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56节

  “娘子说的是,但是没办法,世宗皇帝南巡,行宫烧了三次,只能谨慎了。”朱翊钧看着烟花在空中炸裂,这大白天的什么都看不到,这烟花全都浪费了。

  宋应昌本人、他们家早就做出了选择,这个时候刺杀皇帝,那是自掘坟墓,只有万历维新大成功,他们家族的这次选择才有重大意义,否则会被旧的文化贵族给打压到彻底断代的程度。

  这是生死之争。

  在烟花声中,皇帝的仪仗队进入了乾顺门,映入眼帘的就是碧波荡漾、赫赫有名的大明湖。

  大明湖不是说大明朝的湖,是金朝时候元好问在《济南行记》中,把这里叫做大明湖,后来就再也没改过名字了。

  鞑清朝之所以不改名,是因为大明湖的湖水会流向小清河,而小清河属于大清河水系,这让鞑清皇帝大喜过望,觉得是大明归清的天命,故此保留了大明湖的名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济南昨日下了一场春雨,刚刚放晴,阳光从净透的天空洒下,春风吹皱了湖面,波光粼粼,空气中仍然有雾气,远处的千佛山,在雾气中迷蒙渺远,看起来有几分朦胧的山色,恰到好处。

  “啧啧,这宋应昌是个贴心的人,瞧瞧,那湖面上,可是有美人在划船,不近不远,刚好瞧个真切,啧啧这才四月天,穿一层薄纱,也不怕冻着!”

  “陛下要不要选几个?算了,别选了,都一起带上吧。”

  “也省的外廷大臣、母亲,说臣妾整日里霸着陛下不肯松手,搞得姐妹们整月整月瞧不见陛下。”王夭灼本来在赏风景,仔细一看湖中,居然是数个美人在划船,这一下子好心情立刻没了,说话都夹枪带棒了起来。

  “娘子,此番话可当真?”朱翊钧立刻兴致勃勃的问道。

  皇帝这幅颇有兴致的样子,王夭灼反倒是不气了,她满脸笑容的说道:“不当真!一群妖艳贱货,弄回去也是生乱!”

  “哈哈哈。”朱翊钧笑了起来,他对船上划船的美人,不感兴趣,虽然不知道这一个位置,是多少银子卖出去的,但显然宋应昌放的烟花,钱是从这里出的。

  那林烃在南雍国子监北极阁搞相亲会,和这个场面是有几分相似的,想在皇帝面前划船,那指定便宜不了。

  朱翊钧不太喜欢这个场面,倒不是矫情,纳妃嫔可以,但是得家世清白干净,这一池子的美人,指不定里面有多少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朱翊钧还真猜对了,宋应昌真的把这划船位都给卖了,前排两千银一位,最后排五百银一位,只能适龄的柔弱姑娘自己上船,总共卖了两万银,正好抵上了乾顺门的烟花钱。

  该省省,该花花,迎驾自然要大办特办,但该赚的钱一分都不能少赚,这大约也是万历维新的代价之一,朝廷上下对银子越发的斤斤计较了起来。

  大明湖畔依次坐落着济南府衙、山东布政司、按察司衙门、山东巡抚衙门、都司衙门、漕运衙门,最后是济南大学堂。

  “陛下驾到!”冯保一甩拂尘大声吆喝着。

  “陛下,到济南大学堂了。”冯保小声的提醒陛下,到地方了。

  “臣等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翊钧刚走出车,就听到了山呼海喝的声音,山东地面的官员,全都跪在了门前等候。

  “免礼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臣僚平身。

  朱翊钧站在了济南大学堂的门前,打量着学堂,因为是仿照皇家理工学院营建,格局是完全一致的,而鼎工大建是由山东第三工兵团营营造,第一团营修驰道;第二团营修造船厂、工坊等;第三团营专门负责营造学舍。

  看得出非常用心,大门前有一块卧石,上面写着,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先生,戚帅。”朱翊钧站着不动,忽然对身后的张居正、戚继光说道。

  “臣在。”张居正和戚继光赶忙上前两步,走到了陛下身旁,显然陛下有话要说。

  朱翊钧看着济南大学堂,十分确信的说道:“杀人只是治标,丁亥学制才是治本,杀人解气,杀人威慑,但要消灭一个阶级,必然有新的阶级取代,大明已经形成了事实上的文化贵族,要杀死他们,同样要杀死他们诞生的环境。”

  “这些士绅官僚,以垄断知识的传播为手段,霸占了获得权力的路径,而丁亥学制的普及教育,才能彻底消灭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没有丁亥学制,杀再多,也只能管得了一时。”

  “既要治标,也要治本,标本兼治,才能把大明的病给治好。”

  朱翊钧站在济南大学堂的门前,用不是很大、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出了他要来济南大学堂亲自看看的原因,杀人治标,学制治本,他只有亲眼看到大学堂的存在,才能安心。

  吏举法和丁亥学制,是万历十五年定下最根本的两个新政,其余的新政都是在这两个新政上长出来的。

  黄金叙事发钞和一条鞭法息息相关,仅仅完成黄金收储就要十年之功,不是迫在眉睫的新政,而面前的大学堂才是紧要的事儿。

  “陛下圣明。”戚继光和张居正俯首说道。

  皇帝在暴怒之下,依旧非常冷静的把握着新政的方向,这是张居正最想看到的样子,他可以安心的搞恩情叙事了,这次入城,则是拔掉皇帝和山东地面的那个刺,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争取更多的人,拥戴万历维新。

  “宋巡抚,你卖花船缴税了吗?”朱翊钧看着走上前来的宋应昌,冷冰冰的问道。

  宋应昌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税票,交给了冯保,俯首说道:“缴了,一共六千银,如数缴纳。”

  冯保看了眼税票,对着陛下点了点头,确实是山东稽税院的完税证明,六千银足额完税。

  “那就行,宋爱卿啊,一定要记得缴税,不要落人把柄,这为官之道,主要一个慎字,万事都要谨慎,走吧,进学堂。”朱翊钧一听纳税了,冷冰冰的表情立刻融化,满是笑容的说道。

  张居正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白银在文化贵族的眼里,就是阿堵之物,但锱铢必较,分厘必争的贪财,总比穷死强,做什么,都要银子,朝廷没银子什么都做不了。

  反倒是山东地面官员一脸的震惊,震惊于宋应昌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在陛下面前划船的机会卖掉!震惊于宋应昌对皇帝陛下的了解,居然准备好了税票,仿佛知道皇帝要询问!更震惊于皇帝的反应,一听完税,立刻就变脸了,张口闭口爱卿!

  大明怎么变成这样了!这是不是礼崩乐坏的体现?

  宋应昌对矛盾说、生产图说、阶级论背的滚瓜烂熟,他很清楚,对于陛下而言,借着重大活动牟利,不算是罪行,哪怕是借着皇帝的名头,毕竟皇帝本人就趁着五月开沽点检,卖天下第一酒的提名,一张字帖都要十万银的价格。

  但借着重大活动牟利却不纳税,是天大的罪行!

  王皇后陪着皇帝走进了济南大学堂的校园里,这里和皇家格物学院的格局完全一致,王皇后是很开心的,陛下对那些妖艳贱货,不感兴趣。

  朱翊钧抵达了藏书楼,接见了济南大学堂的祭酒、监正、学正等要员后,又接见了三十名学子,这些学子都是精心挑选,分别来自农学院、医学院、地师院、机械院、海事院、和天文院。

  朱翊钧稍微分辨了下,确定宋应昌没把学子面圣的名额卖掉,因为面前三十名学子,大部分都买不起。

  农学院人数最多,可他们出身都很贫寒,不是穷民苦力,谁到大学堂学农学?

  从身份上来讲,只有这些农学院弟子,算是皇帝的天子门生,因为他们读的农书,是朱翊钧和大司农徐贞明在这十几年时间里,一点点编纂的,徐贞明也想开了,他是百事不会,只会种田,索性就一直种下去了。

  朱翊钧也和农学生聊的最多,主要谈的是海带种植,朱翊钧确实不太熟悉,就多问了两句,海带种植的农书是姚光启写的,都是践履之实的经验之谈。

  “原来海带的种植和采收如此的麻烦。”朱翊钧和农学生详细聊过之后,才发现自己把种海带想得简单了,种海带异常的麻烦,要在陆上育苗,然后投入海中,而海田的开垦,也非常的繁琐,几乎和陆上一样的麻烦,而且也要精心照顾。

  但海带卖的并不是很贵,这是一份辛苦钱,也是山东渔民养家糊口的饭碗。

  “走吧,去食堂看看。”朱翊钧和学子聊完,突然加了一个行程,看看食堂。

  食堂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可以检验一个大学堂祭酒的水平,因为这食堂是最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

  朱翊钧去了米仓,米仓很干净,只有一个个的粮仓,他随便找了个粮仓,示意缇帅打开查看。

  “这是什么?”朱翊钧看到了粮仓的门上挂着一个香片一样的东西,有些奇怪的问道,米没有生虫,证明朝廷给的膏火钱用到了正地方。

  宋应昌显然不了解这种细节,就让祭酒回答,祭酒脸色通红,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香片到底是什么,很快庖厨被寻了过来。

  “这是医学院捣鼓出来的,说是悬挂可以驱虫,就是花椒泡酒,每天换一片,确实有效。”庖厨就十分清楚了,立刻回答了皇帝的提问,语速很快,看起来非常紧张。

  朱翊钧仔细问过才知道,这是济南医学院制作的驱虫片,医学生想要了解桃叶、大蒜、花椒、月桂叶等传统驱虫方式,哪个更好用,就用了各种办法,最终得到了花椒泡酒萃取效果最好,其次是月桂叶。

  花椒是一种随处可见的香料,在大明各地都有种植,相比较米面闹虫灾,驱虫片,反倒是最节省的做法。

  “很好,朕非常满意。”朱翊钧小心的取了一个香片,放在手心打量了下,由衷的对宋应昌、祭酒、庖厨表示了自己的满意,占着食堂赚点钱不是问题,天下利来利往,没利没人会做。

  可要是丧良心,那就不能怪律法无情了。

  从米面粮仓离开后,朱翊钧挨个检查了油、肉、灶台等地方,显然为了迎检,细心打扫过,十分的干净,庖厨都很用心,在庖厨看来,他们是给大明日后的栋梁做饭,自然不会散漫。

  “不错。”朱翊钧在阅示结束的时候,站在济南大学堂的门前,对宋应昌说道:“山东地面,人口外流最少,是有原因的,全都得益于诸位臣工尽心尽责,朕替大明百姓谢谢你们。”

  “诸公,一定要做好一方父母官,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响马卷土重来了,若是卷土重来,那就是我们失败了。”

  宋应昌带领山东官员再俯首齐声说道:“臣等谨遵圣诲。”

  “走了。”朱翊钧摆了摆手,上了车驾,向着行宫而去,后天他会坐火车前往徐州。

  “恭送圣驾。”宋应昌拜别了皇帝陛下,等到皇帝的仪仗离去的时候,宋应昌松了口气,这次迎检,算是交了一份还算完美的答卷,至少陛下看到了山东上下向治的决心和行动。

  凌云翼当年杀了很多人,把山东地面彻底打扫了一遍后,山东才破而后立,迎来了新生。

  谁让山东响马卷土重来,谁就是山东百姓的敌人。

  同样,谁让江南百姓在地狱里沉沦,谁就是江南百姓的敌人。

  大明正在一个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走去,那就是大明天下,是天下人的大明。

第881章 谁赢了,他们就帮谁

  大明皇帝阅示了济南大学堂,他会在济南多停留了一日,才会前往徐州,主要是在济南行宫,接见了一下山东地面的势要豪右,这些势要豪右也都是宋应昌精心挑选的。

  他们都有共同的特征,都在投献之家的名册上、全都拥有不少的工坊、没有多少土地,是典型的新兴资产阶级。

  有新崛起的新贵,比如以海贸为主的即墨周黄蓝杨郭五家,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顶多算是中人之家,成为了开海大浪滔天的弄潮儿;也有老树出新芽,比如临沂王氏,这个家族已经传承近一千六百年了。

  同样临沂王氏,也是田土最多的一家,即便如此,他们全家老少加起来也不足百顷。

  临沂王氏不是不肯还田,这不足百顷的田土,是还田之后剩下的,大多数都是山林,其中有一片是他们的祖宅、祖坟。

  大明朝廷、山东地方,也没有打算把人家祖宅、祖坟给拆了种地的想法。

  临沂王氏,起源于西汉王吉,按照王家人的说法,他们才是琅琊王氏,他们在东汉时的郡望徽号是琅琊临沂王氏。

  沧海桑田,千年时光已经过去,王氏已经开枝散叶到了大明各地,反倒是临沂王氏因为北方屡次沦陷胡虏之手,逐渐变成了守祖宅、祖坟的门第,万历开海,山东倒孔之后,王氏反倒是焕发了新的生机。

  朱翊钧之所以愿意多停留一日,完全是为了给这些势要豪右一些确定性,让他们看到大明皇帝本人,他们才能确定,皇帝是能带着大家一起革故鼎新的弘毅士人。

  确定性,非常非常重要,值得皇帝在济南府多停留一天。

  从历史经验来看,历朝历代的变法,失败的多,成功寥寥无几,其中最成功的自然是商鞅变法,但其他的变法,总是草草收场,长的坚持几年,短的坚持百日,更短的连两个月都难以坚持。

  历史经验告诉所有势要豪右,革故鼎新的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多,有始无终的革故鼎新实在是太多,在这种局面之下,要势要豪右,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投献皇帝,支持新政,势要豪右会犹豫,是十分正常的。

  朱翊钧一直对张居正说,自私是一个中性词,是人的本能。

  万历维新前途未卜,就让势要豪右、乡贤缙绅赌上全家老少的性命,陪皇帝一起过家家,不太现实。

  秦汉太远,唐宋也不近,就说眼下。

  嘉靖初年,嘉靖皇帝年少轻狂,启用了桂萼、张璁开始了变法,张璁死后后继无人,嘉靖皇帝也变得意兴阑珊,错综复杂而残忍的政治斗争,也让嘉靖皇帝身心俱疲。

  嘉靖新政,从嘉靖九年算,维持了大约十一年的时间,终究是曲终人散,这已经是坚持时间很长的变法了!

  等着看笑话的势要豪右,真的已经非常钦佩嘉靖皇帝的毅力了,差一点就要以为嘉靖皇帝是弘毅士人了。

  革故鼎新不是过家家,真的很难,复古守旧派的实力足够的强大,而且也足够的无情。

  而嘉靖新政失败的原因,甚至不能完全归咎到嘉靖皇帝懈怠,要不是相继失去了张璁、桂萼这两个左膀右臂,嘉靖皇帝当时的架势,是还要继续坚持。

  到了嘉靖二十一年,新政无力为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朝中无人可用。

  若是道爷真的懈怠了,哪里还用到宫女勒脖颈?正是道爷失去了左膀右臂,还想继续,才有人要发动宫女勒脖颈,告诉道爷,需要练得身形似鹤形。

  道爷真的坚持时间很长了,两宋时候,王安石变法一共持续了五年;

  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从庆历三年八月开始算到庆历五年正月,新政彻底失败,满打满算也就坚持了一年半;

  而贾似道的公田法,从制定政策到破产,一共就持续了六个月。

  朱翊钧知道一个时间更短的,戊戌变法,百日维新,甚至还有比百日维新更短的,连两个月都坚持不到的新法。

  朱翊钧接见势要豪右,尤其是这些已经没有多少田亩,把身家性命压在了万历维新大成功的势要豪右,就是给他们确定性,不必承诺,他手上的老茧就是证明。

  这次的会面,气氛还算平和。

  势要豪右们表明了自己坚定支持新政的立场,同时表达了对陛下清理逆党的高度赞同,甚至有人提出,缺钱缺粮可以认捐,选贡案爆发后,投献之家的名单,给了这些新兴资产阶级极大的震撼,旧日不死,新贵们很难安心。

  朱翊钧则重申了五间大瓦房的远景目标,同时对势要豪右最关切的问题海贸进行了回应,大明仍然不会组建近海官船官贸,与此同时,朱翊钧也希望势要豪右积极参与到环球贸易的行列之中。

  全球市场很大,这个蛋糕,从一开始,就允许势要豪右参与其中,只是过去受限于技术、安全等原因,民间很少参与。

  各个港口的明馆已经初步建立,并非全无落脚之地。

  但是,势要豪右们普遍热情不高,说了些歌功颂德的片汤话,只有密州市舶司附近的几家势要豪右,明确表示要参与到环球贸易之中,也只是简单的提供货物,而不是远洋航行。

  热情不高原因,也十分简单,过于危险。

首节 上一节 1056/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