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到了某一天,分歧大到必须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在斗争激烈到了难以收拾的时候,陛下会一如既往的选择万民,陛下的雷霆之怒,就是大明最后的政治担当与决心,陛下就是万历维新的最大底气。
这不是过错,这是皇帝的职责,连这点果决都没有,不要做皇帝了,你要连掀桌子的勇气都没有,就别怪大臣们蹬鼻子上脸了。
君臣权力之间的矛盾,都三千五百多年了,商王和占卜贞人还因为解释龟壳裂纹起冲突,到了商朝后期,商王说大吉有宥,那就是大吉,贞人要顺着商王的意思去解释,因为不顺着,就会被当成羌人用掉。
立太子朝臣们反对,就不立了?关起门哭嘤嘤的说‘朕连太子何人都无法做主’?那是做皇帝?干脆做受气包好了。
大明君臣,看向了刑台之上,案件的审理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流程。
王崇古已经把所有人的人证物证书证,展示了一遍,王崇古一拍手中的运筹惊堂木,看着田一儁厉声问道:“田一儁,你可知罪?”
田一儁带着枷锁,跪在地上,抬着眼皮,有些不屑的看了王崇古一眼说道:“我何罪之有?构陷了陛下的熊大,就是我的罪过了吗?我要是有罪,那王次辅,你是不是也该自杀?”
“当年谭伦不让你家的走狗,到京营作威作福,在兵部卡着你的提举名单,就是不准,你找人构陷谭伦在朝日坛咳嗽,连章上奏,声势浩大,不比我的行为更加可恶?”
“你家外甥张四维,刺王杀驾,还是两次,次次都把罪名扣给了高拱,他都被族诛了,你怎么还活着呢?”
“我为梁寿坚孙子梁瑞邦、为董其昌谋求举人进士,你不也给王谦找人替考了吗?”
“我若是罪人,你王崇古算什么东西,也配说我有罪!”
田一儁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干的,王崇古也干了,怎么就成了王崇古审判他,简直是岂有此理!
王崇古合上了卷宗,笑着说道:“我有罪啊,但陛下赦免了我的罪行,只割了我一缕头发,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赦免我吗?”
“不知道。”田一儁眉头一皱说道。
王崇古十分平静的说道:“我在扬州府跟倭寇拼命、在宣大跟俺答汗、跟北虏拼命的时候,保护的就是你们这些田主的土地和财富。”
“我为大明拼过命,我为大明流过血,所以陛下特别赦免了我,看在我过往有功的份上,至于现在我做次辅,是因为工党。”
“你呢?除了喝大明百姓的血,还干过什么?当蛀虫还不行,非要当最大的那个蛀虫才甘心。”
王崇古不止一次承认自己以前是反贼,他也不避讳这些,因为他想明白了,那些事儿,都是陛下掌权之前干的,主少国疑的时候,人人都是僭主。
那时候是什么局势,现在又是什么局势?
说破天去,他王崇古顶多是对先帝不忠,又不是对陛下不忠。
“我不认罪,你王崇古不配审判我。”说着说着田一儁就站了起来,看向了皇极门的五凤楼上,他恨死五凤楼下坐着的一干君臣了。
“胡搅蛮缠,睁着眼说瞎话,把徐五带上来。”王崇古也不恼怒,让人把徐五带了上来。
徐五这个徐阶的老走狗,现在当了田一儁的走狗,很多事儿,都是徐五在负责,在田一儁看来,徐五这种丧家之犬,最是好用,事情暴露就把徐五当替罪羊扔出去就是。
都是徐五干的,就像曹大野行贿冯保的堂侄,曾省吾到底有没有授意?曹大野到底是为了自己的晋升,还是为曾省吾行贿?调查显示曾省吾没有,曹大野为了自己,但实际上究竟如何,难说。
“草民拜见大司寇。”徐五也没含糊,直接跪在地上。
王崇古平静的说道:“说说吧。”
徐五再拜,大声的说道:“草民不知道要说什么,草民把所有的书证,都交给了大司寇,都是田一儁的书信原件。”
“什么?”田一儁面色巨变,他想着把徐五卖了顶罪,徐五直接把他给彻底出卖了。
徐五掌握关键证据,从王崇古那里交易到了体面的机会,徐五被押到了解刳院转了一圈,看到了一屋子的张四维,立刻就撂干净了,把最关键的书证,交给了王崇古,只求速死。
徐五清晰的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内心深处的暴戾。
田一儁的身体不自觉的抖动了下大声说道:“我的书信从未交于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把书信给了你儿子,让你儿子找一个信得过的人,那个人就是我,我把你的书信留下来,誊抄了一份送了出去。”徐五立刻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在徐阶手下练了一手好字,这可是他从未展示过的绝活,不仔细分辨,根本认不出来,他也要有点东西,鱼死网破,来防止自己做替罪羔羊。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田一儁不敢置信的问道。
徐五面色复杂的说道:“你儿子抽阿片,府上就我能搞得到,在他眼里,我就是最贴心的人,谁也没我值得信任。”
“田侍郎,阿片我是不会碰的。”
在田一儁眼里,徐五是个弃子,徐五对此一清二楚,但在田一儁的儿子眼里,徐五那就是及时雨。
王崇古这才将桌上一个信盒打开,说道:“这些书信,揭示了你和同党之间的联系,还有你的目的,要不然你以为缇骑都是神仙?十二天就能把你这些门生故吏、同党给抓干净,梳理的一清二楚?这可是你的亲笔书信。”
“所以,这从头到尾都不是个刑名案件,而是个政治案件。”
“我王崇古的确不是个君子,但我没有背叛大明,没有背叛陛下,所以,你现在明白,你的罪名,为何是造反了吗?”
如果只是书信也就罢了,他们准备十分充分,而且已经付诸于行动,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皇帝发脾气了,他们准备当‘忠臣’。
一旦皇帝盛怒做出了什么十分出格的举动,他们立刻马上扛起尊主上威福之权的大旗,以忠诚的名义,大肆鼓噪声势,将一切存在嫌疑的人,定为逆党,倍之,借着忠君的名义,行悖逆之事。
有些忠臣,那的确是忠臣,忠于万民、忠于大明、忠于朝廷、忠于陛下,但做的事儿,不被皇帝所喜,比如海瑞;
但有些忠臣需要警惕,他们的忠诚只是一个幌子,把水搅浑,把斗争的范围扩大,让万历维新走向彻底的极端化。
到那一刻,即便是皇帝、张居正也无能为力了。
“你的门生,可是要在浙江组建团营,而且还秘密结社,豢养了四百人,准备响应侯于赵的还田令,将一切乡贤缙绅都打为逆党,不还田的是逆党,还田的也是逆党,总归,都是逆党。”
“仁和县刺王杀驾还不够,只有彻底败坏了新政才罢休。”王崇古展示了书信后,放回了盒子里。
倍之,老手段了。
皇帝要还田,就把乡贤缙绅全部变为敌人,引起广泛反对和质疑后,这政令,就会被破坏掉。
田一儁软在了地上,他很清楚里面写的是什么。
王崇古已经年迈,他摸着白胡子,平静的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梁寿坚死了,朝廷就无法这么快的追查到徐五,追查到你的头上?你是不是还觉得,都是运气不好?运气好点,梁寿坚死了,有三五个月追查时间,足够你清理后手,比如杀了徐五。”
田一儁面色一变,显然被说中了心事,事已至此,他依旧觉得是运气不好,梁寿坚饮了毒酒居然没死,实在是让他措手不及。
王崇古看着田一儁的脸色,就知道自己说准了,他颇为感慨的说道:“当初,张四维也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怎么就棋差一招?真的是棋差一招吗?”
“其实不是棋差一招,是国朝还没有败坏到让虫豸大展身手的时候。”
“你最大的问题,是从来没把人当人看,对待佃户、佣奴如此,对待徐五也是如此,你在黄泉路上,再想明白吧。”
王崇古以前觉得自己、杨博、高拱加一块,是输给了张居正,时间久了,他发现,他输给的不是张居正,而是大明想要革故鼎新,摆脱危亡局面的共识、人心,谭伦、王国光,乃至万士和,皆是如此。
案件的审判是一应案犯,田一儁、梁寿坚、徐五,田一儁那些同党等人斩首示众,田一儁的家人流放去崇古堡,其他案犯的家人流放金池总督府。
第867章 先射箭后画靶,现在行不通了
田一儁的谋划里,要让军队逐渐脱离皇帝陛下的掌控,他的想法非常简单,那就是将斗争的范围从边军扩大到京营,虽然没有过于详细的规划,但田一儁觉得是可以实现的。
因为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就发生在宣德、正统年间。
在永乐年间还在战无不胜的大明军,在宣德、正统年间开始系统性的败坏,尤其是作为顾命大臣的英国公张辅,在正统年间,被排挤到无法上朝,正统二年,王骥以英宗密旨杀都指挥安敬。
正统二年的时候,明英宗朱祁镇才刚刚十岁,连字还认不全,他在正统元年三月才开始上学,怎么给王骥下达密旨?
历史上发生过,所以田一儁以为自己可以,循道而行就是了,但是田一儁忽略了朱翊钧不是朱祁镇,张居正、王崇古更不是三杨。
朱翊钧看完了完整的案卷,以田一儁为首的贱儒们认为,大明京营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不能刀刃向内。
大明皇帝和戚帅相互配合,振武十七年以来,大明京营逐渐形成了‘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军魂,这一纲领,就是最大的问题。
无法刀刃向内的京营,外战自然天下无敌,但只要出动平叛,京营内部就会产生分歧,只要有了分歧,就到了贱儒熟悉的领域。
现在大明上下团结一心,团结在皇帝的周围,进行万历维新,没有过于严重的分歧,甚至连贱儒心心念念皇帝掌权后皇帝和太傅反目成仇的戏码,都没有上演,张居正在万历五年、九年,就那么轻轻松松的归政了。
而皇帝在掌权后,也没有对约束极其严格张居正进行清算。
贱儒一直等的分歧没有出现,心急如焚,杨巍如此、田一儁亦是如此。
田一儁觉得大明军无法刀刃向内,否则会出现分歧。
但其实他们完全想错了,大明军是可以平叛,这就是贱儒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根本不知道权力二字究竟是如何诞生的。
权力的诞生,权力的诞生,不是讲故事,不是搞叙事,更不是靠一张嘴。
权力是现实的暴力梳理生产关系,基于生产关系演化出了道德,道德催生秩序,秩序之下,才有权力,暴力、生产关系、道德、秩序、权力这个演进的过程中,暴力是唯一的现实。
戚继光在万历元年入京第一次面圣,跟皇帝交谈的时候,他就说:他在平倭的时候,让南兵保持战力的根本是军纪,而军兵认可军纪,是一年十八银的军饷,打赢了恩赏不会被克扣,打输了大家一起挨罚。
大明京营也是如此,军兵之所以完全认可严苛的军纪,是因为从入伍到退役,从生到死,都有保障,这就是共识形成的现实基础。
贱儒根本不把穷民苦力当人看,在他们眼里,京营军兵,不过都是些亡命徒而已,最是容易上当受骗,会乖乖的跟着他们鼓噪出的胡言乱语而行动,但他们从来不会想,到底要怎样的物质投入,才能搅乱京营。
连钱都不想付,还想让精锐跟着一起造反?!
贱儒更没有把军兵当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军兵不是一个个数字,而是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执着、有自己的坚持,他们有自己的亲朋好友,他们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评判和理解。
可是正统年间,败坏京营的成功,让田一儁认为他也可以做到。
贱儒们是不认可暴力是权力的基本根源,也不认可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话的深意,因为在景泰八年,掌握了京营的景皇帝、于谦,就被什么都不是的太上皇朱祁镇,给夺门了。
于谦更是束手就擒,夺门之变后第三天,于谦就被朱祁镇下旨斩首示众了,在正统十四年组建的新京营,在天顺元年被彻底解散。
夺门之变的发生,让贱儒们有理由相信,权力不是来源于暴力。
可当时的情况下,于谦能怎么办?该怎么办?景皇帝朱祁钰没有子嗣,难道让于谦带着京营取而代之?
他们也从来没有真的理解过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究竟是何意,这句话的意思,在大多数军兵的概念里,救黔首就是报天子,报天子就是救黔首,这从来不是互相矛盾的两个概念。
对于京营而言,如果皇帝下旨刀刃向内,那一定是出现了需要被杀死的贼人,吊民伐罪为王师,因为上报天子下救黔首,后面一句是:陛下剑指之处,大明军兵锋所向!
京营十万军兵,每年要领超过三十五银的俸禄,二十五银的基本饷银,还有十银的各色恩赏,而且这些饷银都是当月发,比如二月初五发了本月俸,二月份还没过,饷银已经到手。
他们享受了北大营的军城,直接属于大明京营的三级学堂以及讲武学堂,他们享受了无限的殊荣,每一名战死的军兵,都要刻在忠烈祠之上。
对于京营军兵而言,以前是好男不当兵,是贼丘八,现在,他们可以挺直了腰杆做人,军兵们有时候,也会想,陛下给这么多钱,究竟什么时候要起事造反?
要不然这么多东西,拿的实在是有些烫手了。
贱儒真的把斗争化扩大到京营,最终的结果,也只会是皇帝带着京营,再打一遍江山。
“田一儁还未认罪。”朱翊钧坐在五凤楼上,看着源源不断传来的只言片语,眉头紧蹙,这些个贱儒有些难缠了,面对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对台下六千举子,众目睽睽之下,田一儁依旧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而不是自己的方向出了问题,这不是朱翊钧想看到的局面。
“陛下,贱儒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因为他们已经抛开事实不谈了,连任何事实都不谈,只谈论自己猜测、臆断的人,怎么可能觉得自己有错呢?是世界有错。”张居正解释了为何田一儁不肯认错,这种贱儒,昨天有、今天有、明天还有。
当事实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讲事实;
当规则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讲规则。
这就是贱儒的基本诡辩逻辑。
张学颜看着刑台摇头说道:“田一儁就是五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他现在还觉得自己不该死,因为他是礼部右侍郎,是正三品,按照八辟法,他可以议贤、议能、议贵。”
“刑不上大夫,其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
刑不上大夫,被注解为,如果大夫犯了法,就要八议所犯错误的轻重,其惩罚不在刑名之上。
经过廷议之后,廷臣们认为田一儁该死,因为他是反贼,更是叛徒。
比如此时脑袋缩的跟个鹌鹑一样的沈鲤,平日里沈鲤可是喋喋不休,但今天,他一言不发。
因为田一儁是礼部侍郎,礼部出了这么一个东西,他这个大宗伯负有一定的连带责任,人万士和本身是个贱儒出身,管着礼部十多年从未出事,轮到沈鲤这个骨鲠,反而出了这么一件事。
“就看不得大明好,看不得百姓们丰衣足食,看不得穷民苦力过几天踏实日子,他死的时候,就知道错了。”沈鲤看着田一儁,嘴角抽动了下,带着几分埋怨,田一儁这么搞,他沈鲤三年白干了。
沈鲤好不容易通过各种绩效考成,获得了圣眷,结果全都被这个田一儁,一次性的还了回去。
在王崇古宣判后,公审宣告结束,田一儁还要活一段时间,等到把逆党全部抓完之后,才会按个筛选,防止有人遭受类似于徐渭被无故关押七年之久的冤案发生。
胡宗宪庾死天牢,也是政治性案件,而徐渭被连累坐罪。
举人们在缇骑的安排下有序离场,这可能也是某些举人一生唯一一次面圣的机会,名落孙山后,选择归乡的是多数,其实很多举人也知道自己考不中,就是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给自己一个交代。
夏宗尧回到了客栈的时候,才发现客栈已经换了东家,他打开了书箱,看着书匣子里放着崭新的精印本书籍,矛盾说、公私论、生产图说、阶级论两卷、大明算经、天演论、人择论、解刳图说、卫生预防与简易方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