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23节

  格物院派了七名地师,带着七百余人,在嘉峪关、兰州附近,翻山钻林,一名地师牺牲,一百余名堪舆寻矿人员死亡的代价,在一年的时间里,终于找到了嘉峪关本地的铁矿,距离嘉峪关一百里的嘉铁山矿山。

  先修了嘉峪关到嘉铁山铁矿驰道,再修的嘉峪关到兰州驰道。

  “千峰凿破通天路,万壑填平贯陇途;寸轨铢银铭血汗,祁连莽莽巨龙伏。”朱翊钧将早就写好,多次斟酌修改后的一首诗,写在了王崇古的奏疏上。

  在陇开驰道修建的过程中,朱翊钧甚至后悔过,自己是不是选错了,当初选了陇开驰道,而不是京广驰道,修建难度真的太大。

  以至于朱翊钧都觉得这驰道,恐怕会成为大明财政上的一道不停流血的巨大伤口。

  但工部最终如期完成了驰道的修建,给了陇川百姓一条生命线,也给了沿途足够多的砖窑、水泥厂、石子厂、煤钢厂等等,百般辛苦,全都值得。

  朝廷给万民一个稍微能喘口气的世道,万民就能创造出一个个不可能的奇迹来,这就是大明。

  廷议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结束,陇开驰道修建,是大明皇帝的一意孤行,当时朝中反对的声音很大,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京开驰道,都更值得修建,而不是陇开驰道。

  从郑州到广州更加重要,从郑州到嘉峪关,只能满足皇帝个人重开西域的圣君伟业需要。

  皇帝力排众议,甚至内帑全资营造,才有了陇开驰道。

  现在,京开驰道也纳入了修建的进程之中,数十万计官厂的住坐工匠、十数万的工兵团营、两万里驰道修建经验,让京开驰道的修建,变得更加轻松了起来。

  “郑州到广州,开封府到广州府驰道营造费用,一里只需要六千银了,当初修建崇古驰道的时候,一里就要一万三千银,现在回头看,依旧是感慨万千。”王崇古在拿到了皇帝的诗词时,回忆起了当初。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当初,崇古驰道,可是王崇古最得意的一件事了。

  时光荏苒,驰道的营造费用,每里的价格,还在下降,这是钢铁产量爬升、数量匠人增多、修建经验累积、铁马马力提升等等诸多原因造成。

  “王次辅,奋斗正当时。”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的样子,笑着说道。

  “老了老了,陛下,臣已然老朽了。”王崇古笑了起来,很快文华殿上都是笑声,冲散了天灾将至的悲观氛围。

  王崇古老了,但仍是干劲十足,红光满面,这老头子这精神头,看起来比高攀龙那些贱儒还要年轻的多。

  有的人是未老先衰,暮气重到不如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有些人是人老志不衰。

  有些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确实比人和猴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廷臣们其实也意识到了,这天灾确实可怕,但,怕有个屁用!就是再怕,该来的天灾还是要来!

  陇开驰道都觉得难,不还是修成了吗?

  朱翊钧在廷议之后,换了身衣服,到大将军府换了黄公子的车驾,这次他没有去太白楼听聚谈,而是来到了宝钞局门前,将车停下了一里地之外,下车走进了酒楼,到了三楼坐在了临窗的位置,拿出了千里镜,看着宝钞局门前的情况。

  看着看着,朱翊钧就觉得不太对,因为宝钞局门前,门雀可罗,半个时辰,只有三个人走了进去。

  按理说,宝钞贬值,恐慌情绪加剧,就是再坐得住的势要豪右,也该到宝钞局兑现才对,但是这种场面似乎没有发生。

  “皇爷,我换好衣服了。”陈末和两名提刑千户,都脱下了锦衣,换上了棉布衣服,乔装打扮成了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打扮。

  朱翊钧给了陈末三贯面值不等的宝钞,说道:“你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儿。”

  “是。”陈末俯首领命,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陈末回到了酒楼,将陛下给的宝钞如数奉还。

  陈末低声说道:“回皇爷,没兑到。”

  “一贯也兑不出来?”朱翊钧放下了千里镜问道。

  陈末无奈的说道:“宝钞局的人说,让我上外面兑去,我争辩了两句,里面有两个人把我们推了出来。”

  “咱看到了。”朱翊钧通过千里镜,看到了陈末被赶出来的一幕。

  “皇爷,赶人的两个壮汉,绝不是衙役,也不是宝钞局的人,因为两个人都有纹身。”陈末在宝源局没待多久,赶人的两个壮汉,不是衙门里的人。

  衙门招衙役,不会招有纹身之人。

  “京师啊,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朱翊钧连连摇头,他终于知道宝钞为啥会贬值了,张学颜说的都对,但不全。

  “陈末,这件事交给你了,查清楚究竟。”朱翊钧站了起来,临走的时候,还专门看着冯保结了酒菜钱才离开。

  朱翊钧是皇帝,出行很麻烦,规矩很多很多,整个三楼没有食客,全都是缇骑的人,这四桌酒菜钱,可是八两多银子,赖穷民苦力的帐,朱翊钧会睡不着觉。

  户部其实对这个情况很难了解到,自我稽查,永远是最难的事儿。

  因为稍有点风吹草动,立刻有人向下告知,这两个壮汉绝对不会出现,宝钞局门前,甚至会有雇佣的百姓,举着宝钞承兑,热闹无比。

  朱翊钧完全是临时起意,说走就走。

  “陛下,徐成楚的奏疏,就说到了宝钞局的不便。”冯保从司礼监取待批阅奏疏的时候,从浮票上看到了徐成楚这个御史说宝钞局乱象。

  也就是说,皇帝即便是不去宝钞局,这个脓包,也要被徐成楚给戳破了。

  “都察院御史都说,行行且止,避徐瘿瘤,海文忠还在时,就跟着朕说,徐成楚过于刚强,要吃亏,朕看啊,徐成楚,还是很不错的。”朱翊钧记得徐成楚这个人。

  徐成楚是全楚会馆的门生,他是张党,他张党的身份,是朱翊钧亲自给的。

  他出身贫寒,小时候患了大脖子病,脖子上挂着个大瘤子,因为这个瘤子本来该点第一甲前三名,结果被放到了第二甲里。

  徐成楚这大脖子病,从小到大,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困扰和歧视,但徐成楚没有变成道德上的小人,阴险孤僻,反而以骨鲠著称,一身的硬骨头。

第928章 谁都不看好,偏偏他们还不争气

  “下章到都察院,让徐成楚这个素衣御史办宝钞局这个案子,陈末要仔细配合。”朱翊钧又下了一道圣旨,给徐成楚分派了任务。

  徐成楚之前因为脖子上的大瘤子被人排挤,通过手术,他治好了自己的病,如果治好了大瘤子,徐成楚选择与人和光同尘、相忍为国,那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已经脱离了原来的阶级,成为了统治阶级,建立新的阶级认同,理所当然。

  但徐成楚仍然不肯与人和光同尘,非要点了宝钞局的炮仗,既然他想做英雄,朱翊钧就给他做英雄的机会。

  徐成楚当年痛批丁亥学制的弊病,张居正愤怒之下,甚至把徐成楚的全楚会馆腰牌都收了,把徐成楚和他的妻子赶出了会馆,无处居住,徐成楚还是要上奏疏。

  徐成楚当初的勇气,还在。

  宝钞局官铺的乱象,并非只有徐成楚知道,宝钞局的糜烂,已经闹到了文华殿上,那到底是怎么烂的,其实大多数臣子心里已经有数了。

  大家都不敢点这个炮仗,徐成楚敢点,那就让他做这个英雄。

  徐成楚领了圣命,就到了北镇抚司,开始和陈末一起督办此案,办着办着案子就办不下去了。

  “查还是不查?”陈末看着面前的案卷、物证,面色凝重的问着徐成楚的意见。

  “案情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等未曾诬告,不负皇恩,查,一查到底!”徐成楚面色变了数变,最终选择了继续。

  “先暂停吧。”陈末叹了口气,拿起了所有的案卷,站了起来说道:“我还是奏闻陛下,询问清楚为宜。”

  陈末入了通和宫,奏闻了陛下,案子好查的很,陈末作为五年份的墩台远侯,十七年的刑名缇骑,查这种案子,真的是手拿把掐。

  但问题是,查到了不能查的人身上。

  “所以,是皇亲国戚,还是宗室?还是大将军,还是元辅?”朱翊钧有些疑惑的问道,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涉及到内阁和宗室,陈末都不会如此请示。

  陈末俯首说道:“是武清伯。”

  这武清伯李伟没什么特殊的,他是皇帝的外祖父,李太后的生父。

  “混账!”朱翊钧一听,攥紧了拳头,厉声说道:“朕和他说过很多次,他要是缺钱,就问朕要钱,万历七年他修大园清华园,朕一次就给了他七万银子!朕多抠门,他不知道吗?”

  “非要做这等事儿!真当朕不敢拿他不成?!”

  朱翊钧将案卷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又看了书证物证,才对着赵梦佑说道:“赵缇帅,点缇骑两百,把清华园给朕抄了,所有案犯全部收监,等候发落!”

  “正好理工大学堂要扩建,清华园改学堂!”

  求财没问题,李伟也没少问皇帝讨银子,他几次讨银子修宅子,就是修清华园,朱翊钧甚至还派了人给他好生规划了一番,顺便给了一些御用之物,让他充门面。

  李伟大宅落成,宴请四方的时候,朱翊钧也派了宦官去道喜。

  他对这些不领兵的武勋、宗亲、皇亲国戚的要求,就只有一个,花钱可以,他有钱,养得起,要排场面子也可以,朱翊钧还能帮他撑场面,但不要添乱,不要上了御史的弹劾奏疏。

  若是让皇帝不体面,他李伟怎么体面?

  朱翊钧将案卷合上,推到了一边,恶狠狠的说道:“怪不得先生说计穷也,先生纵横睥睨三十余年,何曾计穷?天塌下来他都有办法!到了这事儿,一句计穷也,朕还奇怪,感情不是没办法,是不能有办法!”

  陈末欲言又止,李伟其实已经老实了,干这事儿的是长子李文全,从缇骑的调查来看,李文全九成九是瞒着李伟做的。

  李伟年纪也大了,皇帝警告了两次,再加上皇帝也有恩赏,李伟没什么动机去惹事了。

  李文全作为皇帝的大舅,让人堵了宝钞局官铺的门,宝钞局的吏员连告状都没法告,这可是皇帝的大舅,谁知道是不是皇帝默许?谁知道这脓包捅破了,会是什么结果?

  “臣遵旨。”赵梦佑直接俯首领命,抄太后父亲的大宅,这件事太后怪罪下来,赵梦佑也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皇帝能出面庇佑了。

  赵梦佑点了两百缇骑,就直接奔着清华园去了。

  京师西北郊外,从西直门至昆明湖一带,是历史上著名的皇家园林胜地,自金章宗始至万历年间,历代皇家、势豪,都在此地兴建的宫殿苑囿、园林别业,这里的豪园,多达百余座。

  正因为如此,这里才有了秀锦街这条赫赫有名的外室街。

  清华园内,李伟已经收到了宫里来的消息,皇帝点了缇骑来抄家了!

  李伟大惊失色,他自问自万历四年后,他从未惹祸,皇帝想要他的清华园修学校的事儿,李伟自然十分清楚,他哪里敢惹这位主儿生气?家不要了?

  真的惹了陛下,宫里的女儿,根本不护他!

  李伟之所以能收到消息,这事儿还得说回嘉靖年间,李伟是从山西逃难到了京师通州永乐店,那时候穷的叮当响。

  李伟自己本人在通惠河帮工,大儿子李文全跟着他在码头做纤夫,二儿子李文贵在一个染坊里做学徒,家里的姑娘,也就是现在的李太后,被卖到了永乐店陈府,给陈小姐家里做侍女。

  最小的儿子李文进,实在是养不起了,就直接入了净身房,引刀一快,成了太监,那年,李文进才七岁。

  嘉靖三十七年,陈小姐被选为了侧王妃入了裕王府,但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就越发的急切,陈王妃知道夫君喜好美色,就让貌美如花的李姑娘,让裕王给瞧见了。

  裕王也没客气,彼时还是丫鬟的李小姐,就这么入了裕王府,还有了两个儿子,母凭子贵,就做了皇贵妃,后来更是在隆庆六年成了两宫太后之一。

  李太后的弟弟李文进,在宫里当宦官,即便是有李太后撑腰,李文进依旧没能爬到太监的高位上,这宫里的老祖宗,没点本事,真的爬不上去。

  李文进是宫里的御马监太监,这可是宫里的二号实权部门,东厂提督,理应由御马监太监执掌。

  但这些年,冯保这个司礼监太监一直兼领东厂,这里面有历史原因,正德年间立皇帝刘瑾倒台,司礼监兼领东厂就成了规矩;也跟李文进无能有很大关系。

  李文进和李太后是姐弟关系,这么硬的背景,李文进依旧斗不过冯保,李太后也知道自己弟弟那点能耐,上不得台面。

  万历初年,主少国疑,让李文进跟王崇古这帮人斗?李文进不被王崇古生吃了才怪!

  李文进虽然不管东厂事,但宫里发生什么,李文进还是清楚的,他得知皇帝发兵清华园,立刻马上差人告诉了父亲。

  李伟看着宫里传来的消息,皇帝已经发兵,说什么都晚了,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厉声问道:“你们干了什么!皇帝,皇帝要来抄家了!”

  李文全和李文贵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眼神里全都是骇然。

  知子莫如父,就这一个眼神,李伟就知道完了,全完了!

  他辛辛苦苦修了一辈子的清华园被收走也就罢了,被抄家也就罢了,这次大难,能保住命,恐怕都难,要知道,当年他入宫见女儿,被皇帝擦着耳朵射了一箭!

  那时候他揽下了京营冬袄的买卖,以次充好发了点财,被御史告到了皇帝这里,皇帝当时在习武,一箭就射了过来,擦着耳朵钉在了柱子上。

  而他的女儿,李太后,甚至没有训诫皇帝,而是训诫了他李伟,切责之。

  李太后告诫李伟不要惹是生非,振武乃是国家大事,若是李伟仗着皇亲国戚,还要在京营身上发财,那就不能怪她李太后无情了。

  “究竟做了什么!”李伟拄着拐杖,面色通红,愤怒无比的问道。

  “宝钞。”李文全挑重点的内容,告诉了父亲,他们兄弟俩,究竟干了什么。

  李伟听完两眼一黑,这和当年一模一样!

  大明发钞酝酿了十五年,满朝文武、多少杂报都在讨论钱荒带来的危害,大明这个庞大的体量,多少银子、赤铜填进来,都无法满足。

  钞法是唯一解决钱荒的办法,这是满朝文武的共识。

  黄金发钞,是国家大事,皇帝发兵抄家,李太后,不会过分干涉国事。

  皇帝可是个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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