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的事情几乎都等于写在了羊皮纸上,没有多少更改的余地了。
这次即便是的黎波里伯爵雷蒙都没说些什么。
事实上,在听了亚比该的事情之后,他就心满意足了。
“或许我们确实不该对我们的孩子太过苛刻。”
虽然他用了我们,但谁都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意思。
当然,博希蒙德后来在半夜里活活抽死了一匹马——亚比该的坐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法尤姆的埃米尔将这个消息带回到大营的时候,正如他预料到的,那些撒拉逊贵族并没有露出什么欢喜的神情——欢喜的是那些已经成为了基督徒俘虏的人,而他们却要因此遭受损失,立刻就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但法尤姆的埃米尔马上打消了他们那个可笑的念头。
“那些被俘虏的撒拉逊人可不是孤家寡人,他们不是带着他们的部落来的,就是带着他们的军队而来的,虽然这些战士和士兵很有可能被吞并,被收买,但你们可以保证其中就没一个忠诚的人么——他们随时可以割断你们的喉咙。”
这番话确实说服了一些人,但他也知道对他的指责不会由此而消失。
这时他连水烟和咖啡都不想享用了,他无比怀念自己在法尤姆的行宫,不,他甚至生出了想要退出宫廷和军队的念头——如果他身边的同伴还是这些人的话。
这次他没有成为俘虏,只能说是侥幸。但下一次呢,下下次,下下下次呢?
他不能赌,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在这些小人手中。
“大人……”
“我说过我不想被打搅——除非是苏丹。”
“是的,但大人,是比巴的法塔赫……”
法尤姆的埃米尔看了对方一会,想起这个仆人正来自于比巴的部落,他一边想着这个仆人不能用了,一边吩咐他把那个法塔赫叫进来。
既然谈判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战事结束的同时,就应当给予这些部落首领之前所承诺的回报了——若是能够得到大马士革的话,这些承诺兑换起来将会是毫不费力的,甚至可以多给一些,但现在他自己都遭受了很大的损失,即便用法尤姆五年的税收来抵偿都未必足够。
比巴的法塔赫为法尤姆的埃米尔提供了五十个战士,对于这个部落来说,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一份奉献。
而在之前的战斗中,这些战士几乎伤亡了大半——这个法塔赫的目的也很明确,他需要牲畜、布匹、糖、盐、大麦以及一切能够支撑在这个部落度过之后几年的东西。
他是一个完全符合人们想象的部落首领,瘦削,黝黑,缠着头巾,宽大的黑袍,皮带上悬挂着弯刀,他让法尤姆的埃米尔无来由地想起苏丹萨拉丁。
他虽然来是恳求埃米尔兑现承诺的,但表现得并不卑微,他用一种平实的语气诉说,他们损失了多少战士,失去了多少马、骆驼和盔甲,他们的奴隶更是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殆尽。
然后,他就如同一个受人诬告但无辜的罪人那样,坚定地矗立在帐篷正中,等待着埃米尔的判决。
他们的部落元气大伤,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做筹码的东西,如果法尤姆的埃米尔想要抵赖,想要拒绝承认之前的承诺——完全可以,他甚至可以趁机吞并这个部落,让这个部落的妇孺和仅有的一些资产成为滋养自身的养料。
但就在短暂的沉默后,法尤姆的埃米尔点了点头,“我给你牲畜、布匹和骆驼,你们的部落有战士被俘虏吗?
别误会,我并不是在责备你,之前基督徒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自己手上的基督徒俘虏和他们交换。”
听到他这么说,那个法塔赫的眼中顿时迸发出了无比喜悦的光彩:“真主保佑!”他激动的上前了一步,将手放在胸口,扑倒在地,完全无视于埃米尔身边的两个仆人做出的警惕姿态:“真主啊!你是至大的,你是至慈的,你是至仁的,你是至爱的!”
他祈祷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了下来,喜色渐渐褪去,“我手里只有三个基督徒俘虏,而且只有一个是骑士,另外两个是扈从。”
法尤姆的埃米尔点着手指算了一下,“我可以代你支付三个,你去商讨一下吧——如果基督徒那里确实有你们的战士,他们没有死,而是被俘虏了。”
这对于部落来说,能够得回自己的战士才是最重要的,胜过牲畜和金子,就如同狼群中的成年狼,只要他们在,狼群就能继续狩猎,但若是没有了战士,即便他们有堆积如山的食物,也可能会被他人夺去。
埃米尔以为这个法塔赫在听完此事之后,必然会满怀喜悦匆匆离开,没想到他并未立即走开,而是站在那里,久久的凝望着他,那种眼神叫他浑身发寒。
埃米尔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对方只是向他深深地抚胸行礼。“您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大人,您会得到宽恕的,无论是真主还是他……”
他没有说完,一如往常般平静地告退了,而法尤姆的埃米尔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不知道这份不安从何而来,但他随后去见了几个朋友,劝说他们先去抚恤麾下的那些法塔赫和卡页德,有些人听了,有些人没听。
第276章 苏丹的回报(下)
十字军继续向北,而撒拉逊人的大军却只能撤回南方。
他们来时,就如同一只新生的藤蔓,在春日的阳光和雨露中肆意的伸展枝叶,不断的壮大自身,在开战前,它已是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每个人都坚信他们会获得胜利。
而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这株藤蔓却像是骤然遭到了凛冽寒风的袭击,仿佛一夜之间,叶片掉落,枝条也随之蜷缩或是折断,所余下的也只有那么一只孤零零的枝干。
而从大军中离开的人,有些人能够带着牲畜、布匹和皮毛、奴隶、小麦和大麦,还有珍贵的盐和糖,有些人却双手空空,除了悲伤与仇恨之外,什么都没有。
法尤姆的埃米尔在一旁观望。当他看到这些人的眼神时,不由得心惊胆战。
他们是在仇恨那些基督徒吗?显然不是。
他们所仇恨的是,那些将他们诓骗到这里,让他们流尽了血,却不曾给予他们一点恩惠的埃米尔或者是维齐尔,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虽然是法尤姆的总督,但埃及的埃米尔能够保持表面上的和平,不曾彼此攻击已经算是好的了——看看现在的叙利亚混乱成了个什么样子吧。
他无法去干涉那些将领和官员的决策,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这些部落一向过得非常艰难,毕竟是茫茫荒野和沙地之中,他们能够赖以谋生的东西并不多,而遭受了这场劫难,等他们回去,他们的部落能不能熬过下一个冬天还很难说。
而等到他们的部落覆灭了,新的部落又会诞生。等到那时,这些维齐尔与埃米尔的背信弃义也会随之消失在滚滚沙尘之中,不再被人提起。
他们甚至无需担心立即迎来对方的报复。
这些都是小部落,在强盛的时候都无法与那些埃米尔抗衡,残破不堪的时候难道就能了?
“你在看什么?”一个维齐尔经过,他带着他的随从去周围的山地狩猎,猎鹰在仆人的胳膊上不停地换着爪子,猎犬围绕着他们的马蹄转来转去,汪汪个不休,他们的马背上都搁着鲜血淋漓的猎获——野山羊、水鸟和兔子。
“你还在打猎?”
“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马车和帐篷里食物堆积如山,但那些已经离开的部落子民——他们的布囊空空如也……”
那个维齐尔听了,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很显然,他并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发自内心地说,他们倒希望那些被他们驱逐出去的部落民真的能够被活活饿死在归途上。
这样,他们的罪行不但没了见证者,也消除了今后的隐患。当然,他并不能这么明白的说出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丝毫不给对方面子,法尤姆是一座大城没错,但他同样是孟菲斯这座古城的维齐尔,更不用说,法尤姆的埃米尔因为之前在与基督徒的谈判中过于妥协与畏缩已经让他声望大跌,现在在大军之中,几乎没人看得起他,甚至有人正打算抢先到苏丹萨拉丁面前去控告他的无能,甚至打算诬陷他在开战之前便做了那些基督徒的内应,才让他们在之前的战斗中遭遇了一场无可挽回的大败。
法尤姆的埃米尔见状也不再多说,他策马转回自己的帐篷,在一路上又看到了有不少喧闹的狩猎队伍,正在回到大营。
原本那些离开了大军的部落民,还能够设法四处巡游狩猎,而让自己不至于在归途中忍饥挨饿。
但现在……不说狩猎的队伍是否能够打尽这里所有的猎物,但他们的惊扰肯定让这些猎物躲藏起来或者是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不过更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大军的营地里四处燃起篝火,篝火上要么煮着肉汤,要么烤着肉,叉着鱼,升腾而起的浓郁香气不但没能引起法尤姆的埃米尔的食欲,反而令他屡屡作呕。
他回到了自己的帐篷,给自己灌了一杯葡萄汁后便昏沉沉地睡去。
在今晚的睡梦中,他依然无法得到安宁。他的灵魂仿佛已脱出了躯壳,升到了帐篷上面,他看到了黑压压的大营之上覆盖着一层银子般的月光,而周围的谷地也被天光照亮,河水中跳跃着数之不尽的繁星。
延绵不绝的密林中则流动着深色的风——不,那并不是风,而是那些被驱逐出去的部落民,他们几乎个个伤痕累累,疲倦不堪,但让法尤姆的埃米尔感到不安的是,他们脸上却看不到多少沮丧和绝望,甚至有点难以描述的执着……
他们在执着什么?法尤姆的埃米尔不知道。
但这些人显然都在往一个地方聚拢,确实,被那些维齐尔和埃米尔认为没有价值的法塔赫身边没能留下多少战士,但一个部落中总有十个、二十个的幸存者,他们经过了战场,敌人和同伴的血淬炼了他们的心肠,丰富了他们的经验,他们本身便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只可惜沙瓦尔的遗毒依然在残破的宫廷中流传着,这些“财富”远不比一箱子金币更能让那些家伙们动容。
他们是要去见谁?法尤姆的埃米尔心中隐约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跟随着他们直到来到了一处平坦的谷地。
这里是约旦河的两条小支流之间,水源充沛,场地平整,在场地中央矗立着一点灰白色的巨大帐篷,即便要容纳一千个人也绰绰有余。
帐篷的前方矗立着萨拉丁的鹰旗,法尤姆的埃米尔专注的看着这一景象——他们是来见萨拉丁的——他却并不觉得惊讶,哪怕看到萨拉丁正从帐篷中走出,他一如以往的高大又瘦削,精神奕奕,身形挺拔,一点也看不出之前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些部落民见了他顿时泪流满面,他们距离萨拉丁还有几十尺的地方就屈下了双膝,向他叩拜,又俯首亲吻他的袍脚。
他们说着什么,法尤姆的埃米尔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不妨碍他从表情和嘴唇的形状上猜度出大略的内容——他们在说他们后悔了,正在向萨拉丁忏悔,求取他的宽恕。
萨拉丁与他们说了些什么,这些人的情绪便愈发激动。随后就有一队属于萨拉丁的马穆鲁克走了出来。他们将这些法塔赫和他们的战士引到营地的另外一端,那里有热气腾腾的汤、麦饼,甚至还有肉,这些人早已疲累不堪,他们大吃大喝,随后席地而卧。
而这样的队伍还在不断的到来。
法尤姆的埃米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只觉得手指和足尖都在发麻,这种感觉明显不对,哪怕他太累了,或者是太悲伤了,都不至于如此,他想要高声叫喊,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仿佛呢喃般声音,他伸手摸向枕侧的弯刀也一样摸了个空。
他的挣扎带来了一些响动,他的仆人——就是那个来自于巴比的部落民,他看到主人的眼中射出了慑人的光芒,却并不惊慌,而是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不必惊慌,大人,您不会受到伤害,也不会被羞辱。”
法尤姆的埃米尔发现自己可以低声说话,就镇定得多了,“你对我做了什么?”
“让您睡着?”仆人说,“外面已变得非常危险,我们只能用这种方法把您留在帐篷里。这同样也是那位……”
“不用说那位了,有这个必要吗?”法尤姆的埃米尔硬邦邦地说道:“是苏丹萨拉丁,是吧?”
“是苏丹萨拉丁。”仆人索性盘膝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手提起来,放回到毯子里,又给他喂了点水。而此时,法尤姆的埃米尔也终于听见了隐约的喊叫声,刀剑的碰撞声,还有闪动在帐篷上的火光,“什么时候了?”
“从您重新回到帐篷的那天算,已经第三天了,大人,请不要发怒。如果是让您清醒着,若是您能够站得起来,提得起弯刀,上得了马,您能袖手旁观吗?您能看着您曾经的同僚和朋友去死吗?您不能,即便您知道他们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你也依然说服不了自己。
这就是作为一个好人的坏处了。”仆人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的同僚和朋友?”
“其中的一部分。还有一些人如您那样,他们要么遵从了苏丹萨拉丁的旨意,要么和你一样,萨拉丁并不想叫你们面对这样困难的选择。”
“他在杀死撒拉逊人,杀死那些和他信奉着真主的人,真主不会原谅他的,他必然遭到天谴,落进炼狱里……”
“请别这么说,”仆人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显然对他的诅咒很不满意。
“一棵巨树高耸,枝叶繁茂,却有毒蛇在它的心脏里筑巢,毒液滴落下来,腐蚀了它的身体,叫它枯萎和虚弱,此时一个明智的人就应该将毒蛇和那些被腐蚀的部分一起挖出来,扔进火堆中烧掉,而不是因为那些坏掉的部分也属于这棵大树而犹豫不决,每一天,不,大人,每一个小时,那些罪恶与贪婪的人对真主的基业所造成的危害就会更重一层。
而且萨拉丁也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如果他们能够击败基督徒,哪怕不能击败,僵持或是坚持一段时间——萨拉丁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一派胡言!”
法尤姆的埃米尔愤怒地说道,他看出来了,他的这个仆人根本就是萨拉丁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但这个钉子确实起到了萨拉丁希望他能起到的作用。
他被他曾经的仆人控制住了,动弹不得,只能默默的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幸好这段让他备受煎熬的时光并不长,天色将央之前,他终于有了一些力气,视力也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听到的东西就更多了,随着帐篷的门被掀开,还有一股他相当熟悉的气味——木头、皮革和人类的躯体被焚烧后的味道——正在涌入这个帐篷。
但随后微冷的山风又吹了进来,它们迅速地消散了,仿佛没有出现过。
“喝点咖啡吧,或者再给您加点葡萄汁。”仆人说。
法尤姆的埃米尔则抬起头来,望着第二个走进他帐篷的人,那个人正是不久前才与他告别的法塔赫,那时候法尤姆的埃米尔以为宽容的是自己,现在看起来宽容的是他以及他的主人萨拉丁才对,。
即便有着咖啡和葡萄汁的加持,法尤姆的埃米尔还是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够站起来。
“萨拉丁是否已经在这里了?”他问道。
对方点了点头,随后他转向仆人,“你还是我的仆人吗?如果不是也不要紧,就算是在请求一个朋友的帮助吧——请帮我拿一点净水过来,给我换一身衣服,重新缠上头巾。”
“你要去见他?”
“他正在等着我……我们。”
法尤姆的埃米尔说道,他已经彻底的冷静下来了,直到一切打理妥当,他才举步维艰的向前走去,仆人想要搀扶他,却被他拒绝了。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慢而稳定的走向了飘扬着鹰旗的地方。
就如他在那场不知道是不是梦的梦中看到的,他看到了在营地的一侧已经有一列覆盖着白色亚麻布的尸首,一旁的人正在按照撒拉逊人的传统,为他们净体和装裹。
“学者”在为他们念经。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们,法尤姆的埃米尔却想起了不久前在他们的马鞍和骆驼的脊背上看到的猎物,那些曾经毛色绚丽,有着锋利爪牙的飞禽走兽也是这样死气沉沉地躺卧在地,血透过它们的皮毛和羽毛,渗入疏松的沙土。
他就这样一步步的走去,在大营中走动的全都是那些年轻的马穆鲁克,萨拉丁身边最可信的年轻人,他们还曾经因此嘲笑过萨拉丁——因为没有撒拉逊人愿意跟随他。
这些年轻人虽然都只是萨拉丁的奴隶,但他们眼中的光芒丝毫不比那些基督徒的骑士差,他们高昂着头,目光冷漠,除了他们的主人萨拉丁之外,几乎容不下任何东西。
那道黑色的瘦长身影正伫立在下道路的尽头,再往前走,就已经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人,其中听取了他劝告的人占据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在他望过来的时候,羞愧的转过了头。
他们是萨拉丁的内应,也可以说是他的奸细,法尤姆的埃米尔曾善意地提醒了他们,但他们始终未对法尤姆的埃米尔说过一句真话。
“你还好吗?”萨拉丁问道。
“我很好,苏丹,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法尤姆的埃米尔答道。
这句话说的有些刺耳,他毫不意外的看到那些马穆鲁克对他露出了仇视的眼神。
“我留下你是因为你还没有烂到根子里。”萨拉丁清清楚楚的说到,他并不打算为法尤姆的埃米尔掩饰些什么——虽然之前在沙瓦尔控制的宫廷中,真正正直有德行的人根本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