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点点头:“是的,每人每天一枚银币,我们会提供食物,还有骡子。”
骡子在远征的大军中,当然是最为重要的资产之一,但若要将这件事情做的足够完美,保证速度是绝对必要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前来招募民夫的骑士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他刚才可能是受到了无声的抵抗吧,是抵抗吧,肯定是抵抗,他们把他看作空气,或者是一个惹人烦的玩意儿,根本不理睬他,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只要塞萨尔一出现,这些人就立即从一群用小眼睛瞪着你的野猪变成了温顺的小狗,汪汪叫着,只怕他选不中自己。
塞萨尔的出现让事情迎刃而解——虽然他也有些意外,之后他在民众殷切的目光下留在了现场,看着骑士们一个个挑选他需要的人。
木匠和石匠当然是首选之列。但他并不能挑的太多,毕竟手艺人可从来都是每个领主都会珍惜的人才,即便比不上铁匠,在大军中,他们也依然相当重要。
接下来就是那些曾经在约旦河边生活过的人,他们或是渔民,或是生活在湖边的农民,他们都擅长游泳,一些人还会修补和制造小船,这些小船无法去到海上,但在风平浪静的湖面和河面上,还是能够坚持那么一段时间的。
之后,塞萨尔还格外提出,需要单身的男性——因为一个丈夫或者是父亲的离去,就很有可能造成一整个家庭的分崩离析,民夫们也相当认可。
这个说法只是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就因为我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才需要更多的钱来养家呢!”
“你可能会死。”塞萨尔耐心地说。
“您之前也说了,死去的人,将会得到三枚金币的抚恤,还有我们之前存下的工钱,你也会一个子儿不少的交给我们的妻子和孩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小圣人,求您了。看在我可怜的妻子和孩子的份上,收下我吧,收下我吧,我很强壮,我能够扛起一个石磨走上一百步。”
这个丈夫和父亲的发言引起了一阵新的风波,单身的和有家的人争吵了起来,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应当追随小圣人去做事,这不单单是为了钱,还因为,他们认为,既然是随着小圣人做事,也就等同于是在为上帝做工,即便死了,他们的灵魂也能够直接升上天堂,不会落下地狱。
这种机会,即便是那些贵族也未必能够有,何况是他们这些穷苦的连一场弥撒都可能奉献不起的普通人呢?
一千个人几乎一眨眼间就已经选定了,甚至还有一些人不甘心的涌上前,想要求塞萨尔,再给他们一些机会,再多一些名额,他们哪怕不要工钱都行。
这下子可令得那些骑士们开了眼界,他们确实听说过塞萨尔有着小圣人的美名,但这已经是九年之前的事情了,除了有些人会调侃一二,这个名号几乎已经被人忘记了。
他们没想到在民众之间,塞萨尔居然还能够拥有这么大的威望,哪怕是亚拉萨路的国王来到这里,也未必能得到这样多的拥戴和信任了吧。
“这简直就是耶稣基督和他的追随者。”一个骑士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才觉得后悔,幸好除了他身边的扈从,没人注意到他说了这样亵渎的话。
塞萨尔的态度是温和的,但也是坚决的,一千人,这是他所计算出来的,能够承受得起长久并且快速全行的队伍所能容纳的人数,这还是在有骡子为他们分担沉重负担的前提下。
他看着这些人有序地领了那十枚银币,没人冒充,也没人撒谎。
一般而言,他们会交托给自己的朋友,或者其他可信的人,让他们将这笔钱带回他的家里。
但在这里,他们又转了个弯,回到了塞萨尔面前,将装在皮囊里的,包在手帕里的,或者是用一个匣子珍而重之装着的钱币放在了他的脚下。
“你们这是做什么?”
“求您将这些钱送回给我们的家人吧。”一个木匠双手合十,祈祷道,“我信不过其他的人。”
“那你之前的工钱是怎么送回去的?”塞萨尔很想问一句,但他还是忍住了,毕竟对于他来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吧,我会代你们将这笔钱送回去的,只需要一支武装仆人的小队,由一个骑士率领。”而且这些民夫都是经过登记的,身份,来历,住处和人口都清清楚楚,骑士根本不用费力寻找。
他也嘱咐了负责此事的骑士,叫他要将钱交在民夫家人的手中,而不是村里的管事,或者是神父——交给他们,他们或许不会没下所有——毕竟民夫是在为亚拉萨路国王干活,但他们肯定会昧下一部分,不管是过手税还是虔诚税,反正十枚银币到最后可能只有五枚,甚至于三枚落在他家人手中。
这些人很有可能会在之后的工作中失去性命,塞萨尔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还有人夺走这些沾了血的银币。
等到这些事情做完,太阳已经从东方移向了西方,但天色依然很亮,亮到这些民夫也能看清对方的面孔和眼睛,但此时有人点起了篝火。
这个时间有点早了,毕竟民夫一向都是很吝啬的,但没人去喝止,只是在塞萨尔起身,预备离开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冲出了一个女人,她踉踉跄跄的在塞萨尔面前站住,又往后退了两步,跪了下来。
这时候塞萨尔才发现,她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拉着一个年轻男人,或者说是男孩,塞萨尔无法判定他的年纪,毕竟对于这些底层的民众来说,面孔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就有可能是满面皱纹,牙齿脱落,甚至脊背佝偻。
“我我我……我和他……不久前……才才才……”
塞萨尔举了举手示意对方平定一下情绪再说话,他真怕这个女人会把自己噎死在这里。
“我和汤玛在几天前……才……结了婚,”那个女人说道,或许是看见了塞萨尔脸上的惊讶,那张焦黄的面孔上居然浮起了两团红晕。
他们年纪显然不合适,但不是老夫少妻,而是少夫老妻,女人的年龄至少有这个男孩的两倍大,脸上和胸前的皮肤都已经可怖地垂了下来,就像是秃鹫面颊上垂下来的那些鲜红肉赘,几乎让人不敢看第二眼。
但对于这些人来说,这又是很平常的事情,说实话,能够结婚,已经是算得上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的幸运,多数时候在一个家庭中,即便是长子,也难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妻子。
何况这个女人虽然面色焦黄,但看得出骨骼粗大,手脚有力,她的丈夫甚至可以被称得上是个有福气的人。
“请请,请您……为,为我们……赐福,祝……祝我们能够有一个……一个孩子。”
塞萨尔迟疑了一下,他不会拒绝这个请求,虽然他很久没有做过了,但他还是马上解开了手腕上的皮带,脱下了链甲手套,在新人们端来的木盆中随意的洗了洗手,才将双手放在了这两位新人的面前。
他们恭敬的跪下,用额头碰触了他的手,才心满意足的退下,那个新娘的脸上更是挂满了泪水。
仿佛如同九年前,新的一幕重新开启,更多人向他来请求赐福,这里拥挤着几千名民夫,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吻一吻塞萨尔的袍角,或者是碰触他的手指,而塞萨尔却举起双手,“等一等。”他说,然后他在人们的注视下跪在了地上,开始祈祷。
而圣人的恩惠也如之前的每一次那样一瞬间便降临在了他的身上,他叫来那对夫妻重新给予他们赐福,之后的人也是如此。
这是这些民众们所没有想到的,即便他们一直称颂小圣人,为他祈祷,甚至将他的名字刻在木牌上作为护身符携带,但小圣人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小圣人了,他不是和他们一样的平民,他已经是一个伯爵老爷了,甚至还是塞浦路斯的……专制君主,他们不太懂这些东西,但也知道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老爷,大到他们难以想象,就连国王也经常把他的座位放在自己身边,如同对待一个兄弟般的对待他。
他能够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已经觉得是一份荣幸,足以让他们说上好几十年。
那对勇敢的新婚夫妇打了个头儿,提出了想要让塞萨尔为他们赐福的请求,而塞萨尔也答应了,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桩奇迹。
如果塞萨尔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尊石像,一尊铜像的话,他们早已拥上前去拼命的吻他、摸他、拥抱他、抚摸他,不把他摸得个金光锃亮,绝不罢休。
但在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拼命地按捺着心中澎湃的情绪,一个个地上前来,甚至已经有比较有威望的人开始呼唤自己的朋友来维持秩序。
而更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小圣人不但愿意为他们赐福,他甚至向天主祈祷,叫来了圣人与天使,有好几个人无声无息息地昏厥了过去,如果他们不是身边还有着朋友和亲人,马上把他们弄醒的话,他们可能就要遗憾地错过这次良机了。
若是如此,他们会懊悔到自杀也说不定——横竖是要下地狱的了。
起初只有那对新婚夫妇中的新娘在哭泣,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在痛哭了,他们或是默默流泪,或是呜呜咽咽,或是歇斯底里,他们努力着不让自己的哭声去惊扰小圣人,但泪水怎么样止都止不住。
“我们是在做梦吧,我们是在做梦吧?”有人在喃喃自语,也有人在咬着自己的手指或是舌头,但刺痛告诉他们,这事是真的。
有一个圣人来到了他们中间,并且不吝于将自己所获得的赐福分享给他们。
他站在光芒中,犹如银子打造成的,日光、月光与星光轮番在他身上驻足,而他一一抚摸过人们的额头,就如同牧人抚摸他的羊羔。
这是鲍德温以及他身边的大臣们所看到的景象。
第266章 振翅(2)
“不!”
木匠汤玛凄厉地惨叫了一声,他正在坠落。
他们离开大军已经有整整四天,即将迎来第五个夜晚,在日落之前,他们必须要翻越这道陡峭而险峻的山脊。
世人恐怕会很难理解,在这个时代,为何会有带路人、送信人、向导这些职业——他们被称为手艺人,还颇为受到他人的尊重。
当等到他们真正的来到这里,望着这无边无垠的荒野,就能够立即明白这些职业的重要性了——这个世界尚未被人类驯服,大多数地区还处在自然这个暴君的统治下,地上攀爬着藤蔓与荆棘,密林中藏着野兽猛禽,行走的时候,落石、悬崖、虫子,有毒的植物,骤然爆发的洪流,甚至饥饿与干渴,都有可能夺走你的性命。
而他们这一路是没有任何借力的,即便是罗马人,也不曾将他们的大道延伸至此,一行人所能依仗一二的也只有兽径——也就是被野兽群践踏和行走后形成的小径,小径狭窄、崎岖、曲折,时断时续。
即便如此,但也要比走过那些大地与植物共同编织的陷阱来得好,凸起的石头你看见了可以避开,但掩藏在那些交错的茂密枝叶下的东西呢——那或许会是一条毒蛇,也有可能是一个凹坑,更有可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队伍中的每个人,乃至他们的马匹和骡子都走的小心翼翼,全神贯注,木匠汤玛也不例外,但谁叫他正背着自己的行囊——几乎覆盖了他整个脊背的皮囊里装着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祖父留给他的短斧,他父亲留给他的拉刀,他的妻子卖掉了最后一件体面衣服给他换来的锯子。
这柄锯子是全新的,可能是铁匠来到这里之后,为了攻城器械而特意打造的,有着尖锐的小铁刺,表明它还未被坚韧的树木和石头摧残过,摸上去的时候,汤玛的手指头会传来一阵阵细微的痛楚,看看它墨蓝的颜色,看看闪烁着白光——简直和那些骑士老爷们所持着的刀剑没什么区别了。
也因为它们是这样的珍贵,以至于背上的行囊忽然倾斜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一阵风,也有可能是因为工具移位。
总之它向一边倾斜的时候,汤玛下意识地就托了一把,而这一托导致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汤玛不可控制地倒向空中,他手舞足蹈,只想要抓住什么——旁人的衣服,骡子的缰绳或者是横生的枝条。
他在行走时有多么讨厌这些阻碍他们行走,拨开还会跳回来抽打他们眼睛的枝条,现在就有多么渴望它们,但他的双手只能徒劳的在空气中抓挠,竭尽全力也没能捉住什么。
他以为这次他必死无疑,但他随即便觉得喉头一紧,那件粗麻套头衣的领口紧紧地勒着他的喉咙,及时卡住了那个几乎要跃出口中的心脏,他被提起来,然后又放下,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快呀,快向小圣人致谢,有人在催促他,但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背影。
这里的骑士都穿着白色的罩袍,但在诸多相似的身影中,他们一眼就找到了他的恩人,汤玛不敢追上去,亲吻他的袍脚表示感谢,只能匍匐在地,将面孔紧贴在他走过的路上,尘土溢满了他的鼻子和口腔,但它嗅起来和尝起来简直就如同新磨的面粉那样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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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的心情有些沉重,虽然死亡是必然会发生的。
他只是感望到了圣人,可不是圣人,而且圣约书亚之外,还有谁能率领着一大群人,从一个熟悉的地方迁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呢?即便如此,在经文中也并未说过,这些人就是完完整整一个不缺的。
但这些追随他而来的民夫并不是那些忘恩负义,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在一处避风的的岩舌下休息的时候,还虔诚做着祈祷。
“你们可以想象吗?”一个民夫兴奋地说道:“我活着,汤玛活着,老索姆活着……”他一口气数了好几个名字,对一个农民而言,这个记忆力已经很不错了。
不仅如此,他扳着自己的手指头又扳着自己的脚趾头——他身边的人也在默默的或者是大声的计算,“只有十七个人遭遇了不幸。”
在得出与他一致的结果后,他们都面露喜悦之色(还有人在辩驳死去的人也不算不幸,就算是跌落山崖的人也有教士为他们做了祈祷,平时他们可付不起这笔钱)。
“这简直就是一桩圣迹。”一个人信誓旦旦的说,“等我回去之后,我必须将这个故事说给我的朋友和亲眷听。”
十七个,或是野兽,或是毒蛇,或是失足——他没有汤玛这样的好运气,或是突然发了热病或者是冷病,也有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一言不发,一头栽倒在地上的。
但凡参与过远征——有时候他们的领主也会带着他们离开他们的土地,到其他地方去打仗,在开战前,民夫基本上就会折损将近十分之一的人,毕竟比起骑士和扈从,农夫们所能得到的庇护和保障甚至比军队里的骡子和马还要少。
而他们默默无闻的活着,也默默无闻的死去,没有人会关心他们。
他们也听说过,有人参加了朝圣的队伍。而这些朝圣队伍一来一回,至少要折损近半数的人,还有一些队伍会全军覆没,一个都没法回来。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直到即将走向生命的末端,才会去朝圣,甚至去了圣地之后,就再也不回来的原因。
骑士在这点上与民夫的看法一致,也认为是一桩了不得的圣迹。
虽然他们控制住了,不然他们的谈话准会叫那些教士们大惊失色,但他们的眼神和表情都在说明,这些家伙心中的肯定也是那种想法。
塞萨尔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该悲哀。
他在随着阿马里克一世远征埃及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民夫,毕竟那时候,他所要承担的工作实在是太多了,而在军队中,一个扈从并没有多少发言权。
但在这次之前,他已经做了一些准备,包括充足的糖盐供应,还有晒干,磨成粉末装在的皮囊里的肉粉——肉粉并不是别的,正是羊和猪的肝。
早在城堡里的时候,他就嘱咐厨房,要将他买来的肝脏拿出来晒干磨成粉。
此时的人们多数有夜盲症,夜盲症的产生正是因为缺乏维生素a而形成的。
他在这里没法合成维生素a,但是他知道动物的内脏中含有大量这样的成分——与物资充足的后世不同,此时的人们依然处于长久的匮乏之中,即便是贵族,也不会奢侈到丢弃内脏和骨头。
平民们平时能够吃饱豆子和麦子就已经是上上大吉了,哪里还有可能碰触到这些昂贵的食物。
但不得不说,他们损耗过多的身体,简直就如同干涸到已经出现了裂隙的土地,哪怕只有一点雨露,也会被他们尽情地吸收,并彻底利用。
只不过几天,民夫们的视力就得到了很大的好转,他们能够视物的时间延长了整整两三个小时,可以从原先的西斜时刻延迟到最后一丝阳光熄灭。
夜晚降临后,他们也能保持一个平和安静的心态,不会因为视物不清而处在时时刻刻的惶恐之中,一点亮光和吵闹声都会叫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地到处乱跑。
另外折损的少,还是因为这支队伍中还有塞萨尔做示范,他只是出于本性与本能,见到有民夫失足或是生病,便走出去搭救。
而这里的骑士不是那些对塞萨尔忠心耿耿的老人,就是他在塞浦路斯与亚拉萨路挑选与考验才接受其效忠的年轻骑士们,而骑士得到圣人的眷顾,即便战斗上一整天也不会感到疲惫,何况只是攀登与跋涉呢。
他们原本就为人仁慈,品行正直,即便一开始忽略了这些民夫——毕竟在他们之前所接受的教育中,这些民夫也只不过是工具罢了。
但在看到塞萨尔去看顾和帮助这些卑微的工匠和农民,他们也这么做了,反正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负担。
如此,才能造成现在的这个局面,折损的人数竟然值得农夫们兴高采烈的庆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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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醒了,他翻身坐起,嗅到了一丝不同于自然的气息。
他转头望去,看见一旁架起的篝火上已经吊起了一口铁锅,铁锅里翻滚着一锅香气四溢的浓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