲差人来过,告诉朕,让朕公正处置。”
“我也没别的事儿,皇帝思虑清楚就是,走了。”陈太后站了起来,又看了圈御书房,不住的点头说道:“我大明有如此圣君在朝,何愁不兴?”
“恭送母亲。”朱翊钧也站了起来,送陈太后离开了御书房。
冯保有些疑惑的问道:“陛下,臣愚钝,陈太后这是何意?”
当初两宫并尊,这陈太后这个嫡母皇太后嘴上不说,心里也该计较,这个时候,陈太后不来,看着李太后倒霉才是,但陈太后还是来劝了。
“陈太后性情寡淡,没有那么多争权夺利的心思。”朱翊钧坐在太师椅上,将奏疏简单整理了下,才说道:“陈太后两次说朕做的不错,对得起先帝托付,其实就是说,朕有功于社稷,就是这次宽宥了李伟等人,天下也没人敢说什么。”
“朕的功德,还是能庇佑李伟等人的不法,也就是看朕愿不愿意。”
“陛下圣明。”冯保俯首说道。
陈太后确实性情寡淡,这些年在宫里,从来没要跟李太后争权的打算。
嫡母皇太后这五个字,注定陈太后在宫里不会受任何委屈,所以陈太后也愿意做这个和事佬,她还想和李太后一起带孙子孙女呢。
“徐成楚是骨鲠正臣,先看看他的处置意见吧。”朱翊钧没有马上做决策,他已经委派了徐成楚和陈末稽查此案,大明有国法也有家规,先查清楚案件详情,再做处置。
徐成楚和陈末忙了十数日,在腊月之前,终于查清楚了案件的规模。
“李文全和李文贵二人,一共就捞了7800银?”徐成楚看着最后汇总的案情数目,揉了揉眉心。
废物就是这样,连办坏事,都办不利索,谁都不看好,偏偏他们还不争气。
一共就弄了不到八千银,就被皇帝给抓了个现行。
陈末翻找着案卷问道:“那清华园修建用了多少银子?”
“十七万银,都是陛下内帑断断续续给的。”徐成楚找到了账目,递给了陈末,一脸哭笑不得。
两个蠢货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犯过法,搞的银子,还没陛下一年赏赐的多。
李伟其实早就发现了,自己努力,不如磕个头求赏赐,努力的银子还没赏赐的多,努力个屁!
“其实,持有宝钞的势要豪右们,根本不会低价兑现,他们也在等,等着陛下是不是会发现这些端倪,看陛下会不会处置,这几日,陛下一抓人,这宝钞民价,立刻涨了回去。”徐成楚也是感慨,这些势要豪右确实鸡贼的很。
很多时候,势要豪右等的也是陛下的态度。
第929章 劫富济贫的合理性
拿到权力就能搞到钱了吗?其实不能,而且很难。
要是跟李文全和李文贵兄弟二人一样,什么钱也拿,被逮到的可能性很大,拿的越多,死的越快。
拿到权力想要搞到钱,也是需要一些技巧的,而且不能什么银子都拿,哪些银子可以拿,哪些银子不能拿,能拿的银子该怎么拿,不能拿的银子该怎么换成功劳、政绩,这都需要把持其中的度。
权力寻租是个技术活,一方面要把权力以某种合适的价格租出去,一方面要维持自己权力的稳固,保证自己一直能收到权力的租金。
如何把持其中的度,在王崇古写的五步蛇自我修养里,都有非常明确、直接的表述,所以,朱翊钧给会试举人的恩科大礼包里,就有王崇古的书,当然,看进去多少,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贪腐,是杀不尽的,因为人性本私,掌握权力,金钱、美色唾手可得,没有几个人抵挡那种诱惑。
朝廷稽查贪腐的根本目的是竭尽所能的遏制贪腐的规模,不让贪腐办成制度化的贪腐,制度化的贪腐,而且所有人都不认为这种贪腐有错的时候,离亡国就不远了。
到底是谁让大明宝钞变得不那么方便,持有宝钞的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兑现宝钞的宝钞局、户部,大明内阁,其实都比较清楚,大家都在等着看陛下是否要追查。
陛下不进行追查,不进行处置,也是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叫纵容,那宝钞再次失败,就不能怪势豪、富商们不配合朝廷的政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