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也不知道这份遮掩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这个女孩必然命运多舛。
但对于莱拉来说,最有价值的还是那份她不曾宣之于口的赌注,“你赢了,小子。”她低声道.
小贼被带到了一个教士的面前,房间中只有教士的身边插着两柄火把,火把下隐隐绰绰的可以看到晃动的黑影,而黑影手中不断折射出的寒光则表明这些人不是举着长矛,就是手持着刀剑。
那个教士并没有放下兜帽,反而有意拉了拉,让自己的面孔完全湮没在了阴影里。
他冷淡扫视过房间里的人,房间很大——似乎是一个经过清理后的地窖,“怎么只有这点人?”他不太满意的说道。
“有几个死了。”他身边的一个修士含含糊糊地说道,教士却不满意的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吗?”
修士只能仰头望天。既然如此,他也只能直说了:“大人,有一些人反悔了。”
“反悔,什么意思?”
“他们认为自己真的遇到了圣人,他们不愿意去办您吩咐的那件事情了。”
“我吩咐?那难道不是事实吗?
骑士们得到了圣人的眷顾,以使得他们更敏捷,更强壮,更有力,能够与那些可恶的异教徒厮杀,夺回我们的圣地。
教士得到了圣人的眷顾,则如耶稣基督一般有治愈他人的力量,使得哑巴说话,叫瘸子起来跳舞,治愈大麻风,甚至叫血肉骨头重生。
但从未有人见过能有一个人,同时具有两种能力的。
就连天主也尚未赐予他爱子的奇迹,如何会发生在一个凡人身上呢?
若是一个人,显露出了这样的力量,就只能代表他是一个从地狱逃脱的魔鬼,”他望向那些人,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依然可以感觉到那股视线犹如毒蛇般的阴冷和恶毒。
“现在,按着之前所说的,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誓词背诵一遍。”他点出了其中一个——虽然被疟疾折磨过,但看得出还有着几分丰润的中年人,可以看得出,他原本应当过得不错,即便是在这种环境下,他还是竭力打理了自己的头发和胡子,他甚至认字。
当他接过那张羊皮纸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念了,“我,沃姆,在这里发誓,向万能的天主与他的儿子耶稣基督以及圣母玛利亚,我向十字架发誓,向我的父亲和母亲发誓,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绝无虚假。我……”
他停顿了一下,但在教士冷冰冰的威逼下,他还是念了下去。“我在这里控诉伯利恒骑士,埃德萨伯爵以及塞浦路斯领主,他对我们施行了可怕的巫术,他声称要为我们驱逐瘟疫,却逼迫我们犯上现了难以教人饶恕的罪行……
他逼迫我们在十字架上撒尿,逼迫我们吃死去胎儿的骨头,他让我们说一些肮脏的亵渎之语,对天主以及圣子,他……他还叫妇女,赤裸着跳舞,与魔鬼们交合……并且,并且杀死了好几个孩子来向他的地狱主子献祭……”
他一开始念得还有些慢,念到后来就越来越快,到最后他简直就是自暴自弃般的“滚”完了最后一个单词。
之后是一个女人,又有一个老人,还有十来岁的少年。
小贼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没错,他们很早就接到了教会所交托的工作,或者说是任务,作为回报,他们可以从教会这里拿到一笔钱,足以改变他们今后的处境。
当然会有人担心,如果他们确实染上了瘟疫该怎么办?
教会的教士慷慨的承诺说,他们会在修士这里得到治疗。
小贼确实得到了修士的治疗,却不是这里的。
这里的每一张面孔,他看起来都很陌生,救了他的修士并不在这里。
呃,如果他们正和塞萨尔在一起,他们只怕也许会被视作异端,或者是被魔鬼附体了。
小贼看着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心中惶恐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原本是看不起他的新领主的,虽然他又高贵又漂亮…又有学识和圣人的眷顾,但他的无瑕反而反衬出小贼的污秽,他讨厌这种感觉,才会出言不逊,他甚至带着一丝丝无人知晓的暗喜和得意。
这个人在怜悯他,却不知道自己就要因为愚蠢的仁慈与慷慨遭罪。
但是修道院里遭受疟疾的折磨时,小贼却不这么想了。
疟疾是一种奇特的瘟疫,比起黑死病和天花,它更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无法摆脱的濒死感,它带来的剧痛和虚脱都会让人觉得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那种在死亡里反复沉溺的感觉,绝对没有人想要承受。
而能够将他们从这座苦海中打救上来的人,难道不是圣人吗?
终于轮到他了,他知道自己只要走上前,按着那张羊皮纸校本宣科的背一遍自己的词,自己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作为回报,他能得到五枚金币的好处。
但在他站在那张羊皮纸的面前,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那些扭曲的字母时,却发现它们就像是一枚枚烧红的烙铁,只要他一张口,它们就会跳在他的嘴里,把他的牙齿敲碎,舌头烫烂,他咕哝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那个教士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他轻轻一挥手就有两个骑士来抓住了他,“为什么不念?”教士问道。
小贼知道自己现在最好能够马上迅速又响亮的念出那个年轻领主的罪名,他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就算是被证明有罪——他是国王的表兄弟,是他的宫廷总管,他也有着那样多的领地和骑士,他顶多会遭到一些斥责,可能会被夺取一些权利。
而自己呢,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原本就不该介入到那些庞然大物的争斗中。虽然出于贪婪,他还是踏出了那步——但至少他现在可以投靠领主的敌人这一方。
领主是那样的仁慈,即便知晓他曾经犯下了怎样的罪过,他也不会来严厉地惩罚自己,可他的巧舌在此时失去了所有的作用。无论是背诵台词,还是寻找借口设法拒绝……
但教士已经懒得去思考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这次那几位高高在上的大人也确实下了血本,和这里一样地方还有好几处。
不过他也让这个人随随便便的就走出这个房间,他略略示意,骑士们就娴熟的将小贼按下,一个行刑人走了过来,手中提着一件叫人一看便毛骨悚然的刑具。
他猛然抽打小贼的面孔,在他不由自主的发出痛叫时,猛地将一把钳子塞入了他的口中,并且准确的钳入了他的舌头,他一把就将舌头拉出来,并且抽出匕首,想要切掉它。
“既然你已经被魔鬼迷惑了,”教士懒洋洋地说道,“那么这根舌头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
行刑人举起了匕首,而小贼则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如果此时教士愿意放开他,他是否会改变主意,但他惊讶又悲哀的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升起过屈服的念头。
或许原先的那个小贼在修道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一个纯洁的新的灵魂被投放到了这具丑陋的躯体内,他如同他们的领主一般正直和美好,拒绝犯下恶劣的罪行,小贼闭上眼睛,已经认命。
他的耳边响起了惨叫声,他以为那是自己的,不,那不是他的,那是行刑手的,行刑手的一双手腕掉落在了地上,连同他的刑具一起,他惊慌万分,而压在小贼肩膀上的力量突然撤去,小贼睁开眼睛,却只见到火光晃动——只一刹那间,房间里的火把就被尽数打灭。
人们慌乱的叫喊着,奔跑着,教士和修士以及护卫在他们的身边的骑士手段狠辣,凡是接近他们的一概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攻击,有不少人因此倒下,但对那个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的人没有用——她就是一道灰白色的旋风,瞬间便掠过了整个房间,等到小贼狼狈不堪地从死人的束缚下挣脱出来,睁大眼睛,从袖子里掏出火石,重新将桌上的蜡烛点燃时,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下了他一人。
莱拉只是偶尔经过,但她知道杀死其中的一个修士,以及被他们所收买的人,对整个大局都没有什么影响。
阿萨辛刺客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她需要在月亮升上天空最高处之前赶到亚拉萨路宗主教的身边。
她的老师山中老人锡南已经接受了一份致命的委托。
如果宗主教希拉克利没死的话,就由阿萨辛刺客来结束他的生命。
守护在宗主教希拉克略身边的修士们已经轮班了好几轮,其中已经有修士忍不住的打哈欠,几个更是已经神思恍惚,反应迟钝,因此,当有一个身着亚麻长袍,赤着双足,拉起了兜帽的人,走到他们的行列之中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
“等等。”门口的骑士喊道。但等到对方按照他的命令拉下兜帽后,露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他就放下心来,“上帝保佑您,”他说,然后看着这个修士走进了宗主教的房间。
第308章 大绝罚(上)
修士从容地走进了房间,房间里的众人也已经十分疲惫,见到他的时候,仅仅是颔首示意,而他也正如他们的每一位同僚那样手扶胸口向他们行礼,并且还在短短的路程中,顺手扶了一把某个步履踉跄的教士。
没有人露出怀疑的神情,修士的心中更是十分得意。
阿萨辛刺客从不避讳在任务中装扮成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们可能是骑士,也有可能是农夫或者是朝圣者,他更是曾经去主动追随一位苦修士。
他欺骗苦修士说,他虽然是一个撒拉逊人,但已经深深的改悔了,他不再相信真主,而是要皈依基督。
苦修士当然万分欢喜,他接纳了这个阿萨辛刺客,把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对待。
他跟随着这个教士,虽然也过了一段相当艰苦的日子,却从他那里学会了祈祷、苦修、做圣事,以及念诵经文。
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作为一个基督教修士在人群中行走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的杀了那个苦修士,他动手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甚至十分骄傲。
修士走向被帷幔所遮掩着的床榻,俯下身去。
他没有携带长矛,利剑,甚至连柄小匕首也没有,但在他的手指上却戴着一枚铁荆棘的指环,他只要将这枚指环刺破自己的皮肤,让自己的血流在这个老人的胸膛上,就能够将他杀死。
在动手之前,他还谨慎的看了一眼对方的面容,除了确定猎杀目标无误之外,也是为了欣赏猎物在垂死时候的挣扎和痛苦。
而就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却发现对方的眼睛炯炯有神,完全不像是一个垂死病人的模样——刺客立即便跳了起来,想要逃走,但他的手已经探到了对方的胸前,而对方的手臂就如同一柄沉甸甸的捕兽夹,砰的一声便合了起来,将他紧紧的夹住!
他已经转动戒指,将染着血的铁刺刺向对方的皮肤——他的血液毒性猛烈,胜过毒蛇和蝎子,即便只是让这个猎人稍稍麻痹,他也能够找到逃出去的机会。
但刺客可以感觉到铁戒指上的触感并不是人类的血肉,却也不像是坚硬的盾甲,他抬眼一望,便看到这个骑士的周身都覆盖着一层璀璨的白光。
“塞萨尔!”
他大声叫道,作为一个基督徒骑士,塞萨尔在撒拉逊人之中的声望偏向于极端,一方如萨拉丁对他赞赏有加,而另外一方则是将他视作真主的敌人,万恶的魔鬼,说起来双方都没错,而阿萨辛则是后者中最为激烈的那一种,不仅仅是因为塞萨尔是一个基督徒——与他们合作的基督徒领主也不在少数,他们还曾经与耶路撒冷的国王阿马里克一世达成了协议呢,让他们恐惧的是塞萨尔的品行和作为。
阿萨辛从创立起屹立至今,凭借的从来就不是安定,而是混乱。
如果各个领主都如同塞萨尔那样的宽仁,平和,他们就没了用武之地,而没有用处的工具会是怎样的一个下场这是不必说的。
这个男性阿萨辛刺客正是最厌恶塞萨尔的人,他乐于接受这个任务,来摧毁一个基督徒的“长者”,这个老人甚至是他们的大首领。
但他知道现在不可能了,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逃出去,他不是那种年轻的阿萨辛刺客,真的以为死了就能够升上天堂,享受七十二个处子的服侍。
他所享有的是在哈里发与苏丹的宫廷中无法享受到的种种特权,钱财和女人,但仿佛就是一瞬间,房间里就充满了敌人——在这里的固然都是一些修士,但都是如圣殿骑士般的武装修士,他们一撩长袍便从腰间拔出了武器,向着阿萨辛刺客逼迫过来。
他们周身都覆着那层可恶的白光。
“塞萨尔,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这个只敢叫别人出来战斗的懦夫!”
刺客大声嚎叫道,确实,塞萨尔就在这里,自从明白自己正在面对怎样的恶意时,他就不可能让宗主教离开自己的庇护范围,他的行动一直被限制在圣诞教堂的附近,无论是圣子诞生之处、教堂、修士住所、还是教堂门前的马槽广场。
没人去听刺客的胡言乱语。
如果是在战场上,他们面对着一个全副武装的撒拉逊战士,他们或许还能给他一些尊重,但刺客无论是在哪里都是最受鄙视的,即便他们原本是贵族和骑士,也不再享受到相应的待遇。
一柄短剑刺入了这个阿萨辛刺客的腰内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求生无望,反而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他将双手举向了自己的咽喉,拉扯着连接胸膛的那个脆弱位置,并且将尖锐的指甲深深的刺入,向着外面拉扯。
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的身躯就如同一个成熟的肿囊般迅速爆裂,鲜血飞溅了所有人一身,连带整个房间都被一层黏腻的血色所玷污。
他在倒下的时候还残留着意识一些意识,渴望着看着这些敌人,希望他们能和他一起死,但事实让他失望了,那些修士们只是沉默的围拢过来,血液从他们的面孔衣服和手上缓慢的凝聚,而后流下,他们皮肤依然是那样的洁净,没有露出丝毫被毒液侵蚀的状况,也没有人倒地哀嚎、抽搐和挣扎。
“真是……”一个修士将这个单词吞了下去。
如果平时的时候他会不吝夸奖,但现在几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这场瘟疫结束之后,塞萨尔将会面临怎样的诋毁与判决。
他们虽然是修士,但也是凡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魄力和决心直面那样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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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坐在宗主教的床边,握着他的手,既然已经知道了敌人的阴谋,他当然不会继续天真的以为他与他们之间的矛盾可以用谈判和交易来解决。
虽然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为何会招来这样深刻的仇视——要知道,大绝罚这种武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肆意动用的。
亚历山大三世如此做,是因为他快要死了,而在他死前,他曾经想要用婚姻的方式来谋求他的家族在塞浦路斯立足,但塞萨尔的拒绝让他这个打算落了空。
谁都知道教皇的权柄虽然显赫无比,却有着着毋庸置疑的时效性。
一个死了的教皇顶多能让贵族的纹章上多一顶冠冕,但除此之外,想要借此谋求任何好处都是不可能的。
他都要将自己的私生子女以及家族在他被涂抹上圣油之前全都安排好——不单单是塞浦路斯,法兰克,德意志,亚平宁都有他的使者拜访过的痕迹,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永远不会够。
此时也必然是有人向他做了承诺,给出了让这位圣父感到满意的价钱,这个人是谁呢?会是拜占庭的皇帝曼努埃尔一世吗,确实有可能。
如果说塞萨尔最终被判决大绝罚,那么他与安娜公主的婚约就会被宣判无效,塞浦路斯依然属于拜占庭。
皇帝确实会如此做,即便付出一两个城市,十来万枚金币也是值得的,但圣地这里呢,这里必然有皇帝和教皇的接应者。
那么他身上还有什么值被人谋求的利益吗?
有的,伯利恒与大马士革,但现在看起来,大马士革已经被纳入了的黎波里伯爵的野心之中,比起梅尔辛,他更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大卫成为这座城市的所有人。
会是他吗?他又要怎样付出怎样的代价来让亚历山大三世感到满意?
金子,领地或者是特权——尤其是亚拉萨路。
可塞萨尔总有一种感觉,这样的阴谋并非是雷蒙能想出来的,即便雷蒙有野心,对他也有几分不满。
那么会是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吗,但博希蒙德的动机在哪里?
他的儿子亚比该与希比勒公主的婚约摇摇欲坠——亚比该将来可能会痊愈,但人们肯定不可能这样不确定的等下去,希比勒公主虽然年轻,但女人能生孩子的的时间也就这么几年,而且鲍德温的病情更是不容许他们随意拖延,他们还希望将来的继承人能够在鲍德温的教导下成长呢。
那么是为了确保他在亚拉萨路宫廷中的位置吗?
但如果希比勒公主将来与另一位领主之子结婚,大卫、居伊、威廉都有可能。而到了那时候,塞萨尔还说不定会从大公的敌人变成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