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之国 第99节

  他为塞萨尔拉上毯子,正准备起身离去,却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朗基努斯立即回转过身去,扑在了坐榻前,他看到那双眼睛睁开了,起先的时候,瞳孔尚且无法聚焦,但慢慢地那双碧绿犹如祖母绿的眼睛恢复了生机。

  他慢慢地转向朗基努斯的方向,然后微笑了起来:“是你,朗基努斯。”

  朗基努斯索性盘坐了下来,他握住了塞萨尔的手,房间里的仆人和医生见到塞萨尔醒了,就立即忙碌了起来。

  在塞萨尔还在昏睡的时候,他们不能去打搅他。

  因为根据他们的经验,那些被选中得到过先知启示的人,在昏睡的时候,也有可能正因为在先知的脚下聆听真主的旨意,接受他们的安抚与教导,随意的惊醒他们,他们反而会觉得痛苦难耐,甚至会对他之后的登天之路产生影响。

  但只要醒来了,他们就会争分夺秒,见缝插针般的给他饮用药水,还有加了肉桂,豆蔻、麝香、桂皮、藏红花、木香、丁香的蜂蜜软饼——这是一种珍贵的药膳,通常只有苏丹和哈里发可以享用。

  塞萨尔也只来得及在他们忙着让他斜靠在枕头上的时候,问了一句,“亚拉萨路怎么样了?”

  朗基努斯当然知道他最想问的是鲍德温四世,他马上告诉他说,国王虽然一直处于焦躁不安之中,但有玛利亚王太后以及宗主教希拉克略在,他暂时无法离开圣十字堡。

  他或许也知道,自己如果贸贸然的去了大马士革,对塞萨尔现在的处境并没有多少帮助,反而只是添乱。

  如果他真去了大马士革,而萨拉丁决定将他留下来的话,塞萨尔说不定还真要将自己的性命葬送在这里,或许还有他的名誉。

  毕竟今后的人们一说起亚拉萨路国王鲍德温四世所做的这件蠢事,肯定会说,这都是塞萨尔的错。

  至于其他人也就不必多说了。善堂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在听说塞萨尔竟然将九十个骑士完完整整地带回来时,又是惊诧,又是高兴。

  虽然之前他们也觉得这次出使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还好好地嘲笑了一番鲍德温四世的杞人忧天。

  但正所谓坏人的百般筹谋比不过蠢人的灵机一动,谁能料到这里努尔丁方才落葬,他的三个儿子就迫不及待开始相互厮杀,更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最后的胜利者,居然是一个九岁的男孩。

  这个九岁的男孩显然并没有九岁时鲍德温或者是塞萨尔的聪慧,以致他还需要监护人。

  监护人正是苏丹努尔丁曾经的宦官首领和他的第一夫人,一个女人,一个宦官,他们几乎能够想象得出。这时候的阿颇勒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

  在这种乱局中,所有的承诺都有可能不作数,局势更是随时都会产生天翻地覆般的变化,万幸的是,塞萨尔是一个当机立断的人,也并不贪婪。

  而在前往阿颇勒的路上,他也已经征服了那些桀骜不驯的骑士们,他们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这支队伍才能够完整的从阿颇勒撤出,虽然其中也遭到了几次阻截。最后一次在大马士革前的战斗更是耗尽了他们的心力,更是差点让塞萨尔成了一个废人,但结果依然是喜人的。

  他们以自身的无畏与英勇说服了萨拉丁,让这个撒拉逊人的将领愿意释放他们,三大骑士团都少了一笔巨大的支出。

  当然,在其他的领主和大臣那里,也免不得出现一些异样的声音。譬如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三世以及其妻子亚美尼亚公主的死亡,但要将这个罪责推到塞萨尔等人身上,也是相当勉强的。

  首先他们在使团尚未抵达阿颇勒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且下手的人也是撒拉逊人。虽然他们不知道撒拉逊人为何要撕毁协议,但在那种乱局中发生任何事情都可以被理解,何况他们现在的当权者还是个女人。

  “要指望一个女人有理智,倒不如让一只狮子去吃草。”

  的黎波里伯爵雷蒙毫不掩饰地点评道。

  “也有可能是被牵涉到了某些阴谋中——那些撒拉逊人勾心斗角起来,也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拜占庭人。”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如此说,他的儿子亚比该倒是难得地没说什么怪话,或许是因为他的父亲已经让他吃够了耳光。

  倒是大卫,他听说塞萨尔被困在了大马士革,就一力向国王陈情,想要代替国王去迎接塞萨尔。

  “鲍德温同意了吗?”

  朗基努斯点了点头,“他会比我晚几天。”因为要带着亚拉萨路国王鲍德温四世送给萨拉丁以及其他人的礼物。

  虽然萨拉丁说过,他不会索要哪怕一个金币的赎金。但塞萨尔是鲍德温四世的挚友和兄弟,他当然不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何况他确实也满怀感激,无论萨拉丁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他都等于救了塞萨尔。

  “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和您说。”朗基努斯说道,“我在进入大马士革的时候,看到了勒高。”

  “勒高?那个商人?”塞萨尔问道。

  当初他们察觉到努尔丁可能不久于人世,并以此推测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很有可能发动对亚拉萨路的远征,就是因为勒高与一群阿颇勒的肥皂商人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冲突。

  当然,现在想起来很有可能只是他们耍弄的一个小手段,假作不经意地将情报出卖给他。

  但在加利利海之战大胜后,鲍德温四世确实给予了他们对应的回报,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在伯利恒的时候,听到了一些……”朗基努斯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听到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

  勒高似乎聚集了伯利恒城内所有的以撒人以及与他们有所关联的一些商人募集了近十万个金币。”

  “他们是想……”

  “是的,他们想要赎回您,这是一种相当无礼而又僭越的行为。”朗基努斯低声说道。

  若是一个领主被俘,而他的儿子或者妻子向领地上的子民们收税来缴纳这位爵爷的赎金的话,不会有任何人提出质疑。

  但如果他领地上的商人们如此做了,其用意就值得人们再三斟酌了,也会引起上位者的不悦。

  毕竟收税是要求他们履行义务,而他们自行募集就带着一点施恩和嘲弄的意味了——仿佛领主只是个可怜的奴隶似的。

  塞萨尔靠在枕头上,想了想:“萨拉丁把他们赶了出去,是吗?”

  “是的,”朗基努斯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身上只穿着一件长内衣,赤脚,身边没有骡子,也没有仆人,看来这次他们可是难得地做了一笔赔本买卖。

  无论是撒拉逊人还是基督徒,任何一个领主,都不会愿意看到这些低贱的家伙们为所欲为。”

  塞萨尔微微的点了点头,只是朗基努斯看他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太过放在心上,“您会处罚他们吗?”

  “他们已经遭到惩罚了,”塞萨尔说,“十万金币,就算是的黎波里或者是安条克的小金币。对于这些锱铢必较的以撒人来说,也是一笔巨大的损失,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样的懊丧,痛苦呢?”

  但要像朗基努斯所建议的,等他回到伯利恒后,再次旧事重提,惩戒这些以撒人的话,塞萨尔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他们都是一些聪明人,只要稍加提点,应该能认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

  而且归根结底,他对于伯利恒并没有多少归属感,他的锚点还在亚拉萨路,在圣十字堡。

  朗基努斯还想说些什么,但塞萨尔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一旁的撒拉逊医生对他做出了保持沉默的手势。

  朗基努斯叹了口气,退出了房间,让自己的小主人好好休息。

  反正来日方长。

第164章 以撒人的新年(1)

  九月,伯利恒。

  朗基努斯见到塞萨尔后,他们又在大马士革滞留了大约一周的时间。

  第二天,大卫就带着另一支队伍赶到了。

  这个生性耿直的年轻人在见到塞萨尔的时候同样充满了喜悦。在年少的时候,他确实不怎么喜欢这个漂亮的同龄人,一方面是羞愧,羞愧于自己不能坚定的留在鲍德温身边。

  而另一方面则是嫉妒,嫉妒塞萨尔这个身份不明,做过奴隶的人居然可以占据他曾经的位置。

  但这些芥蒂早又在几年前便烟消云散了,塞萨尔向他证明了,他确实比大卫更好,无论是作为一个侍从,还是一个朋友。

  虽然归心似箭,但萨拉丁还是坚持到医生们认为塞萨尔可以经得起长途跋涉的时候,他们才被放行。

  萨拉丁接受了鲍德温四世的礼物,但同样的他也回赠了亚拉萨路国王一份极其丰厚的赠礼,塞萨尔,大卫与朗基努斯也各有赏赐——马匹、甲胄和丝绸暂且不说,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在他们即将踏出大马士革城门的时候,萨拉丁居然还送了一件特殊的赠礼。

  一个以撒人。

  他一见到塞萨尔,便露出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萨拉丁向塞萨尔点点头,他相信这份礼物绝对比黄金或者大马士革刀更能得到塞萨尔的喜爱。

  这个以撒人不是别人,正是哈瑞迪。

  他们之前经过这里的时候,因为城内的以撒商人竟然借着阿颇勒陷入混乱的时候,与城外的盗匪勾结,劫掠来往的商队——这里的总督因此拘捕了所有的以撒人,男人和狗一起被悬挂在木架上,女人和孩子被卖为奴隶。

  哈瑞迪也是其中之一,幸运的是,他虽然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抓住了,但被塞萨尔认了出来。

  塞萨尔也一直在找他。他在为苏丹努尔丁做净体的时候,发现了他身上的针眼,也发现了折断的针头。

  当时他都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发现了注射器的雏形,他一直以为注射器要等到三百年后,才会有一个欧洲人提出初步的设想,真正地被制造出来,还要等到一百年后。

  此时他却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注射器,还是触发式的麻醉飞针,这种飞针在他的世界里并不罕见,人们用它来捕猎猛兽,控制歹徒与精神病人。

  所以说,努尔丁的死亡并不是由他的疾病导致的,而是毒杀,只是无论是药水还是注射器都做的太巧妙了,以至于无人发觉,若不是塞萨尔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又对注射器再熟悉不过,也不会知道那细若发丝的东西是什么……

  或者他根本就不会在意,把它当做苏丹身上的饰品残件随手扔掉也说不定。

  哈瑞迪能够做出这样的精妙器具,就意味着他能够完成塞萨尔设想中的,一些要求极高的零配件。

  那些福斯塔特的那些撒拉逊人没说错,哈瑞迪确实是一个哪怕去服侍苏丹或是哈里发,也是绰绰有余的好工匠,他的技艺甚至无法以精湛来形容,构想更是天马行空——这可能与他所受到的赐福或者是启示有关。

  塞萨尔想要把他带回伯利恒,但在他们与卡马尔等大臣从阿颇勒突围的时候,这个狡猾的以撒人工匠趁机逃走了。

  那时候的塞萨尔没有精力和空闲来追捕他,只能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看今后有没有机会找到他或是其他可用的人。

  没想到是,他又被萨拉丁抓住了,为了活命,他说出了塞萨尔的名字,而萨拉丁当然不会吝啬于给自己的小朋友加上这么一份小礼物,不过他瞥了一眼面色灰白的哈瑞迪,“听说这不是他第一次从你手中逃走了,”他和善地建议道:“或许你应当敲断他的双腿,如果你要他做的事情,无需用到眼睛和手之外的东西的话,当然……还有他的舌头和耳朵。”

  “那他永远无法得到我的服务,”哈瑞迪姿态强硬地说道:“我在世间孤身一人,唯一所求的就是自由,没有了自由,我什么都不会做。”

  “哈!”萨拉丁身边的卡马尔不那么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我可不信你有这样的勇气,以撒人。

  你是这样的年轻,又有着那样的手艺。无论你到了哪座城市里,虽然无法加入基督徒的行会,但一样可以过着相当优裕的日子,你依然会有另一个妻子,以及更多的孩子,你只是心存侥幸,忘恩负义罢了。

  你要是那么渴望自由,我相信塞萨尔也不会那么不通情理。

  你现在就自己走到木架上去吧,那里还有几个空位。”

  哈瑞迪沿着这位苏丹大臣的示意看过去,那些木架上还挂着干瘪的尸体,人和狗的。

  “我倒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想要逃走?”塞萨尔奇怪地问道,“我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我带你回到伯利恒,你依然可以在那里经营你的工坊,我会给你良好的待遇与舒适的环境,只要你能够打造得出我想要的东西。

  而我已经看到了你之前做出的成品,这对于你来说并不是个难题。”

  是啊,为什么呢?哈瑞迪只能沉默不语。

  谁都能看出塞萨尔今后必然前途光明,他身上唯一的一个弱点,也已经消除了,甚至因为约瑟林三世已死的缘故,他不但不会如希拉克略与玛利亚王太后所担忧的那样,受到父亲的掣肘,一回到亚拉萨路就能继承他父亲的一切。

  即便埃德萨伯国已经不复存在,但爵位,还有二十万个金币还在。

  哈瑞迪完全可以借着他的赞赏在伯利恒找到一处立足之地。这可是伯利恒的勒高以及其他以撒人花费了十万个金币都未曾构建起来的关系。

  他为何要一再逃离呢?不要说旁人看不明白,如果他没有听到老师最后的遗言,他都会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或许命运就是如此,给他指出了方向,他就必须朝着那里走下去。

  一时间,哈瑞迪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时的感受,是悲凉吗?还是嘲讽?又或是绝望。他低下头来,似乎已经接受了此番命运的捉弄。

  萨拉丁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如果他是塞萨尔,他一定会吊死这个以撒工匠,以回报他数次三番的逃跑行为。

  无论塞萨尔希望他能够做什么,他就不相信在数以千计乃至万计的工匠中挑不出一个可以与其媲美的人,不过任何事情都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他在年少的时候也曾经犯过很多错。

  一个以撒工匠,顶多只能成为嵌在肉中的一根小刺,想要拔除,也只不过是一念之间。

  哈瑞迪被交给了一个基督徒骑士,这个骑士毫不客气地往他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圈,然后把那个绳子系在了自己的马上。

  没有马车,没有马,也没有骡子。

  接下来这段路都要靠着这个以撒工匠自己的双脚走完,这算得上是最轻微的惩罚了。到了他们休息的时候,朗基努斯还会遵照着塞萨尔的吩咐来看一看这个人,他也觉得奇怪,但与其他人不同,他可以问。

  “这个以撒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一定得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就算伯利恒没有,亚拉萨路也肯定有。”

  其他人还真不能。

  可惜的是,塞萨尔也没有办法和朗基努斯说清其中的缘由。第一,即便他说了,朗基努斯也很难明白他所说的那些东西;第二他所需要哈瑞迪打造的那些器械,将来要用于治疗鲍德温。

  而在基督教会中,一个得了蒙恩的骑士是绝对不可以涉及赐受的,那是教士的禁脔。

  即便如圣殿骑士团这样的武装修士军事组织中,会有得到赐受的教士和修士,但人们虽然称他们为骑士,但他们本质上还是圣职人员。

  “哈瑞迪!哈瑞迪?!”连续不断的叫声,将哈瑞迪从之前的回忆中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捏着一枚顾客送来的宝石发了呆,他抬头望去,来人正是他的老友,伯利恒城中的商人之一,勒高。

  只不过他在以撒人中的声望因为不久之前的错误而暗淡了不少,虽然那十万金币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勒高个人的出资,但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地遭受了一些损失。

  他们对勒高那场失败的谋划不无微词,甚至有人说以撒人就应该待在以撒人的地方,不要与那些基督徒或者是撒拉逊人过多的接触,他们只是一些离经叛道的异教徒,根本不值得信任,也无法沟通。

  拿着钱财与他们交易,简直就是从老虎的口中夺取他的猎物一样危险。

  而勒高也反唇相讥道,他们在会堂中商讨此事的时候,可没多少人反对,那时候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并且踊跃地拿出钱来,难道他们不正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伯利恒攫取到手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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