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再磕了一个头说道:“还不止冯宁一个人,臣今天才知道,臣还有另外一个堂弟冯佑,他也收了两万一千银。”
“冯大伴,你还有堂弟、堂侄吗?”朱翊钧十分惊讶的问道。
冯保俯首帖耳的说道:“没了。”
这是自家的亲戚,冯保说跟他没关系,那没人会信,这银子,有没有到冯保手里,没人知道,甚至之前传信的人,被打了四十杖,可能也是为了遮掩贪腐行径,才那般做。
而且冯宁和冯佑两个堂侄、堂弟,在诏狱里,都说和冯保没有瓜葛,是他们自作主张。
但冯宁和冯佑只要不要冯保咬出来,冯保自然可以运作一下,拖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把他们救出来。
所以,冯保无论如何,是洗不干净罪责的,当年杨士奇如日中天,儿子行凶,杨士奇就得立刻走,因为他是儿子行凶杀人底气的根源。
冯保这个案子也一样,无论冯宁、冯佑是不是把银子给了冯保,他们能贪银子,都是因为冯保是宫里的老祖宗,在陛下面前说的上话。
除此之外,冯保当年趁着皇帝年纪小欺负过陛下立威,十七年行无差错,倒在了这些从不来往的亲戚上。
他希望陛下看在过去的尽心尽力的苦劳上,给他个终老的机会。
“大司马罚俸半年,各位明公,可得把自己门下看好了,行贿升不了官,升官之事,都在职官书屏下面的盒子里,每年年末开启底册填名,定升转之事。”朱翊钧指了指职官书屏的锁,里面是考成法的底册,钥匙在皇帝手里。
考成法可是万历维新的开端,是一切新政的地基,不肃清吏治,还想变法,王安石和范仲淹就是下场。
朱翊钧十分认真的数了两个指头,伸了出去对着大臣说道:“这些年,冯大伴在朕跟前伺候,一共说了两位臣子的好话,一位是谭伦谭司马,一位是王一鹗王侍郎,谭司马当年因为咳嗽被弹劾,冯大伴气不过,王一鹗被杨巍案牵连,冯大伴两次为王一鹗说了好话。”
王一鹗满脸的错愕,他跟冯保没有任何来往,冯保居然为他说了两次好话。
“冯大伴替你这堂侄和堂弟交还赃银,这冯佑、冯宁一家,都送往金池总督府,一应行贿官员,统统送往吕宋总督府,十年不得回到腹地。”朱翊钧做出了最后处置,他选择了宽宥。
冯保明显愣了下,抖了下,再重重的磕了头,大声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七万银子根本不是个事儿,再加七万银,他也能拿出来,他不太理解,一向杀伐果断的陛下,居然柔仁了起来。
等冯保回到了月台之上,朱翊钧示意冯保宣布退朝。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一甩拂尘,宣布退朝,这么多年,这都是他的活儿,他忽然想起了万历元年,王景龙入宫刺王杀驾,他顶着磕坏的脑门出现在文华殿上的场景,已经十七年过去了。
冯保很清楚,自己不是不可取代的。
张宏勉强可以取代,李佑恭最合适,李佑恭作为皇帝的陪练,也是当初小黄门里的头儿,这些年可以用南征北战、不辞辛苦去形容,现在还在倭国长门城杀倭寇。
而且李佑恭读书极好,能把司礼监一摊事儿撑起来。
张宏这些年也无心外廷那些糟心事儿,一心一意伺候好陛下的饮食起居,跟外廷的大臣斗,张宏底气有点弱,现在他书读的挺多,但一些事儿他不敢拿主意,反倒是饮食起居习惯了,也无心老祖宗的位置了。
二祖宗张宏,管着市舶司提举太监,他们这一脉也是吃的很饱。
下了朝之后,冯保小心伺候着陛下上了小火车回通和宫,欲言又止,试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冯大伴为什么不直接杖杀了冯宁和冯佑呢?”朱翊钧想了想,先起了个头儿。
冯保立刻说道:“他们俩儿是案犯,臣杖杀了他们,这不是落人口实吗?”
朱翊钧又问道:“那为何冯大伴不等下了朝,到通和宫候着,私下里求情,非要上殿?”
“大司徒并未纵容门下,而且陛下还在等着回禀。”冯保不知道皇帝为何这么问,选择了如实回答,这么多年,冯保早就看明白了,跟陛下说实话,好过说谎话。
陛下最恨人骗他。
朱翊钧笑了笑,看向了窗外,不再说话,冯保也是就是关己则乱,冷静下,稍微想一会儿,自然就想明白了。
小火车鸣着汽笛,动次打次的抵达了通和宫。
冯保忐忑不安的心落回了肚子里,才想明白了陛下为何宽宥。
在出了事,有点慌乱的情况下,冯保没有把人打死,做成死无对证,也没有拖到廷议之后,这是不欺瞒,是忠诚,他入殿陈述了真相,把一切决策,交给了皇帝。
但凡错一步,恐怕已经在前往凤阳的路上了,如果冯保选择瞒着皇帝,那就是欺君了。
作为皇帝内侍,能力是其次的,忠诚是首要的,有能力的大臣多了去了,文华殿上那么多臣工,哪个不是精明能干?哪个不是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皇帝身边不缺能臣,反倒是缺忠臣。
朱翊钧到了御书房换了身衣服前往北土城操阅军马,他对着冯保说道:“开元盛世,开元十七年,唐玄宗开始懈怠,四方进呈上奏文表,必先送呈高力士,然后大事进奉御前,小事高力士自行裁决。”
“为此,高力士在开元十七年、天宝元年、天宝七载,分别以江山社稷、祖宗托付和克终为由,一共劝谏了唐玄宗三次,说不能怠政,唐玄宗不听。”
“最后一次克终之难劝谏,终于惹恼了唐玄宗,唐玄宗不再倚重高力士,而是倚重袁思艺,设了个内侍省,内侍监,一个高力士,一个袁思艺。”
高力士是个贤宦,三次一次比一次骂的狠,第一次江山社稷、国事为重,还是公事,第二次祖宗托付,就已经是指着鼻子骂了,第三次克终之难,更是一点面子都没留,一次比一次狠,希望唐玄宗能清醒点。
但唐玄宗沉浸在万邦来贺、鲜花锦簇之中,最终大唐急转而下。
“你好好做事,不必想那么多,宫里的事儿,也轮不到外面大臣来管。”朱翊钧换好了衣服,坐上了小火车前往北大营。
“臣遵旨。”冯保再俯首,直到汽笛声响起,陛下离开,冯保才站直了身子,他脸色变了好几次,先是满脸愁容,而后是愤怒,两个倒霉亲戚,坑了他七万多银!
冯保也十分庆幸,在这次的风波中,命保下来了,位置也保下来了,这被坑了的七万银,慢慢赚回来就是。
二月九日,大明三年一次的会试开始了,袁可立背着书箱,准备进入考场,他忐忑不安的站在贡院之前,看着长队,思索着自己有没有少带东西,而后就自嘲的笑了笑。
张居正收了他四十斤的小米,不仅让他在家学堂补了下算学,还让全楚会馆准备好了应试的一切物品,和熊廷弼一模一样,是一起准备的。
游守礼带着四个人,站在熊廷弼、袁可立的背后,作为全楚会馆的大管家,游守礼亲自前来,就是怕有人陷害二人,要知道熊廷弼可是三箭定阴山的主儿,文武双全,在京师赫赫有名,多少人打着撞一下给熊廷弼书箱塞点东西,好让熊廷弼声名狼藉。
大明的会试,搜检极其严格,设有搜检怀挟官、带搜检军数十人,检查考生。
所有举人入院后,要解衣露立,搜检军二人上前查验,上穷发际、下至膝睡、裸腹赤趾,甚至连谷道都不会放过,但凡是夹带小抄进入考场,就会立刻革除功名,永不叙用。
“扬州府举人夏宗尧,怀挟入贡院,革除功名,以儆效尤!”一名搜检怀挟官,突然走上前去,站在贡院门前,大声的喊道。
搜检官侧了侧身子,两名搜检军架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学子,就给扔出了贡院之外,但凡是会试作弊,这辈子就别想跟功名、仕途有任何关系了。
甚至成为举人收到的那些好处,还要全部吐出来。
所有的举人都是心有戚戚,每年都有不死心的举人,花费无数的白银,购买那些小道流传的会试题目,甚至有些干脆直接购买八股文,等待着入考场后誊抄。
夏宗尧就是这种心怀侥幸之人,甚至卖题的人,还会告诉他,搜检怀挟官已经被收买,决计不会有问题,安心大胆的进去考试就行。
“我没有夹带,是有人栽赃构陷!造诬恶言,丑诋学生!那不是我的东西!”夏宗尧面如死灰,坐在地上,连衣服都不整理,大声的争辩着。
“你到顺天府敲鼓鸣冤去。”搜检官根本不理会,他除了是搜检官,还是北镇抚司提刑指挥使,自万历二年起,他就做了搜检官,这么多年了,他抓了多少心怀侥幸之徒,人人都说不是自己的。
若是有冤情,就去顺天府衙门敲鼓,朝廷自然会有人查清楚其中真假。
袁可立和熊廷弼走进了贡院之内,在偏房把衣服脱干净。
搜检官认的熊廷弼,十岁起,就住在全楚会馆了,有人说这是张居正的私生子,搜检官觉得胡扯,熊廷弼的来历很清楚,而且长得一点都不像,熊廷弼虎背熊腰,像个武夫。
“赵指挥,好像有情况。”一个搜检官翻着书箱,敲了敲书箱的木板,面色一变。
熊廷弼面色一变,也不穿衣服,就走到了书箱旁,敲了敲,一拳就把木板给锤碎了,确实有问题,里面藏着九张纸,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熊廷弼拿起了那几张纸,面露疑惑,而后穿好了衣服说道:“我自去顺天府报案。”
熊廷弼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一样被赶出门的袁可立,带着几分歉意说道:“连累兄台了,这是冲着我来的,若是我一个人就罢了,陛下给我找好了武夫的路子,我上战场也能寻到出路,连累兄台不应该。”
“同去顺天府敲鼓?”袁可立看着自己的书箱询问道,他其实想说,自己也可以做个武夫,他很确信自己很有军事天赋,可以做个儒将。
“同去。”熊廷弼向着顺天府衙门去了。
顺天府丞杨俊民哪里敢怠慢,立刻马上就跑到了通和宫奏闻圣上其中详情。
熊廷弼和袁可立要作弊,还要靠夹带?侮辱人!
题目是陛下朱批的,陛下一口一个熊大,十分亲昵,告诉他们题目,弄个状元出来都是简简单单?
“陛下息怒,息怒,会试兹事体大,臣到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冯保看着陛下要换戎装去京营,吓得浑身冒冷汗,这要是让陛下出了门,京营就要入京了!
至于办法,冯保哪有办法?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熊廷弼、袁可立都要误了这次的会试了,游守礼亲自检查了好几遍,还被掉了包,冲着先生去,就是冲着朕来的。”朱翊钧看着冯保眉头紧蹙的问道。
“臣真的有办法!陛下,他们就等着陛下动怒,这就是目的。”冯保十分大胆的伸出手,站在陛下面前说道:“陛下,所有人换衣服、换考篮,这样一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夹带问题了,御制考篮衣物!”
“咦?”朱翊钧看着冯保,打量了半天,还真给冯保找到了办法。
冯保看着陛下放下了兜鍪,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也是急中生智,嘴比脑子快,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出了个好主意。
如此一来,日后也不会有什么夹带的问题了,入贡院换衣服、拿朝廷发的考篮不就行了?!
“咦,这好像真的是个好办法,陛下,换装换考篮!”冯保意识到这个主意非常好,他自己都惊讶无比,自己难不成在狗斗上,真的有些天分?
“这样,试题也一起换了,日后,同考官、主考官出了题上奏,就不批复了,直接送到三经厂印刷后,装袋封存。”朱翊钧眼中寒光乍现,选择了更进一步。
冯保比较关注狗斗,而朱翊钧比较关注权力,他很贪财,因为他贪权,这次夺得是解经权。
这可不是他先坏的规矩,是有人非要为难熊廷弼和袁可立这两个张居正的门生,那就不能怪朱翊钧不客气了,打破数百年来的规矩了。
到了傍晚时分,皇帝突然严旨到贡院,任何人不得进出,所有人个人物品一律收缴,由内帑分发制式考篮、衣物,夏宗尧、熊廷弼和袁可立,也被送进了贡院之内。
很快,旧题作废的圣旨也下达到了贡院,皇帝要另外出题。
第865章 皇极门公审
朱翊钧也是一名读书人,会试要考什么,怎么考他一清二楚,贡院一阵折腾,终于在宵禁之前,完成了皇帝陛下的要求,换衣服、换考篮、换考题。
贡院没人敢公然抗旨,因为缇骑已经把贡院给围了。
夏宗尧被叫到了贡院重新入场的时候,人都有点懵,他真的是被陷害的,虽然历年夹带者少有是旁人陷害,但他真的不想夹带,有人把他的蜡烛换掉了。
考生要自带蜡烛入考场,而夏宗尧购买了蜡烛放在了书箱之后,就再没管过,他真的不知道何人何时调换了他的蜡烛,被扔出贡院的时候,他非常的愤怒。
可是要到衙门敲冤鼓,就需要真凭实据,他没有任何证据,甚至连猜测的方向都没有。
夏宗尧入考场的时候,才看到,现场有十多个人被叫了回来,都是今年被搜检官扔出贡院的学子,按旧制就该被革除功名了,但被叫了回来,显然是一起沾了熊廷弼的光。
所有人换了新衣服,私人物品写上了名字,都放在了贡院的偏房之内,离开后领取,考篮也换成了御制的考篮。
二月九日是入考场的时间,二月十日开考,分为了四场一共为十二日。
第一场为经义题,考四书五经,也就是八股文,这次是皇帝亲自出题,三经厂封闭印刷,直接送往了贡院,答卷的标头还印着注意事项。
“四书:域民不以封疆之界;五经: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夏宗尧看到了第一场考试的内容,眉头紧蹙,作为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士子,他看到这两句有些迷茫。
因为陛下出题,实在是太简单了!一眼就看明白了。
四书选的是《孟子》,五经选的是《尚书》,都是完整句子。
夏宗尧平日里练习的题目,非常非常的难,比如:君夫人阳货欲。
君夫人是论语第十六篇的结尾三个字,而阳货欲下一篇的开头三个字,这就很难破题,因为主考官将其出到一起,就是不希望你分开讨论,但是两篇说的不是一个事儿,牵强附会的凑到一起去,就非常难写了。
比如:及其广大草。
原句出自中庸曰: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可是出题的人,别出心裁无视句读,把前后两句话硬给扯到一块去,就很难写,当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之间做腾挪,苦不堪言。
所以,陛下这两句,都是完整的句子,而且没有任何的歧义,这就非常好写了,陛下实在是太友善了。
当夏宗尧准备起笔的时候,有些犹豫,他盯着标点符号,陷入了沉思,陛下出这么简单的题,难不成是这些标点上有问题?
夏宗尧是完全的传统读书人,他陷入了既定的思维定式,认为标点符号也是题目的一部分。
而熊廷弼一看这两句,就知道皇帝在问什么。
熊廷弼对陛下非常熟悉,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其实问的是是吕宋、旧港、金池总督府的迁徙过去的百姓,还是不是大明人的问题,也就是万宗伯所言的不可避免的本地化;
而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其实就是讨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熊廷弼刚要起笔,忽然眉头一皱,盯着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看了半天,这两句,皇帝确实有深意,其实也在问大明的主体究竟是君,还是民。
大明开海以后,遇到了很多很多的国家,前任礼部尚书万士和,还专门修了好多卷的海外番国志书,来记录这些国家的风土人情、人文地理,毫无疑问,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人,才是万邦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