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看完了整本奏疏,有些无奈的说道:“首里侯看起来有点小题大做了,但确实有牵扯,那就异地安置吧。”
陈璘对内的调查是非常严格的,但凡是和这622家有一点点关联的,都被清退了,主要是异地安置。
朱翊钧说小题大做,是水师的内部清查,是有任何的经济往来,都被视为瓜葛,比如穿箭营的米面粮油,全都是采购于逆党中的某一家,这管后勤的全都被清退,一个不留。
朱翊钧可以理解,陈璘是跟戚继光学的,他可不想政治斗争的火,烧到水师大营去,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陈璘绝对不会犹豫。
瞭山陈天德从朝鲜返回了松江府,提前进行了内部审查,审查清单上的三百余人,绝大多数都是疑似,能够有实际证据坐罪的不足十人,这极个别的几个人,也是没有意识到这是陷阱。
之所以这么少,原因也很简单,问题还是出在了江南官僚士绅身上,他们从骨子里瞧不上军兵这些丘八,哪怕是将领,江南官僚士绅也没正眼看过,他们压根就没有用心渗透,同样也很难渗透进去。
水师的情况比朱翊钧预想的要乐观的多,戚继光军纪严格,俞大猷建立的水师,不遑多让。
“也不知道这次先行审判这一批人,内阁会是什么意见,先生会不会劝仁恕呢?”朱翊钧比较好奇内阁的意见。
张居正会劝仁恕吗?皇帝亲自批复的奏疏,送到了张居正的手里,即便是南巡的路上,皇帝依旧给了内阁足够的尊重。
张居正召集了王崇古、沈鲤、张学颜三位阁臣,将陛下的朱批展示给了阁老们。
“你们觉得如何?”张居正拿出了自己的印绶,盖在了陛下朱批的奏疏上,代表了他张居正对这个‘用’法的支持。
“都盖章了,还问我们什么意见?”王崇古看着张居正的样子,嗤笑一声,嘀咕道:“惺惺作态,专权就专权,非要摆出一副听大家意见的样子,真的是虚伪,元辅啊,你独断专行,我们也没意见的。”
王崇古是刑部尚书,陛下这个先行审判的方式,王崇古不太认同。
万一有些人的罪孽没调查清楚,就杀了,错过了同党,那就太可惜了。
“这次池州府上下官僚也在先行审判的名单之上。”张居正也不恼怒,这王崇古仗着自己老迈、有功于社稷,真的是越来越大胆了,现在都敢阴阳怪气了。
“哦?”王崇古拿过了奏疏一看,掏出了自己的印绶,立刻盖在了上面,有些感慨的说道:“元辅果然是纲举目张,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也,好,我赞同。”
姚光启的海带船案,陛下直接给了一个明确的答案,破坏全国一盘棋,统一大市场格局的一律按逆贼处置。
王崇古这种前倨后恭的样子,更令人发笑,阁臣们都看着王崇古,王崇古丝毫不脸红。
“错误的估计政治斗争的严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往往是无法承受的代价,元辅,你这座师当得太偏心了,你全教给了陛下,那申时行、王希元、李乐,你多少教点。”王崇古看着自己的印记十分清晰,才将奏疏递给了沈鲤。
张居正教学生是真的很差劲,但把陛下教的格外的好。
错误估计斗争的严峻,就会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甚至不可避免的失败,这是斗争卷里的一部分,王崇古对斗争卷可谓是倒背如流。
陛下的原话是:【韩非子曰: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清浊可同朝而不可同道。错判风浪,非死于惊涛,而亡于轻舟。误判争斗之酷烈,必贻宗社倾覆之祸,终蹈必败之辙。】
有人是读书,有人是照镜子,王崇古就是照镜子。
当初大决战,晋党拉拢张居正,就是错误的估计了斗争的严峻性,清浊同朝不同道,一语中的,揭露了晋党失败的原因。
海文忠海瑞对王崇古熟视无睹,也就只是同朝,但海瑞从来没认可过王崇古过去的行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皇帝亲自写的斗争卷,也是践履之实,在矛盾已然不可调和,已经发生剧烈冲突的当下,任何的绥靖、相忍为国的想法,都是对支持自己变法拥趸,彻头彻尾的背叛。
“那是陛下睿哲天成,不是我教得好。”张居正没有饰胜,他是真的不会教学生,对于教学生这种事,张居正只能表示,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
“祖宗成法,我没什么意见。”沈鲤直接表明态度,现成的例子,成祖文皇帝入南京城后,真的清君侧了,当然清君侧的断句是清,君侧,就是建文君和臣子一起清。
政治性案件,本来就不需要走太多的流程,有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什么证据。
“这应天府南京城是真的有钱,刑台都比北衙的阔气,这得浪费多少钱。”张学颜看完了奏疏,觉得大刑台搭的太大,铺张浪费。
张学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南京城的奢侈,南衙搭公审刑台,搭了十里长,怎么不直接搭到孝陵去!
之所以要搭这么长,完全是因为要审判的人多。
“有件小事,山东巡抚宋应昌请陛下阅示济南大学堂。”张居正说起了皇帝的行程,进济南城。
王崇古想了想说道:“额,还是不去的好。”
张居正左右看了看,补充道:“济南府在去年九月,就把城墙给拆了,陛下到济南大学堂,是如履平地。”
“啧啧,这个王一鹗,做事有些滑头啊。”王崇古听闻也是一笑,说道:“王一鹗去年九月还在山东,这拆城墙,不就是为了迎接圣驾吗?王一鹗没捞到,这宋应昌捞到了。”
“王一鹗是骨鲠正臣?他连城墙都拆了!山东地面也是有恭顺之心。”
城墙没了,城门也没了,就不会有千斤闸落下了。
“陛下怎么说?”王崇古询问皇帝的意见,济南府连城墙都拆了,皇帝要是再不进去,恐怕会让宋应昌非常难做。
张居正十分认真的说道:“陛下有意去看看,也不算是以身犯险,而是给山东百姓吃个定心丸。”
“那就去呗。”王崇古无所谓的说道:“有些事儿,过去了那么多年,还跟一根刺一样,扎在陛下和山东之间,不利于万历维新。”
第二天清晨,皇帝摆开了仪仗,前往济南大学堂,这对济南而言,是皇帝选择原谅的大事,自然马虎不得。
宋应昌选择了全面清街,将所有的安防交给了京营和缇帅后,皇帝终于踏入了济南府城之中。
上一次皇帝南巡,王一鹗的未竟之事,被宋应昌实现。
第880章 既要治标,也要治本
大明已经形成了一批事实上的文化贵族,他们同气连枝,他们有普遍的共识,他们认同自己的阶级,在唐代之前,这些人被称之为门阀世家。
朱翊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从袁可立拜师的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和情况。
当了解了这一事实之后,大明皇帝的行为,开始暴戾了起来,甚至变得蛮横、且不讲道理,之前的皇帝,还是讲流程,但现在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袁可立写了拜帖,门房居然直接留在了门厅,而不是送给陆树声,陆树声居然还是在贡院舞弊的事情在京师传开后,才知道袁可立入了京师。
当时局势尚不明朗,陆树声没有马上行动,等待袁可立中了榜眼,陆树声才去全楚会馆讨要。
而三两句话,张居正就选择了放人。
朱翊钧从这个事情里看到了几个问题。
首先,就是门房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截留给陆树声的拜帖?门房显然是可以分辨哪些是重要的人,哪些不重要。
门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翊钧让人找来了全楚会馆和陆府的拜帖,全都看了一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不是从拜帖的纸张、墨水上去分辨,有些个想要攀龙附凤的人,会专门去寻找一些珍贵的纸张、墨水来写拜帖,这在高门大户的门房眼里,简直是笑话。
门房是从行文、遣词用句、书法上进行的区分。
袁可立是穷苦出身,世袭的百户就像是没有一样,生活十分的困苦,他们家也没出进士,他是头一个入京赶考的,所以很多规矩他不懂。
他的拜帖写的非常恭敬,而且为了防止自己闹出笑话,从行文、遣词用句上,袁可立都仔细斟酌了。
这种仔细斟酌,反倒是让门房看穿了袁可立的背景,只有有求于人,才会在一封不重要的拜帖上,如此的郑重,堆砌辞藻。
真正的高门大户、重要的客人,拜帖不会有那么多的辞藻堆砌,但是不经意间会在字里行间,显露几个显得十分高级,普通人根本无法接触的词语,整本拜帖浑然天成,没有任何故作姿态。
比如匆匆一晤、瞬逾数载、玄圭告成、裹粮跃马、翕受敷施等等。
就连行文格式上,也是天差地别。
比如袁可立就没有花押,花押就是将个人的姓名或者字号,进行专门的设计,尤其是一些很有特色的地方豪族,他们家的花押,十分漂亮,就像宋徽宗的‘天下一人’花押一样的好看。
而书法就非常简单了,馆阁体可是需要专门训练的,每一个字的大小、间隔都是有要求的,但馆阁体是应试的字体,通常不会出现在拜帖这种私人信件之上。
门房一看到袁可立的拜帖,不需要细读,只看落款,十分工整的名字,那就是小门小户,跑到陆府来讨饭来了,立刻就开始为难,不给人事,不给你送拜帖,你想拜师,得学程门立雪,以示诚意。
一看落款是精心设计的花押,一看行文大部分能看得明白,突然有地方看不懂,那就是贵客,既不会要人事,也不会怠慢,会立刻请到府中等候,而且还会上杯好茶,再派个丫鬟专门伺候,防止怠慢了贵客。
第二个问题,张居正为什么立刻选择了放人?一个背叛了张居正,被迫致仕的前礼部尚书陆树声,都打上门来了,张居正居然要给这么大的面子?
不光是陆树声还有王世贞,王世贞把张居正笑话为泥腿子都没洗干净,说张居正出身不好,而且不止一次说过,但张居正并没有对王世贞如何,甚至还给他寻了个郧阳巡抚的差事。
只不过王世贞在郧阳巡抚的位置上四处游山玩水,寄情于山水之间,无心政务,最后被罢免了。
陆树声这个人好对付,可他背后可不止他一个人,是陆、林两家,尤其是松江青浦林氏,也是松江地界极大的家族,王世贞同理。
张居正清楚的知道,陆树声、王世贞的背后是门阀,这些门阀同气连枝、世代姻亲,即便是素未谋面,也可以以世交相论,不仅仅是交情,这些门阀的利益,完全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门阀,阀是单向通行,连陆树声府中的下人,都清楚的知道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规矩。
张居正不得不卖这个面子,在官场上,他是高高在上的元辅,但是不在官场上,他就是个出身不太好的进士,既没有世交,也没有世代姻亲,更没有完全的利益捆绑。
第三个问题,这些普遍默契,到底是靠什么维持的?有些甚至相隔千里,却素未谋面,居然能够一见面,就确定了对方就是‘自己人’。
朱翊钧很快就知道了,通过各种奇怪的规矩,来确定自己人的范围。
你遵守这些规矩,那就是同类,不遵守甚至不知道这些规矩,那就是异类。
阶级认同高于族群认同,如何判断阶级,甚至只需要一眼就可以判断。
朱翊钧在单独宣见袁可立的时候,就伸出手,他的手和袁可立一样的粗糙,显然是长期习武、务农留下的老茧,熊廷弼也会种田,他一个放牛娃,得什么都会,否则早就饿死了。
从袁可立拜师这一件事上,朱翊钧看到了大明存在着事实的文化贵族,他们用各种规矩,来确定是否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进而将他人拒之千里之外,形成事实上的阶级壁垒。
穷尽一生,哪怕就贵为元辅,你都入不了门,别说通过科举,鲤鱼跃龙门逆天改命,你就是马上夺天下,做了皇帝又如何?
兖州孔府对大明皇室相当的不屑,凤阳朱,暴发户,就是最典型的例证。
你朱元璋得了天下,你依旧是一个父母、大哥饿死的穷民苦力出身,这些诗书簪缨之族平素里交谈,恐怕也是拿朱元璋讨过饭来说笑。
袁可立拒绝了陆树声,显然通过拜师这件事,发觉了自己就是个穷苦出身,他跟高门大户根本不是一路人,就是强行凑进去,也是自讨没趣罢了。
在南衙被关押在北城军营里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他们并不是特别害怕,因为皇帝还没开始杀人,脑袋还长在脖子上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怕的。
因为只需要写一封信,给亲朋故旧,就可以运作一番,托人包庇。
如此数百年,这些文化贵族,都是这么过来的,哪怕是深陷政治斗争的漩涡和泥潭,似乎只要一封信从牢中送出去,就会有人搭救,而且还会搭救成功。
宋应昌并不清楚皇帝为何如此动怒的缘故,他们家已经背弃了这种文化贵族的生活方式,转变了立场,兼并容易弄出民乱来,但是掌握更多的生产资料产生了垄断,家族反而更加久远,所以他支持陛下行使皇权。
朱翊钧不讲流程,直接把林烃一家满门、连上林氏通倭的七家满门、池州府参与劫船案的官吏,统统先行审判,先上开胃菜。
就是告诉这些文化贵族,他这个皇帝是威权皇帝,皇恩碎地拳再次开始爆鸣。
大明皇帝的仪仗队,正式通过了永镇门,城墙已经完全拆除,城门也不复存在,已经修成了宽阔大路,但是护城河并没有填埋,在护城河的两侧,绿树成荫,护城河上的小石桥上和岸边,全都是围观的百姓,他们看着皇帝的仪仗通过后,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
毕竟皇帝心里始终有根刺,这对济南府百姓都是提心吊胆的大事,万一皇帝是个人屠,打着为祖宗报仇的名义,大开杀戒,济南府也没有第二个铁铉了。
这种事老朱家做得出来,毕竟朱棣北伐,就是找了汉高祖刘邦白登之围的名头,为了师出有名,朱棣把1600年前的旧账都翻了出来。
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师出必须有名,才能名正言顺。
而大明皇帝南巡,愿意入济南城,代表着一种和解的态度,算是把这根刺拔掉了。
“停。”朱翊钧对着车外的冯保忽然开口说道,王夭灼有些疑惑,这离济南大学堂还有两刻钟的路。
“永镇门的千斤闸。”朱翊钧等待车驾停下后,指着窗外,对着王夭灼说道。
王一鹗把济南府的城墙城门都拆了,要建设新的城市防御体系,适应时代变化,而宋应昌把那个千斤闸卸了下来,放在了护城河旁的铁公祠,就是铁铉这个土地爷门前,算是废物利用了。
“是当年那个千斤闸吗?”王夭灼仔细看了看,有些好奇的问道。
“谁知道,是不是当年那块,朕听说,当年成祖文皇帝为了泄愤,把千斤闸给融了,灌在了铁铉的墓里,不过也是传闻,也没人知道真假了。”朱翊钧打量了下铁骨铮铮铁公祠,才对着冯保喊道:“走吧。”
“砰砰砰!”
一阵阵响声突然响起,朱翊钧眉头紧蹙,立刻打开了车驾的箱子,里面是全套的铁浑甲,这些个动静有点像火药爆炸的声音,朱翊钧一只手护着王夭灼,一只手打开了车窗,才发现误会了。
不是宋应昌给皇帝陛下安排了巨大的惊喜,引君入瓮,来个瓮中捉鳖,济南城的防务全都由大明京营锐卒和缇骑接管了,宋应昌疯了才这么干。
的确是火药爆炸的声音,不过是烟花在升空。
皇帝的仪仗已经行至五龙潭,马上就要到乾健门,取意为乾健坤顺,在五龙潭对面、乾健门南,济南府衙役在不停地放烟花,巡抚给的命令是:从看到皇帝开始放烟花,等到皇帝入了乾健门再停止。
“好热闹。”王夭灼看着外面烟花升空,笑着说道:“夫君昨日说,那份投献之家的名册,可是没有退出的办法,连成化朝的阁老、尚书都在其中,宋应昌他们家,万历十三年就开始还田,早就上了投献之家的名册了。”
“夫君有些过于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