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25节

  大明之所以要一次性把三位重臣招回京师,是为了大明皇帝南巡做准备。

  七岁的皇长子朱常治监国,九卿共议形成决议、司礼监批红交给皇长子盖章,一切奏疏抄送南巡皇帝进行最终的裁决,如果陛下不准,再进行修正。

  而沈一贯、王一鹗、申时行,都在新九卿的名单之上。

  这看起来像是虚君制,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最早这么干的是成祖文皇帝,朱棣整天北伐,玩腻了才回南京看看,仁宗朱高炽当了二十年的常务副皇帝,处理大小事务;

  宣宗皇帝亲征平叛,平定汉王之乱的时候,也短暂的由襄王监国,襄王监国主打一个不粘锅,朝臣说啥他做啥;

  再之后就是英宗主少国疑,在正统九年,三杨相继离开了朝堂后,虚君制结束;

  正统十四年英宗去了瓦剌留学,朝堂为了反击瓦剌,在正统十四年到景泰元年,短暂有了虚君制;

  到了孝宗朝,孝宗一辈子都没自己做主过。

  最近的一次,就是隆庆到万历五年,隆庆皇帝神隐,只喜欢开后宫,万历初年主少国疑,张居正作为明摄宗,总理国务。

  所以,这种短暂应急的虚君制,也算是祖宗成法,这几次虚君制的结果,也是有好有坏。

  沈一贯、王一鹗、申时行这新九卿中的三位,也是久经考验的封建战士,大明皇帝春秋鼎盛,他们不敢也不会制造什么幺蛾子,恶心大明皇帝。

  这里面最特殊的就是王一鹗了,王一鹗作为徐阶的弟子,本来新九卿没他什么事儿,但他在杨巍案中,表现十分良好,杨巍不是没有尝试勾连王一鹗,但王一鹗太忙了,他那段时间忙着海带、盐场扩产,事发之后,王一鹗才明白了杨巍的书信里,话中有话。

  朱翊钧翻动着手中的奏疏,对着朝臣们说道:“王一鹗不太想回朝,说自己德薄功浅,打算在山东巡抚的位子上干到致仕,他说,他要山东富起来。”

  王一鹗不愿意回京,他觉得自己这个徐阶弟子的背景,在京师也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想法,说了也没人听,也没人理,结党都没人愿意跟他结党,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在山东,给山东百姓做点实事。

  在山东,王一鹗能种海带、建盐场,真正让山东百姓富起来,山东百姓吃了太多孔府的苦,这兖州孔府倒了,山东百姓才终于探出了水面,重重的喘了一口气。

  用王一鹗的话说,山东这个自然禀赋,有山有水有耕地,能出响马这种全国有名的土匪,实在是令人太震惊了。

  “那也由不得他。”张居正平静的说道:“朝廷有需要,让他回就得回。”

  “那就催促他上京吧。”朱翊钧做了最后的批示,重大人事任命,廷议已经通过,个人的意愿,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松江巡抚兹事体大,朕以为让应天巡抚李乐前往松江府任事,让王希元前往应天巡抚为宜。”朱翊钧看着群臣说道了最后的人事任命,松江巡抚。

  申时行离开后,朱翊钧仍然准备把松江府交给张党,算是一种十分明确的态度。

  “陛下,臣推荐杨博的儿子杨俊民。”张居正俯首说道,杨博儿子杨俊民在松江府做知府,已经数年之久,从无差错,申时行走了,递补才合规矩。

  “陛下,臣以为杨俊民可以到河南再历练一番。”王崇古立刻站了出来说道:“陛下,杨俊民不合适,他还不如姚光启。”

  王崇古立刻表达了自己的反对,因为杨俊民是他的女婿。

  要是他女婿做了松江巡抚,对他们王家不是什么好事,猪最怕的就是胖,越胖死的越快,工党再加上松江府这个开海的桥头堡,怕是又要有些蠢货,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朕不喜欢杨博。”

  杨博是个大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他看人也奇准无比,但他做的事不光明也不磊落,朱翊钧不喜欢杨博他,他不止一次说过,当然也就是不喜欢而已,杨博该有的谥号,官葬、加官,死后的殊荣一样没少。

  那事情,就非常简单而且清晰了,让李乐代替申时行为松江巡抚,申时行回京做九卿。

  “先生,让杨俊民到京师来,朕看看他的能耐,顺天府丞这个活儿,可不好干,他若是能做好,朕就重用他,是不是循吏,放到火架上烤一烤就知道了。”朱翊钧想了想,给了杨俊民一个机会,而不是完全否定。

  顺天府府丞这个职位,放上去试一试,如果是循吏,就重用,如果不好用,就让杨俊民安稳领着父亲的遗泽做个富家翁,不要再进入官场了。

  这地方不适合他,皇帝不喜欢他,他自己还没有太多的才能,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臣遵旨。”张居正俯首领命,松江府自从设立之后,一直在张党的手中,尤其是最近,更是成为了首辅的试金石,这个位置也该让别家坐坐,自己吃独食,吃的多了,容易招人恨,但陛下显然不这么认为。

  陛下还是把这块肥流油的地方,留给了张党。

  张党和帝党,其实没什么区别,张党的人很清楚,张居正没有政治继承人,熊廷弼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不可能继承衣钵,张党这一摊子,本质上是帝党,是张居正给皇帝培养的辅佐大臣。

  “这件事确定之后,过年前,基本没什么别的大事了。”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散朝的时候,先生让吏部把百事大吉盒发下去吧,月初的时候,宫里有喜,冉淑妃生下一子,取名朱常济。”

  五皇子的出生,让通和宫里喜气洋洋,万历十四年四月周德妃有喜,没想到两个月后周德妃流产,万历十五年正月李安妃不足月产子,只有三斤的孩子,出生三天后夭折。

  这让宫内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甚至连李太后都开始诚心礼佛,每一月都会打扫一遍佛塔,直到今年冉淑妃十二月生了个大胖小子,七斤三两,一看就十分的壮实,才让宫里宫外一扫阴霾,这精心照顾了数日,发现这孩子能吃能喝,身体倍棒,才开始下发百事大吉盒。

  (万历皇嗣表)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所有大臣听闻如此好消息,立刻站了起来俯首恭贺陛下,大明皇嗣越多,对大明国朝稳定越有利。

  其实这段时间皇帝一直没有子嗣诞生,让大明朝廷上下有一些些的疑虑,四个皇子真的不多,世宗八个就活了一个先帝,张居正完整的经历过嘉靖末年、隆庆年间皇帝少嗣带来的朝堂风波。

  哪怕是十三龙夺嫡的戏码,也要比旁支入大宗要强得多,武宗无子,折腾出了太多太多的幺蛾子。

  五皇子诞生,也让群臣们长松了口气,有比没有要强得多,若是皇帝无后,为你皇帝拼命,谁来保证身后事和身后名呢?

  “陛下,要不再纳两个妃嫔?李太后已经下旨很多次了。”大宗伯沈鲤站了出来俯首说道。

  “不了,等大军凯旋之后吧,将士征战在外,朕在后面纳妃嫔,让将士们知道了还以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朱翊钧摆了摆手,仍然不准此事,大明的老传统了。

  其实大明将士不会这么说,给够了军饷和赏银,谁管你皇帝纳了几个妃嫔?

  “臣遵旨。”沈鲤有些无奈,纳妃嫔这事,最大的阻力,其实是陛下和皇后琴瑟和鸣、两情相悦,感情极好,这给纳妃嫔造成了巨大的阻力,皇帝没那个心思。

  “陛下,近日,《逍遥逸闻》又发了一篇文章,名叫《士农工商新解》。”张居正拿出了一本杂报,呈送了御前。

  黄公子是《逍遥逸闻》的大股东,这里面每一篇文章,都是陛下亲自审过的,但陛下要扮演黄公子,张居正就不能点破,该配合演戏的时候,不能视而不见。

  看热闹,这算是黄公子少数不多的兴趣了。

  朱翊钧翻动着杂报,也让大臣们看了看才开口说道:“李贽的确无愧于他狂夫的称号。”

  张居正不敢说的话,李贽敢说,张居正在编纂《阶级论》的时候,把皇帝单独拿了出来,作为一个单独的阶级,他认为这样是合理的。

  但朱翊钧认为这样是不合理的,因为皇帝是世袭官阶级,并没有朕与凡殊的特殊和超脱。

  大明的皇帝也要跟朝臣们斗,而且有的时候撕扯起来,也非常的难看,从洪武年间的李善长,到嘉靖年间的大礼议,本质上都是皇权和臣权之间的斗争。

  皇帝的至高无上,只是理论上的。

  但张居正不能这么说,他之前摄政,把皇帝归到世袭官阶级,很容易让人以为张居正的思想出了问题,想要取而代之,无论别人怎么划分,在张居正这里,皇帝都是独一档的。

  但李贽在《士农工商新解》中,就非常大胆的将皇帝编到了士这个集体之中。

  士,从古至今的定义都没有改变过,那就是统治阶级,可以细分为皇帝、世袭官、官选官、士大夫等阶级,这些人虽然身份变来变去,但从古至今都掌控着权力,掌握着天下万民的命运,王朝的兴衰和他们息息相关;

  农,在之前的解释里,代表着农夫,但在李贽的新解之中,将农定性为了田土、生产资料。

  李贽认为,农这个集体,自世家政治破产之后,也就是宋朝开始,就专指地主而不是农夫,拥有土地的才是农,没有土地的是佃、是氓、是流,根本不是农。

  当大明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时,田土的定义,扩张到了广义上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

  农是田土、是工坊、是矿山、是经营性的城镇房产,是可以漂洋过海的海船、是生产体系中必备的生产资料。

  拥有生产资料,才配称农。

  工,手工技术人员的工匠,这个定义,随着商品经济的形成,工匠这个定义便开始变得狭隘,不再能解释社会现象了。

  掌握某种技术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工,那些被关进东交民巷监狱的会计,这类专业技术人才,皇家格物院里的格物博士们,也是工,农学博士也是工。

  熟练工匠也是工,非熟练工匠不是工,而是氓、是流,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

  商,从古至今都是个贬义词,到了商品经济年代里,商依旧是一个贬义词,商从古至今的定义,都是不事生产,专门买低卖高赚取差价的人,而不是富商巨贾。

  富商巨贾掌握了大量的生产资料,压根就不是商人,而是和乡贤缙绅一样的农。

  商人就是逞口舌之利倒买倒卖,囤货居奇,甚至要囤粮盐这类明令禁止的商品,这类才是商。

  “他这篇文章,将士农工商扩展到了商品经济的范围,其实这个排列,从来没有变过,那些没有生产资料,不熟练的工匠,靠力气干活的佃、氓、流、工,并不在这士农工商之列。”朱翊钧看大臣们看完了杂报,颇为感慨的说道。

  倒买倒卖,囤货居奇,也是需要成本的,你最起码要有银子,你没银子,连倒买倒卖都没本钱。

  熟练工匠和不熟练工匠天差地别,熟练工匠依靠自己丰富的经验,能够获得比较体面的生活,而不熟练工匠应该叫做力役,工匠实在是太有迷惑性了。

  只出力气的穷民苦力,恐怕出一辈子的力气,到最后都无法累积足够的经验,成为熟练工匠。

  “陛下,要不查封掉吧,这大过年的,给人添堵。”张居正面色无奈的说道。

  李贽讲的很对,他解释了商品经济下,新的士农工商,而且解释的非常合理,但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似乎都没有佃、流、氓、力役这些穷民苦力的位置。

  这是何其的讽刺。

  “都已经刊发了,就随缘吧。”朱翊钧没有想要封禁的打算。

第857章 送到内帑的金花银,该涨一涨了

  新旧士农工商,都没有佃、流、氓、力这些穷民苦力的位置,小农经济之下,他们在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下为奴为婢;在商品经济之下,他们都是大规模自由雇佣关系之下的劳役。

  大明专门有个词来形容这类人,草芥。

  李贽在综合了矛盾说、生产图说、阶级论等思潮之后,非常绝望。

  根据阶级论的第三卷斗争卷,理论上,这些奴婢、这些劳役、这些草芥们,他们永永远远无法获得足够的尊重,因为经济地位决定了政治站位。

  根据生产图说的解释:个人的学识、过往的经验积累也是个人的固定资产,因为这些资产可以使人长期获得利益,可以让劳动赋予更多的价值,可以让人获得足够的经济地位,进而获得政治地位。

  让人绝望的是:草芥们无法获得足够的经济基础,他们根本没有资财更没有时间,通过学习去积累学识经验、积累生产经验、去了解社会运行的规律、甚至无法分辨流言,无法完成自身积累,去跨越自己所在的阶级,自然无法完成阶级跃迁,无法获得政治站位。

  叫魂术肆虐上海县,上海知县姚光启很清楚这是骗人的把戏,他用尽了心机,最终混了个‘大功德士’的美名,一些个百姓坚定的认为姚光启会法术,破了叫魂术还了松江府安宁。

  哪怕姚光启自己去纠正,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这种共识。

  哪怕是少数人,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勤劳刻苦,完成了阶级跃迁,很快这一小撮人,会对自己所在的阶级产生认同。

  斗争卷讲:阶级认同大于族群认同,即阶级认同是最大认同。

  这些完成了阶级蜕变的人,就会立刻认同新的阶级,不会为穷民苦力的利益奔走,历史上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

  哪怕是王朝更替,生产资料在最纯粹的暴力之下,完成了重新分配,这些穷民苦力短暂的活得像个人,但很快就会因为兼并,再次从人,向下滑落为草芥。

  这样的循环,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历史之中。

  李贽和林辅成,都是自由派,他们追求的自由是有限的,限定在大明人的范围内,他们希望每个大明人获得有限的自由,而不是无责任的自由。

  但对新士农工商定义之后,李贽有些绝望,因为哪怕是在理论上,很难实现自由。

  “丁亥学制,势在必行。”朱翊钧看了半天杂报,他也没什么好的解题办法,只有普及教育,让所有人读书明理,让所有人都可以积累足够的学识经验,别无他法。

  朱翊钧提出了万历维新的五间大瓦房,丁亥学制的全面普及教育、培养足够多的专业医生和不是那么专业的乡野卫生员的医疗、交通便利出行成本降低的自由流徙、商品经济的自由雇佣生产关系、每个人都能吃饱饭。

  这五点目标,用一百年、两百年去实现,这就是朱翊钧给出的答案。

  诚然,这个答案并不完美,也无法带来真正的公平公正,也无法自由的活着,但起码让人在有限的自由里活着。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这是一种分配方式。”

  万历十六年的最后一次廷议结束了,大明皇帝反而更加忙碌了起来。

  二十六日,大明皇帝在皇极门见了外官、耆老、百姓,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丹墀问政已经成为了惯例;

  二十七日,皇帝前往了大兴南海子慰问了墩台远侯、海防巡检的家眷,下午前往了永定毛呢官厂和西山煤局;

  二十八日,皇帝前往了北土城,十王府见了宗亲,皇家格物学院见了博士、学正,下午操阅军马;

  二十九日上午,皇帝和皇后前往了养济院,看望了鳏寡孤独。

  当今大明皇帝,是大明有史以来最活跃的皇帝陛下。

  万历十七年的新年准时来到,四处都是喜气洋洋,大年三十傍晚时分,大明皇帝在通和宫接见了贺岁的文武百官,皇后在后苑接见了命妇。

  除夕夜,火夫们在谯楼里用望远镜观察着全城,一旦哪里失火,火夫就会集体出动去灭火,即便是顺天府丞王希元规定了集中燃放烟花爆竹的区域,但依旧有些人不遵守这些规矩,在城中放烟花。

  这根本不是放烟花而是在放火!

  “一年又一年。”朱翊钧打了个懒腰,看着朱常治笑着说道:“是不是特别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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