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的一缕光线爬上最外侧的一根石柱,其上鎏金雕纹茵茵闪闪,折射处五彩斑斓,似画龙点睛之笔。
阳光似顽劣且得寸进尺的孩童,又进一步,洒映在石柱上,金龙宛若活来,在石柱上上下游飞。
清晨了。
那寸缕阳光,却停在李山河脚下,本如此慷慨的它,愿意让大殿焕发生机,流光溢彩的它,却变得如此吝啬。
不愿再近半步,不愿碰触李山河一丝一毫。
极近辉煌的宫殿,栋栋石柱耸然,最后…却仅有一老者枯坐。那老者裹着栗色披风,就这般坐在地面上,时有清风吹过那卷曲白发。
孤寂,冰冷。他便看着初阳正烈,又看着暮阳西垂,再看月华抛洒。
又是一日。
又少一日。
远处,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有人蹑手蹑脚靠近,李山河抬眸看去,见是那老奴去而复返。
“陛下…”
“老奴不放心。”
“让老奴陪着你吧。”
那老奴见李山河有所察觉,双膝跪地,惶恐说道。
李山河渐渐年老,身边也多了位奴仆,跟了他几十载,从十二余岁少年,到如今年过半百,少年的腰杆也弯了,头发也白了,却仍在服侍李山河。相反,自初见时便白发垂须的李山河,几十载来,未曾有如何变过。但容貌不变,并不代表真的未变,老奴是唯一一个,知道李山河命不久矣,将要离去的人。
他自没有感悟寿元的能力,不过是几十载照料,冥冥中的直觉罢了。
他那哭诉的哀求,在大殿内回荡,却仅唤来一字回复。
李山河轻吐:“滚。”
回音阵阵,老奴躬着身又离去,他不明白,明明老主子嗣这般多,皇朝这般大,到临了时分,却非要这般枯坐。
他又怎知,是李山河最后的高傲作祟。他是天下雄主,高傲自负。符家寻仇,与其换寿时,他哈哈一笑,未有丝毫逃避之意,主动承下那般因果之报。
高傲让他不避,也让他如今不得不避,李山河已想好,就这般在这殿堂中孤寂死去,无人知,无人晓。
李山河眼皮渐沉,最后两眼一黑,第二日来临,这一日的阳光,远比昨日慷慨,也远比昨日顽劣,攀上了那大殿枯坐老者的眼皮,拨动他的睫毛。
把他从睡梦中唤醒,所幸…昨日是睡着了,也只是睡着了。大殿外骄阳正媚,左右两尊雄伟陵墓,日渐完善,好似高耸巨人,又似镇守疆域的门神。李山河在地上左右探找,寻到一盏金樽,当即朝大殿外抛去。
金樽被抛飞数米,便哐当一声,滚落地面,发出道道脆响,李山河如砂子摩过石盘的声音响起,“滚!”
紧接着,一道慌乱的脚步声响起,是那不识趣的老奴,又悄悄回来偷看了,他李山河不需任何怜悯。
赶走老奴,他低头摆弄手指,又少一日,快了…已经很快了,人在寿元将近时,寿元的每一秒流逝,都无比清晰,无比深刻,匕首划过指尖,每一寸都是疼痛。
阳光带走熙日暖意,又到了夜里。李山河看向殿外,太阳灼烈刺目,他这双老眼已不敢直视,但那皎皎月圆,他尚想欣赏一二。
见那圆月高挂,似凡俗的圆盆,他便也会心一笑,凌天皇朝有一俗成,凡满月的子嗣,皆用圆盘装着,任由其在里面哭哭闹闹,第二日再拿出来。
寓意也简单,自是保平安,庇平安之意,看到那圆盆,便又似乎看到子嗣出生时的场景,他子嗣虽多,却皆有所爱。
他是志向足以凌天之辈,是征战一洲之皇,他的爱,比天地还广阔,足够给所有其子嗣,甚至远远有余。
却仅有一人,不得半分。
想起那人,李山河涌上几抹愁云,本枯寂的双目,又添上复杂心绪,再回神时,见那皎洁圆月已被乌云笼罩。凌天皇城陷入黑暗,李山河颤巍巍抬起手,想将乌云拨开,曾经他一念便可做到,如今却拨得手酸,任不得半点回应。
他放下手,悠悠一叹。
半昏半睡,又是一夜,这一日有阴雨雷声,在高空中作鸣,将他从睡梦中吵醒。空中传来湿意,雨下得极大,乌泱泱一片,也不知何时能停。
因雨势太大,那二座陵墓不得不暂停一日,大殿之外,有一老奴徘徊踌躇,想为其添些被褥,但听到殿内传来打砸杯器的声音,并伴随一声“滚”,他又连滚带爬离去。
这一日阴雨连绵。
李山河掰着手指头,数了一日,又少一日,似乎那一日来得比料想得更早一些,已经很近很近。入夜时分他又抬头,想看看今日月亮,是否如昨日明亮。那总能让他想起很多,很多。
抬头时却难掩失望,那乌云浓浓,将云月遮蔽,不见其形,更不见其光。
又听窸窣响动传到耳边。
第555章 凌天无主
李山河认为是那不识相的老奴又折返回来,四下已无酒杯可砸去,低喃一声滚字,便垂目昏昏欲睡。
只是那“老奴”听得声响,却仍未曾止步,一步一步逐渐靠近,李山河眸中晕起一丝薄怒,抬眸朝脚步声看去。
却发现哪里是什么老奴,而是一个长得高大俊逸的白衣男子,李山河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是此人,更没想到那人径直朝身旁坐下。
“你来作何?”李山河收回目光,平静道。
“看看你怎么死。”
李长笑盘膝坐着,用手撑着大殿地面,感到掌心一抹凉意,忍不住说道:“你这地面也太凉了吧。”
触感倒是不错,光滑细腻却又不宜踩滑,李长笑附耳在地,轻轻敲了敲,寂寥的大殿中,荡起阵阵回音,清脆悦耳,似在那幽谷深处,一滴冰雪消融之水,划过万千岩壁最终滴落在古朴铜铃上,所发出的铜音在谷中悠扬回荡。
“起运石,体如玉,触之温凉细腻,性阴寒,冻一些正常。”李山河头也不回的说道,语气生硬。
他口中的起运石,便是这大殿地面的主体材料。
“倒是没来过。”李长笑悠然一笑,身子朝后一仰,好奇的打量四周,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大殿,其内装潢,甚至不输二元宗万宝书院内的议事大厅。
“恨我不。”
李长笑翻身爬起,一刻不曾停息,在那栋栋石柱间走动,或是轻抚石柱雕纹,或是用剑柄轻敲,听其音,辨其质地。相比之下,他那一声问话,好像极不起眼,稍稍走神片刻,便可错过这一句话。
李山河不语,却反问一句,“你呢?”
李长笑漫不经心道:“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不等李山河作出选择,他又自顾自道:“实话呢,不算恨,假话呢,也不算恨。”
李山河嗤笑一声,“倒真有你的,我只听说过,真便是真假便是假,恨就是恨,不恨就是不恨,你这般真假话具是一样的,倒真是少见。”
“在我这里是这样的。”李长笑温和一笑,“那你呢?”
李山河斟酌片刻,欲言又休,李长笑也不死死等待回话,这大殿很大,他漫无目的的观察着一切,目光有转向那尊金晃龙椅,高高耸立,那一纹一路,皆是“尊贵”。
再顺着目光,朝外看去,两座如同神明屹立的陵墓,分别出自李天霞、李天余之手,距离建成预计还需数日。而李山河的寿元,已撑不到那时了。
“我母亲死的时候,也只有我一个人陪着。”
空旷大殿中,李长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轻轻荡荡,恍入昏昏欲睡的李山河耳中。
李山河满是褶皱的面容,嘴角抽了一抽,“所以你是来报复我的?”
“我是来陪你的。”李长笑折返回李山河身旁,一屁股坐下,拧开酒葫芦,灌上一口,喃喃道:“毕竟父子一场。”
“……”李山河默然。
诚然,他从未将李长笑当作己出,因这孩子的出身,侧头侧尾都可算作意外。
可世事何其弄人。
偏偏老死之至,唯一陪伴身边者,仅是他一人而已。李山河不愿底下子嗣,见自己老死的惨状,不愿他们看到自己,屈服于岁月之下。他的爱有很多,虽不算份份均等,却皆真挚炽热,他知道子嗣对他的推崇尊敬,正是如此,才让他独守大殿。
若换人前来,他或许会觉得屈辱,认为李长笑是来耀武扬威,但李山河却有感,对方真是来陪自己的。
觉得自己可怜?怜悯?……李山河最讨厌如此,但白衣身上的感觉很模糊,说不清,却并无怜悯,可怜等情绪。似乎将死之际,有他陪在身侧,也算不得太坏。
如此这般,李山河便也久违的笑了笑,静坐一株香有余,他竟自个打破了沉寂,问起了一些话题,大多是外小时候的事情,例如李长笑这名字是谁为他取的,又例如尚在皇朝时,可有人欺负过他。
李山河在脑海中,检索着李长笑相关的一切,却发现很少很少,有时不过匆匆一瞥,在那最偏僻角落静静站着。那是他波澜壮阔的记忆中,最无趣,最平凡的一角,却在临终前回忆,当所父子交谈的话题。
李长笑的回答,也总是轻飘飘然,算不上大吐心声,仅是有事说事,说及宫中谁人欺负过他时,更是有一个算一个,上至皇子公主,下至侍女仆从,一个个列举出来。吐槽李山河有镇压山河的气魄,却无管理后宫的勇气,乱糟糟一团,若非李长笑早慧,又有前世记忆,可未必在那风云诡谲的宫中,以最微末的“凡子”之身,安然活过来。
却也有几分趣事,例如驱狼吞虎,三十六皇子,与一百九十二皇子,这二人可有大仇,处处针锋相对,那可仇恨的起因,仅是极小极小一件事,而李长笑便是始作俑者。让那两位皇子斗到现在,仍不肯罢休。
李山河听得那些杂事,又哭又笑,骂那二位皇子一声犬子,却也觉得那平凡琐事中,自有一番志趣。
李长笑将酒倒入金樽,抵至李山河身前,“喝不?”
李山河接过酒杯,一口饮下,不光是问李长笑了,扯着扯着,往那昔日光辉事迹扯去,被李长笑强行打住,毫不避讳的直言,他那点破事,整个大洲都在传,李长笑耳濡目染下,早便听腻了,没必要再重复了。
李山河气恼,也唯有李长笑一人,胆敢这样与他说话,沉默半响,他忽的挑一挑眉,告诉李长笑,既如此,那便说上一些他绝对不知道的。
紧接着,那位高傲自负一辈子的男人,与李长笑斗出了年轻时的风流情史。这些李长笑倒还真从未听说,虽有夸大成分,却绝对保真。
话至最后,忍不住点评一句,说李长笑性格半点不像他,优柔寡断,多愁善感,至于从何处看出的,李山河不曾明说。事后又补充一句,唯这张脸,是最像自己的。
李长笑问他,怎的,自己是大众脸不成?和谁人都有几分相似。
聊着聊着,李山河不知是醉酒,还是困倦,就这么闭上了眼睛。李长笑轻叹一声,拧好酒葫芦盖子,起身朝大殿外走去。
今日无月,四下昏暗,不过走百八十米,便不见其踪。
李山河又猛然醒酒,寿元已到枯寂之时,身旁地面,尚有些许温热,刚刚那敞亮并非是梦。
他抬头看天,有一道剑光划过,将厚厚乌云撕开一条裂缝,朦胧月光得以洒落。
今日又有月。
李山河心跳渐停,临终之感,一语道不尽。
那缕剑光似沸水落蚁群,凌天皇城灯火亮起,脚步声,呐喊声,哀嚎声,长啸声,刹那混做一团。
这偌大皇朝,今日无主。
李长笑收回目光,悄悄然离去。
第556章 再遇慕琴,有事相求
众皇子行至大殿,见到已经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李山河,那枯老身躯裹在暖身围袍下,半两月光倾洒银丝,照及半副面孔。一时难以接受,双膝跪地,恸哭一片。
李山河所料不错,正是不想看到这番场景,才独自静坐殿中,等待寿元枯竭之时。偌大凌天皇朝,今日之始,彻底无主。一待雄主陨落,陨落之时,无人伴在其身侧。
在那众多痛苦的皇子皇女中,李天余掩泪哭泣,眼中却有精芒酝酿,李天霞低头沉默,表情复杂,不似其他皇子般失态,仅是眼眶有一二湿润。
这凌天皇朝,将有一股风云涌起。
李长笑在昏暗街头巷尾处,被一人拦下,两人四目相对,借着月光照拂,那人儿手持拂尘,身穿道袍,青簪束长发,眉心长有金纹,似在隐隐发光。
“等你许久了。”慕琴目微垂。
“你知道我会来?”李长笑问道。
慕琴如实道:“李山河寿限,我猜测你或许会来。”
自龙城一别,二人时有“擦身而过”,时有庙中对视,却仅此而已。若细细想想,如此这般面对面而立,四目相对,已足足过去数百年之久。
此中唏嘘之处,怎让人不叹呢?二人间的联系妙不可言,谁也不会抬上口头,对于慕琴主动与自己相见,李长笑略感意外。
两人便这般走着,李长笑问慕琴,是有意在凌天皇城等自己?
慕琴轻轻点头,当李长笑说及,这不似她的做事风格时,慕琴欲言又止,最后一拂拂尘,莲步轻走,前李长笑半个身位。
凌天皇朝虽无宵禁,然此刻夜已至深,四下也无酒楼,两人便这般漫无目的的行着,穿行错落有致的街道。
慕琴还是这般,清冷少言少语,似乎世间的一切,都难以动容她的心绪,纵使与李长笑相见,甚至可算她主动寻李长笑,也依旧是这般。
却更加发现,数百年未见,她已然越发看不透对方了,对方好似一直在变,也似从未曾变过。
得见那深巷处,尚有一家酒铺未打烊,李长笑径直走去,朝凳子上一坐,点了三两份小炒,要了二三两小酒。掌柜嘿嘿一笑,瞧着二位来客,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出来饮酒作乐,目光揶揄游转,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