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很早了,这安希范更典型,什么都知道就是要胡说。
“这宁远侯在京师天天打人,真的是…有辱斯文。”海瑞听闻露出了一抹笑意,连连摇头,简直是有些胡闹,李成梁六十多岁了,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陛下偏偏还纵容他。
张居正坐在了另外一边说道:“活动活动身体,无伤大雅,有些人的嘴,就该找这么个恶霸,撕烂他。”
李成梁没读过什么书,也没登过大雅之堂,他处理办法颇为有些草莽气息,村里嚼舌头根儿的长舌妇、谣棍,兜头给他一巴掌,就知道改悔了。
虽然粗鲁,但是有效。
“这第二件事,就是国朝反腐抓贪,陛下,反腐抓贪不能停下,不是说要把天下贪官杀尽,而是正不正之风,告诉所有人这是不对的,确定规范,减少贪腐的规模。”海瑞说起了他未尽之事,反腐抓贪。
海瑞一生极为清廉,但他在反腐抓贪的过程中,深知水至清则无鱼,对一些事,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他也不会盯着穷追猛打,凡是都讲究一个度。
“如果放弃反腐抓贪,就是万历维新不可承受之错。”海瑞攥着皇帝的手用力的说道。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知道,朕知道,海总宪说过,腐败是附着于统治阶级身上的痼疾,是自我异化的开端,朕会注意的,肃贪惩弊,非惟庙堂求永安之术,实乃兆民诛腐恶之公心,廉则国昌,腐则邦倾。”
海瑞专门上过一本奏疏,里面讨论腐败的定义,腐败的表现,腐败的影响和反腐的必然性,而朱翊钧所言的这句,就是来自于海瑞的奏疏,反腐抓贪不是朝堂永安之术,而是万民想要实现公平正义的公心所在。
明公是权力的主人,而不是权力的奴隶,一旦开始贪腐,被贪腐异化,就会逐渐变成权力的奴隶,而失了所有的方寸,最终和杨博、范应期一样,明知道是错,还要继续去做。
海瑞继续说道:“这第三件事,便是素衣御史了,陛下,这反腐抓贪,终究是要人去做的。”
“这遴选素衣御史,关键其实就在一个忠字,最起码他要忠于自己的本心,才能算是骨鲠正臣,才能做这素衣御史。”
衣钵传人、国朝制度、制度推行,这就是海瑞最心心念念的三件事了。
“海总宪自己的事儿呢?”张居正看着不断飘落的树叶,询问着海瑞,都是国事,没有他自己的私事。
海瑞笑着说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私门无虞,不再求,其实这清勤园,臣也不想要的,但陛下说,要是臣不要,世人还以为国朝亏待了臣,只能拿了。”
这清勤园,还真的是朱翊钧硬塞到海瑞手里的,他清廉家无余财,这身后没点财产继承,那身边就真没人了,逢年过节,除了官祭,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陛下啊。”海瑞看着皇帝,轻轻叫了一声。
“朕在这里。”朱翊钧赶忙回答道。
“臣以前胆大包天,骂了世宗皇帝,世宗皇帝大度,说:‘他要做比干,朕不要做商纣王’,饶了臣一命,大行之前,世宗皇帝说要把臣这把神剑,留给后人去用。”
“臣惭愧,不知变通为何物,今日今时回头看,臣勉强对得起世宗皇帝的期许了。”海瑞颇为感慨,他不知道世宗皇帝是怎么压住了内心的怒气,才留了他一命,但让他重来一次,他还是要抬棺上奏。
天下是朱家天下,你朱家皇帝不爱江山,谁还爱他。
朱翊钧笑着说道:“做得好让夸,做的不好,还不让说了吗?”
海瑞看着皇帝,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至此,此生无憾。
陛下和世宗不同,陛下不会懈怠,也不会斗败了像个鹌鹑一样躲在宫里,当今陛下有点像成祖文皇帝,像个战士,永远在战斗,只能战死的战士!
只不过陛下的战场不在漠北草原,而是在朝堂之上。
朱翊钧和海瑞在树下聊了很久,直到海瑞露出了疲态,朱翊钧才将海瑞推回了屋内,等大医官看过之后,朱翊钧才乘车离开。
万历十六年八月初二,噩耗传来,海瑞在清勤园病逝,享年七十四岁。
朱翊钧下旨辍朝三日以纪念,以道德博闻曰文,虑国忘家曰忠,给谥号文忠,彰其行表其功。
“陛下,陛下,宁远侯把一儒生,打死在了明照坊宝福巷!生生打了六拳,一脚踹在了脾胃上,这儒生送到解刳院就已经死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跑进了御书房里,跑的太急了,直接摔在了地上,不是表演,是真的着急。
天大的事儿。
李成梁揍贱儒是很有分寸的,他杀了这么多年的人,对于什么力度造成什么伤害了熟于心,最后这一脚根本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宁远侯为何要杀人?”朱翊钧眉头紧锁,这李成梁做事很有分寸,怎么会如此鲁莽。
小黄门爬了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了杂报交给了冯保说道:“这儒生在海总宪离世后,公然在杂报上登文,污蔑海总宪,标题就是《海瑞之太过》,其一,刚太过;其二,直太过;其三,律人太过,此三大过。”
“缇骑衙门禁止该杂报刊刻,收回了这些杂报,这儒生,自行刊印妖书,四处发放,宁远侯气不过就四处寻他,顺天府也在寻他,结果被宁远侯先找到了,兜头就是六拳一脚,这儒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扛得住宁远侯全力?”
“就这么死了。”
朱翊钧看完了手中的杂报,只觉得额头的青筋都在抖动,他将手中的杂报用力的拍在了桌上,说道:“打得好!打死活该!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赵梦佑!”
“臣在!”赵梦佑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看着赵梦佑说道:“发兵,立刻发兵!把这件案子查清楚,去把这个贱儒张利民的全家抓到京师过问,这个贱儒张利民虽然死了,可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朕总觉得这件事还有后续和内幕。”
“臣遵旨。”赵梦佑立刻领命而去,到北镇抚司衙门派了陈末火速赶往松江府抓人,内阁知道的时候,陈末已经到朝阳门站坐上火车南下去了。
文渊阁里,四位大臣面面相觑。
“元辅去劝劝?”王崇古试探性的说道。
张居正摇头说道:“刑名不在我的权责范围之内,合该次辅去劝劝。”
“我才不去呢,陛下正在气头上,把气撒到我头上,我去哪里说理去,最近我办事不力,一个工盟折腾了好几遍没折腾明白。”王崇古连连摆手看向了沈鲤说道:“大宗伯去一趟?”
“我不去,我不是万宗伯,没那么大的本事劝陛下消气,要去你去。”沈鲤头都不抬,一味的给奏疏贴浮票,辍朝三日还没结束,海瑞刚刚与世长辞,就有人开始攻讦海瑞了,陛下心头的火气,就像是夏至的烈日。
这个时候,连阁臣都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阁臣们心里跟个明镜一样,这些贱儒如此做的目的根本不是攻讦海瑞,而是攻讦素衣御史,攻讦反腐抓贪的国策。
海瑞三大过,这贱儒张利民,好大的口气!
连被海瑞直接指着鼻子骂的道爷,都没认为海瑞说错了,这贱儒张利民一张嘴就是三个大的过错,这根本就是冲着万历维新来了。
皇帝这么大张旗鼓的处置,就是要告诉天下人,皇帝钦定的万历功臣,就是功臣,不容置喙。
“宁远侯杀人这件事怎么处置?”王崇古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张居正摇头说道:“这张利民敢跳出来这么说,缇骑不让刊印,他还要自己私刻妖书,不就是找死吗?现在遂愿了,死了活该。”
沈鲤立刻说道:“难道不处置吗?大诰祖训、铁榜九条、大明律、大明会典,每一条都有规定,勋贵及其家奴不可犯禁,违者严惩,若是宁远侯府事不做处置,恐怕,武勋会肆意犯法,岂能等闲置之不理?”
张学颜摇头问道:“辽东农垦局正在推行,你把宁远侯罚了,辽东农垦局,垦还是不垦?死了一个贱儒而已,情况特殊,要学会变通。”
大明文渊阁对于宁远侯李成梁当街杀人处置意见各有不同,礼部坚持,吏部户部则主张曲则全,这贱儒该死,死就死了,张居正还不信,有大明臣子敢因为这件事忤逆圣上。
铁榜九条,是洪武五年六月三十日,朱元璋颁布的圣旨,并且刻成了铁榜,即《申诫公侯榜》,其中一共有九条,对公侯爵进行了严格的限制,肆意枉法的结果就是严惩不贷,而且朱元璋说到做到。
国初勋贵,多起于微末,征战数年,对于人命极为漠视,和李成梁的情况非常相似,为了防止勋贵犯法,朱元璋下旨明确约束勋贵作恶,即便是家中的管庄、干办、火者、奴仆及其亲属等犯法,一律连坐勋贵。
公侯当街杀人,即坐罪论斩,等闲不得轻宥。
“一个贱儒死就死了。”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说道:“也就是宁远侯先找到了这张利民,要是陛下找到了也会当街杀掉,诸公待如何?也要处罚陛下不成?”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崇古有些为难的说道:“元辅啊,这不能同日而语,陛下是陛下,公侯是公侯。”
“你说得对,的确不同。”张居正对王崇古的说法还是非常认可,他想了想,看着王崇古说道:“这不仅仅是个刑名案件,还是个政治案件,不知道王次辅是否认同。”
王崇古稍加思忖点头说道:“当然!海总宪尸骨未寒,这些贱儒鼓噪声势!就是为了反对反腐抓贪的新政,是早有图谋的政治案件,绝不可以视为等闲的刑名案!”
“一如当初戚帅带京营出征,有贱儒陈有仁美化倭寇,也是政治案,而非刑事案。”
“然也。”张居正看向了沈鲤问道:“大宗伯以为呢?”
“元辅说的是,这个案子,不能视为武勋犯禁,而是有人趁着海总宪离世,故意制造事端,但还是要惩戒,否则国法威严不在。”沈鲤面色有些犹豫,叹了口气说道:“我去找陛下说吧。”
一个中书舍人匆匆的跑进了文渊阁内,俯首说道:“诸位阁老,通和宫传来了消息,宁远侯自缚到了通和宫请罪去了,陛下宣几位阁臣前往。”
张居正等阁臣赶到了通和宫的时候,五花大绑的李成梁,跪在通和宫门前,就那么跪着。
“陛下这是给外人看的,现在宁远侯请罪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张居正坐在车里,对着王崇古低声说道。
“咦,言之有理。”王崇古一挑眉,他还以为陛下在生李成梁的气,但张居正一解释,一切就非常合理了。
李成梁揍贱儒半年有余了,那是奉了皇命揍贱儒,这李成梁跪着,陛下不接见,显然是为了让京师所有人都知道,李成梁认罪态度良好。
很快小黄门就宣了所有人到西花厅觐见。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群臣见礼。
“罪臣李成梁拜见陛下,那张利民胡言乱语,臣看不惯他,正好出门撞见了他,怎知他如此不经揍,三两下就一命呜呼了,臣有罪,罪在打死了他,但若是遇见,臣还要揍他!打死他,臣不悔。”李成梁梗着脖子,请罪是杀人罪,他不后悔杀了张利民。
一副皇帝就是降罪杀了他,他也不肯认错的样子,他坚定的认为,自己有罪,但没错。
“免礼吧。”朱翊钧将一卷卷宗递给了张居正说道:“李帅,你还说李如松不慎重,依朕看,李如松的不慎重,都是学你!”
“这个张利民,杂报封禁,他还在刊刻妖书,衙役、缇骑都在找他,他怎么就突然被李帅给撞见了呢?”
李成梁猛的抬起了头,不敢置信的说道:“陛下的意思是,臣被人给下套了?”
朱翊钧点头道:“没错,一石二鸟,第一鸟就是质疑海瑞,试探朝堂的反应,尤其是先生的反应,要知道先生一直反对海总宪归京,若是先生有心,先把这反腐抓贪的国策给废了。”
“第二鸟,就是李帅你这个人,张利民这个弃子,就是有心人送到你脸前,让你打死的。”
“你堂堂武勋当街杀人,按照铁榜九条,最起码也要削爵。”
李成梁愣愣的说道:“太歹毒了。”
京城的士大夫们,玩的是真的花儿,李成梁根本不觉得自己一个粗鄙武夫居然也是目标,值得这帮读书人,如此动心思的对付。
张居正将卷宗传了下去,对张利民的调查还在展开,这个案子,果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张利民是个普通的笔正,来自松江府,他本身是华亭徐氏家中的账房,徐阶死后,徐家树倒猢狲散,张利民入京做了一家杂报的笔正,平日里都写点文章,靠一点润笔费过活,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缇骑们调查发现,张利民经常出入太白楼,那地方就是个销金窟,再富裕的人进去也得扒层皮出来,但张利民可以经常去,他那微薄的润笔费,根本不可能撑得起他如此潇洒快活。
但是张利民已经死了,他背后到底是谁,其实已经很难查清楚了。
张利民在太白楼养了一个娼妓,根据娼妓的交代,张利民是个大烟鬼,入京五年,张利民已经抽了七千两的阿片,已经变成了个痨鬼,身体已经极其虚弱了,而后就发生了这件事。
张利民出现在明照坊宝福巷,是突然出现,就是专门送到李成梁面前,这显然是个局,有人看不惯海瑞的刚直,也有人看不过李成梁对士大夫拳打脚踢,才借着试探朝廷风向的时候,给李成梁下了个几乎必中的套儿。
王崇古看着那份案卷,眼神晦暗不明的说道:“恐怕不止如此,京营即将凯旋,李如松作为功臣,他的父亲被朝廷处置,李如松作何感想?京营军兵作何感想?”
“陛下日后还要去操阅军马,每日都能看到李如松,又会不会怀疑,李如松心怀怨恨?”
“只要这君臣之间有了间隙,不能信任,这间隙就会越来越大,最终离心离德。”
“这也是目标之一,一石三鸟。”
一个不被皇帝信任的将军,还能做大明京营总兵官吗?
王崇古比张居正更擅长阴谋诡计,他看出来了另外一层目的,这张利民是个弃子,连那家杂报社都是弃子,因为所有的杂报,妖书,都是提前刊刻好的,甚至不在京师刊刻。
这个张利民的关系网非常的干净,除了逛青楼,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
缇骑继续调查的线索,已经彻底断了。
果然和张居正判断是一致的,这是个政治案件,而非刑名案件。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着,思考了许久才停了下来,坐直了身子说道:“李帅,你当街杀人,不得不罚,否则国法等同废纸,朕今日削你为宁远伯,远戍卫哈密卫,戴罪立功。”
“带着你在辽东那些客兵,把西域打下来。”
罚是一定要罚的,这涉及到了国法。
大明勋贵很少枉法,都是因为国初严刑峻法,稍有不法事儿,就是削爵,恶性事件处罚甚至会更加严重,这个案子,万众瞩目,不罚是不可能的,但是朱翊钧的处罚,是把李成梁送到西域去,继续为大明开疆拓土。
这个意思非常明确了,等几年,哪怕李成梁什么都不做,爵位就可以恢复,而且还不会影响到李如松的前途。
“臣谢陛下隆恩!”李成梁在动手的时候,甚至都想到了被流放到爪哇椰海城、金池总督府这些地方,去西域,还允许他带着那些客兵,这就是圣恩了。
朱翊钧的语气有些冷厉的说道:“这个案子,朕一定会彻查到底!这就是在挑衅朕,似乎在对朕说,老臣在逐渐凋零,朕这个皇帝,离了这些老臣,什么都不是,让朕乖乖听话。”
“朕的确从张利民身上查不出什么来,但没关系,可以从这些杂报入手,他就是躲到泰西去,朕也要把他抓回来明正典刑!”
皇帝显然动了真怒,随着老臣的逐渐离世,大明皇帝第一套班底和第二套班底,正在交接,针对海瑞的攻讦,针对李成梁的阴谋,就是在告诉皇帝,离开了这些臣子,你皇帝什么都不是。
“陛下,臣倒是觉得,这就是个试探,试探臣会不会因为海瑞离世,就对海瑞进行反攻倒算,这是主要目的,臣只要不动,就不会有人继续做事了。”张居正分析了下局势,张利民这个弃子,最重要的就是试探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