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18节

  “这个自然。”冯保俯首说道。

  其实陆家后人既然如此上奏,新村也有点撑不下去了,再不对外交流,恐怕会学了吉福总督府那些南宋遗民,悄然灭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这是朱翊钧第二次听闻南宋遗民的故事,吉福总督府和爪哇顺塔国。

  陆自立最先逃到了吕宋,但是很快元廷的军队就追到了吕宋,陆自立不得不继续南下,逃到了爪哇顺塔这个地方。

  南宋末年,天崩地裂的时候,是何等的可怕,不言而喻。

  对于泰西而言,罗马是个传说,对于东亚而言,中国这个活爹还活着。

  “西南方向,重新建立了勐养宣慰司,改为了勐养府,打通了前往孟加拉湾的商路。”朱翊钧收到了西南方向的战报。

  大明又复设了一个宣慰司,和当初的木邦府的性质相同,属于是土司、地方、黔国公府并管的地方,类似于属地。

  从万历十二年开战至今,已经打了四年之久,现在的战场局势,已经不再发生大规模交战,但是双方彼此小刀子割肉的局面,一直在持续,可谓是刀刀见血,每一次交锋,都会让东吁吃个大亏。

  人口、牲畜、地盘都在不断的萎缩。

  大明这种教训的方式,完全是奔着彻底消灭东吁去的,一点都不留情。

  “四年而已,接着打。”朱翊钧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到现在云南方面都没有请求腹地周转粮草,说明战事不算紧张,这种小刀割肉,是真的疼,东吁的莽应里已经连续数次求和,但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莽应里决定了战争的开始,大明决定战争的结束,这非常合理也非常公平。

  “有点怪,这么久了,莽应里居然还挺住了,织田信长都选择自杀了。”朱翊钧说起了东吁的局势,莽应里居然整整阻挡了大明四年的攻势!连织田信长都只坚持了不到三年时间,就选择了自杀。

  “这不是大明不让东吁投降吗?”冯保有些无奈,这可不是莽应里抗的久,是大明态度十分强硬,投降都不让,只能这么一边打,一边寻找和谈的契机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朕不是那个意思,朕的意思,他怎么还活着?他手下那些个缅贼,没有要了他的命,来争取和谈吗?”

  冯保想了想说道:“那安排他去死?”

  朱翊钧摇头:“朕要他脑袋干什么,朕要东吁永远没有再滋扰大明边方的能力。”

  “正因为大明不要,所以他还活着,万一大明打累了、烦了,问缅贼要莽应里的脑袋,缅贼也好有东西交给朝廷。”冯保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东吁巴不得大明索要莽应里的脑袋,这代表着这次的交战即将结束。

  到时候,缅贼们到黔国公府磕头叫爹,这事儿就过去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大明建国之初,到万历年间,素来如此。

  磕头叫爹不是什么耻辱的事儿,毕竟都叫了这么多年了。

  可惜,这次碰到了个非常执着的皇帝,非要一直打,打到缅贼从大明西南方向彻底消失为止。

  “陛下,现在之所以还在打,因为两样东西,一个是翡翠,这东西在缅甸是石头,在大明腹地,可是比黄金还贵重的物品;第二个是木材,高端的红木和柚木,大明造船业,非常需要,尤其是一些昂贵的画舫,都是全柚木打造的。”冯保解释了下这次大明对东吁征战和历次的不同之处。

  以前,大明不继续往西南打,是因为没有经济价值,热带雨林,全都是树木,而且很难种地,因为雨季太长,导致烧荒的传统手艺都不好使,开拓也没有价值。

  过往的战争目的,训诫为主,所以才会反反复复。

  这次则大不同,缅甸翡翠和木材生意,让进攻不再是单纯的消耗粮草,造船业巨大的缺口,让云南相关产业变得异常发达。

  俘虏东吁夷人,安排夷人作为力役伐木、挖矿,将木材加工后,顺着乌江而下,在重庆府沿着长江南下,直到南衙和松江府用于造船,将腹地的各种货物带回重庆府,分别装船进滇。

  “你等下,朕明白了,翡翠矿上滋生出了明军来,是这样吗?”朱翊钧捋了捋冯保的分析,得出了一个简单易懂的结论。

  和大明对倭战争是一样的,以前不打,是不知道倭国有银山,连倭王天皇和征夷大将军,大明都分不太清楚,现在倭国有银矿,大明开海后,缺白银缺的厉害。

  冯保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这些翡翠,他们留着也没用啊,他们就是可以加工,也没有市场,最后还是卖到大明腹地,还不如让大明军驻扎,采矿还能安生点,这也是为了他们好,省的为了点翡翠打来打去的。”

  “现在因为翡翠和木材生意,大明腹地的商人愿意行商到云南,这带动了云南的发展,所以这仗,云南方面一点都不急着结束了。”

  这便是: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

  同样被笼罩在大明阴影里的还有安南国,安南再次陷入了内乱之中,四家打的不可开交的同时,今年出口到大明的舶来米,又创了新高,打仗需要钱,需要武器,那么抢来的米粮就用于出口换取大明廉价的武器,继续内讧。

  朱翊钧处理了一批的奏疏,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南洋,张元勋说他又营造了三个汉乡镇,垦田四万顷,殷正茂上奏说他们找到了一个银矿,年产白银五十万两,并且营造了一个汉乡镇,垦田两万余顷,两本奏疏的诉求都是一样的,缺人。

  流放的人员补不齐这些缺口。

  “二位总督只要一上奏就问朕要人,朕去哪儿给他们大变活人去?福建、江西、湖广,甚至是河南几位巡抚一上奏,就是骂总督府贪得无厌,总督府缺人,他们就不缺人了吗?”朱翊钧发现这皇帝,总是如此左右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朱翊钧真的没人,协调给总督府了。

  “陛下,这几年山东流出的人口最少。”冯保十分小心的说道:“王一鹗王巡抚,品行上没有问题,本来山东遍地都是响马,这几年山东甚至向辽东迁徙的都少之又少。”

  人口流出,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晴雨表,人不往外跑,要么是当地完全禁止流徙,要么就是发展的好,山东有驰道有港口有运河,禁是禁不住的,比如福建,福建也是有路引制度。

  山东人,不去辽东、不去南衙、不去海外,这本身就代表着王一鹗这个巡抚干得好,跟徐阶那点关系,可以翻篇了,当年廷臣们也考虑过这个因素,不让陛下重用,陛下任人唯贤,启用了王一鹗。

  这次杨巍、吴时来的案子,最被动的就是王一鹗了,人在山东干的好好的,祸从天上来,甚至有御史看是以‘为徐阶故旧门生’为由,开始弹劾王一鹗了,遇到这种弹劾,王一鹗百口难辩,只能上奏致仕,连冯保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为王一鹗美言了几句。

  冯保看人的标准是非常明确的,就看忠诚与否,忠于陛下那就是良臣,不忠于陛下,再能干再清廉,也是奸臣。

  王一鹗毫无疑问是忠诚的,他把陛下交代的事儿,完成的很好,若是因为这次的风波,失去了圣眷,那就太可惜了。

  “朕知道了。”朱翊钧认可冯保的建议,冯保对他很了解,知道他对读书人有着极强的警惕之心。

  王一鹗没有和杨巍串联,如果这次的事情真的有他,王一鹗此时恐怕已经在流放金池的路上了,作为正三品大员,王一鹗只要不是主谋,议功、议贤也不会死刑。

  “河南和山东都请命行营庄法,还田还不了,阻力太大,营庄法就刚刚好。”冯保将关联的奏疏整理好,放在了陛下面前,对于没人的问题,大明能给的办法,就只有营庄法了。

  当然还田更好,但是很多地方,没有还田的条件。

  “照准,叮嘱各方巡抚,切记不可操之过急。”朱翊钧看完了这些奏疏,最终选择了准许,营庄法在江西推行的结果不错,至少宁化宁都瑞金三县,仅仅两年的时间,就有‘农勤岁稔、物阜民安’的说法了,甚至连婚嫁都多了许多。

  让百姓生孩子很简单,他们见到了地,见到了生产资料,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自然不会抗拒。

第851章 万历维新的终极目标

  大明士大夫对大明的问题了如指掌,但是上奏的时候,总是言不由衷,真正的问题在哪里,一目了然,生产关系和生产资料的问题,选择视而不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这很正常,因为讲实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海瑞肯讲实话,看看他如履薄冰的一生,就十分清楚了。

  可是,问题就是问题,不是忽视就可以躲避这些问题。

  大明人口从国初战乱安定后开始增长,到一亿三千万人之后,不再增长,这完全没有达到所谓的土地供养的极限,而是因为各种原因,百姓不愿意生了。

  以前没有大臣们愿意说生孩子的事儿,现在大明朝臣们被劳动力不足,逼着看向了这个问题的时候,大臣们虽然理由各不相同,最后给出的答案,却是高度趋同的,还田或者营庄。

  这两种方法,都是让百姓拥有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生活有了盼头,孩子自然就多了。

  已经离开朝堂的王国光,曾一针见血的说:经济这种事说复杂是包罗万象,说简单,其实就是一句话,短期内看政策,中期看土地,长期看人口。

  有人才能诞生出足够的人才,才能推动生产力的不断进步,才能不断的催动社会进步,才能拥有足够的劳动力,拥有强悍的生产能力,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消费市场,进而保证大明的商品优势,保证大明的领先,保证大明天朝上国的地位。

  就像日不落帝国是西班牙的核心利益一样,天朝上国的地位,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

  在王国光看来,大明以当下生产力,即当下人改变自然的能力,真的要长治久安,腹地人口,在三亿以上五亿以下,这是维持长久稳定的关键因素,现在大明人口实在是太少了,一亿三千万人仅仅够大明腹地勉力维持经济规模,开海只要拿走一部分,就会陷入劳动力的困境。

  而现在是劳动力困境,倒逼大明内部对生产关系进行自我革新。

  如果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倭国的现状,就是大明不远的未来。

  在极乐教肆虐的倭国,没有孩子出生,因为这个邪祟鼓噪的一切,都是和责任背道而驰,对父母、家庭、亲人、朋友切割,推卸一切的责任;极度的享乐,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正如极乐教那句著名的谶言:圣愚皆腐骨,荣华三更梦;虚名荣利定非真,望美扬名似幻尘。

  如果大明不进行自我革新,不用战败,大明就会变成极乐教适宜的土壤,无论大明朝廷如何围追堵截,哪怕是真的拦住了,但极乐教还是会在大明诞生,并且不可逆的由大明发达地区,向着落后地区蔓延,最后充斥到大明的每一个角落。

  “沈宗伯这篇奏疏有意思。”朱翊钧拿着沈鲤的奏疏,看的津津有味。

  沈鲤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杨巍案的本质原因,是因为陛下十分英明,最终导致了这些复古守旧派不得不铤而走险,因为再不动作,皇帝就把这帮复古守旧派给熬死了。

  复古守旧派们本来在等,等皇帝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站在人间的最顶峰,身边所有人都在阿谀奉承,都在不停的表忠心,当皇帝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手中掌控的时候,万历维新真正的危险就来临了。

  直接对抗皇权还是太危险了,尤其是陛下掌控了京营和暴力之后,挑衅皇权的结果,是在拿自己九族开玩笑,而等待皇帝犯错,就是一个上上策。

  皇帝会因为周围的环境,不可避免的变得疯狂起来。

  穷兵黩武、激进变革、疯狂清算和不顾一切的开疆拓土,这种隋炀帝式的疯狂,会给万历维新埋下无数的隐患,然后只要等待着这些隐患发酵为一个个的惊雷,就是反攻的时刻。

  简单来说,复古守旧派们之前,一直在等待着皇帝发疯。

  一个年轻的帝王,掌握了如此权力和实力,他能保持多久的理性?这是复古守旧派们在等的东西。

  可是复古守旧派们,等的有些绝望了。

  邸报、廷议、圣旨、政令等等,都告诉这些复古守旧派,皇帝和元辅在文华殿决策中,往往处于保守派的角色,不要吹求过急,是皇帝经常出现的批语。

  比如一条鞭法的喊停以及还田令的有限推动,甚至大明朝廷还搞了个还田折中版的营庄法,比如对于吉福总督府的定性,皇帝也进行了调整。

  这让复古守旧派们彻底绝望,才变得如此疯狂,因为望眼欲穿,实在是等不到皇帝发疯的时候了。

  “这也不是朕英明,这大臣们说的有道理,朕就得听,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不是大臣们辅弼,朕一个人撑不起这大明江山。”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沈鲤这本奏疏有着非常明显的拍马屁嫌疑。

  大明江山这片天,光靠朱翊钧一个人,扛不起来。

  “说的再有道理,那也得陛下听才行。”冯保倒是不觉得沈鲤在拍马屁,而且觉得沈鲤说得对,杨巍这么急,原因已经非常清晰了,真的等不到天崩地裂那天了。

  陛下还年轻,能够接受反对和批评,可是随着老臣的逐渐离去,陛下还能听得进去这些意见吗?

  人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万历十六年的深秋,一名夷人来到了大明京师,敲响了黎牙实的家门,京师实在是太大了,这名夷人找了很久,才终于才找到了黎牙实的家,这名夷人穿着儒袍,扎着头发,红色的头发微微卷曲,脸庞瘦削,鼻尖高耸,眼睛深邃有神。

  “你终于来到了京师。”黎牙实听闻来访者的名字,急匆匆的到了门前迎接,看着面前俊朗的男子,黎牙实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此人正是黎牙实从泰西带回大明的学生,伽利略,伽利略在比萨大学读的是医学,因为窃取尸体解刳,收到了教廷审判所的禁令,因为缺钱,被迫退学的伽利略,辗转到了马德里寻求工作,而费利佩为伽利略安排给了黎牙实,带到了大明。

  因为费利佩也很清楚,在教廷影响力极大的西班牙,伽利略已经不能进行自己的研究。

  在马德里的街头讨论潮汐,都是违反教廷教义的行为,伽利略在泰西就只能带着镣铐跳舞。

  伽利略笑着说道:“我的脚步遍布了整个浙江,大明官僚们在浙江进行了还田,经过了复杂而且持久的斗争后,在我离开浙江的时候,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温州五府,全面完成了还田。”

  “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在东方的世界里,神活在人间,神说要还田,浙江就完成了还田,这些乡贤缙绅,交出了田亩,避免杀身之祸。”

  黎牙实连连摆手,满脸笑容的说道:“那也要经过九卿圆议,经过了廷议批准后,才允许还田,哪怕是神要有光,也要经过九卿圆议。”

  “陛下出让皇权,共享决策权,换来臣子们的忠诚,所有进入文华殿的廷臣,都是帝国的掌舵人。”

  大明的政治结构,仍然是皇帝专权,但皇帝将手中的权力,分给了文华殿廷臣共同决定国朝的命运。

  伽利略思索了许久,才眉头紧蹙的说道:“是罗马的元老院吗?我只听说过罗马元老院,从未在现实里见过这种方式。”

  罗马离开太久了,以至于罗马的种种都变成了传奇故事,故事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色彩,无法窥得全貌。

  伽利略觉得元老院制度,是一种传说,是人们对罗马的想象,并非真正的罗马,一如复古派们整天嚷嚷着法三代之上一样。

  三代之上,人还是祭品,甚至连善恶标准都没有,那个时代,真的不是什么好的时代。

  黎牙实点了点头又摇头说道:“和元老院不同的是,大部分的元老,是通过一层层的人才遴选,考中了进士,在残酷的官场上,战胜了所有对手,才走进了文华殿内,所以这些元老们无情且颇有手腕。”

  伽利略明白了和罗马元老院的不同,他摇头说道:“我其实对政治活动不感兴趣,人性的丑恶总是在这些政治活动中暴露的一干二净。”

  黎牙实十分认同的说道:“我也想要劝你,远离政治,这不是你擅长的领域,或者说,避免被权力所异化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权力。”

  “远离权力,否则会变得不幸,至少对你而言,这是一句良言。”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接近权力,伽利略和德王朱载堉很像,他们在万物为无穷之理上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们如果参与到政治之中,很容易因为缺乏敏感性,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年你在浙江做什么?”黎牙实好奇的问道。

  伽利略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拉丁文,他颇为满足的说道:“我在浙江参与了十七家惠民药局的筹建,亲手为一万三千人接种了牛痘,培养了三百五十名有医学基本常识的医生,最起码都是熟读《解刳论》对一些常见的卫生、预防问题有一定见解。”

  “临行前,浙江巡抚侯于赵接见了我,给予我一块二等头功牌,这是朝廷的恩赏与认可。”

  伽利略拿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一两重的全银功赏牌,这块功赏牌似乎没有任何的特权,但其实是伽利略的身份证明,代表了他对大明国朝的贡献,是大明朝廷对他贡献的认可。

  这对伽利略很重要,没有这块功赏牌,他无法进入理工学院继续就读,无法进入科学的圣殿,格物院成为格物博士,在伽利略心中,格物院就是圣殿。

首节 上一节 1018/125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