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之国 第160节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阿萨辛这个组织自创立以来也已经有近百年了,但它自始至终都不像是一个国家,甚至不像是一个地区或者是一个城市,它是一个极端的宗教武装组织,比圣殿骑士更加狂热与苛刻。

  哈桑所施用的手段确实是在短时间内令一个领主、王侯甚至宗教领袖闻风丧胆,甚至愿意为此交纳保证金来换取一时的平静,但没有一个势力能够在四面皆敌的状况下长久的存在下去的,当锡南接过了哈桑的衣钵,成为了鹰巢的首领,人人敬仰的长者后,他就一直在致力于改变这件事情。

  他甚至在努尔丁死后,叙利亚与摩苏尔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混乱时开始频繁的接触那些埃米尔、维齐尔或者是法塔赫,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得到一片正式的领地,并且以此立足。

  这并不是他杞人忧天,阿萨辛这样的组织就像是一颗根植在血脉织网上的毒瘤,在中亚与西亚依然处于战乱之中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君王能够对他们大动干戈,只能屈从于他们的威胁之下,用自己的尊严和金钱来避免刺客的突袭。

  但若是有了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有一支雄壮的军队和一个统一的国家呢——阿拉穆特山脉再怎么隐秘,再怎么高耸,再怎么易守难攻,它都是真实存在的。

  里面的六万人绝大多数也只是需要吃喝的凡人,他们与外界的联系根本不可能截断——要找到他们,也只需要时间和金钱。

  到了那一天,大军压境,他们又能如何?

  你或许可以说他们可以去刺杀那位君王,且不说在一整个庞大的帝国的压迫下,他们是否能够成功,就算成功了,阿拉穆特中的鹰巢也必然会迎来覆灭的命运。

  哈桑创立鹰巢,或许只是为了完成他毕生的理想,锡南却不愿意接受哈桑的这种理念。他不认为通过杀戮,尤其是暗杀带来的恐惧和控制,才是真正的财富,反而确定,阿萨辛如果继续施展自己的恐怖手段,只会引发各方的愤怒,若是他们终于决定放下彼此之间的竞争与仇恨……

  谁愿意从早到晚都要提心吊胆,等待着悬在自己脖颈上的那柄刀剑落下来呢。

  如果让锡南来说,他更希望整个中亚与西亚地区能够继续保持现在的混乱与分散状态。当每个人身边都有比阿萨辛更大的威胁时,鹰巢才有可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然后,他以及他的继承人或许可以通过之前所积存的金钱与武力来换取一片领地,等阿萨辛也成为了诸国之一的时候,它带来的威胁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

  虽然这必然违背了哈桑的本意,但至少,阿萨辛可以继续存活下去。

  可惜的是,在锡南的眼中已经出现了两个有可能结束这一混乱局面的人,一个就是萨拉丁。而另外一个就有可能是基督徒的国王鲍德温四世。

  可笑的是,他现在手中紧握的筹码——也是他想要舍弃的那些——那些刺客对君王们的威慑力,反而是他能挪动的最后一枚棋子了。

  让这两位妥协是一桩很困难的事情。

  萨拉丁是一个性情傲慢,并且执拗的人。何况,阿萨辛的创立者哈桑原本就是正统派的狂热信徒,他一早就曾经公开反对过努尔丁,甚至试图刺杀这位苏丹只是没有成功,现在成为了努尔丁继承人的萨拉丁也同样不愿意接受正统派的拉拢。

  这对于一个苏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不会允许一个依然有不少激烈的反对者并且有能力威胁到他的组织存在下去。

  鲍德温四世更不会,他是个基督徒国王,是十字军的统帅,阿萨辛还曾经刺杀过十字军的将领。

  塞萨尔已经揣摩到了锡南的用意,他俯身低声和鲍德温说了几句,鲍德温听了,怒极反笑,锡南让莱拉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提出了那样的条件,可不是真心实意想和他们讨论什么结盟,甚至于臣服,而是在用他们威胁萨拉丁。

  而在他们面前,萨拉丁又成了用来威胁他们的工具。

  “那么若是我拒绝呢?”

  “那么您的这场远征就注定了又要无功而返。您身边有塞萨尔,有最为坚固的盾牌,其他人有吗?

  您并不是一个苏丹或者哈里发。虽然说是统帅或者是首领,但您并没有真正可以掌控他们的方法,他们的骑士依然只听从他们主人的命令,您也无法强迫他们按照您的要求去做。

  当阿萨辛的刺客杀了一个、两个、三个,甚至于十个。二十个领主的时候,您的大军还能够保有原先的凝聚力吗?第二次十字军远征,便是在大马士革铩羽而归,只怕这次也不能例外。”

  “你们也用这个来威胁萨拉丁吗?”

  “您说的是苏丹萨拉丁吗?

  他们的士兵和臣子要比基督徒的忠诚的多,但他们忠诚的也只有一个人,他的儿子又太小,他同样无法经受得起我们的威胁。”

  “所以你们是在两面出价,看哪位出的更高。”

  “确实如此。”

  鲍德温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垂着眼睑,但对他知之甚深的塞萨尔知道他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没有一个君王受得起这样的挑衅。

  “虽然锡南不在这里,”鲍德温声音嘶哑地说道:“但我可以马上回答你。”

第254章 不妙

  “不。”萨拉丁说。

  “不。”鲍德温说。

  这两个相同的回答在不同的厅堂中回荡。

  莱拉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她虽然是个女性,但也接受过如同男子般的教育,她的老师在这方面并未做区分,更没有任何遮掩与隐瞒,而她又没有如老师这样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她是个女人,鹰巢将来的继承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是她。

  也因为如此,她反而要比她的老师看得明白。

  而站在萨拉丁面前的锡南,却像是不堪重负般的垂下了肩膀,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即便我完全的投向基督徒那边,您也不在意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苏丹,”锡南近似于咬牙切齿般地说道,“若是你一定要将我们驱赶到基督徒的那边去,我将会率领着阿拉穆特山脉中所有的教徒皈依基督教。”

  锡南以为他会在萨拉丁的脸上看到惊骇与愤懑的神情,确实如此,除了萨拉丁,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变色。

  正统派和传统派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教派的内部之争,犹如一个帐篷里为了父亲的遗产而相互厮杀的两个兄弟。

  锡南的意思却是要走出帐篷,向他们的敌人臣服。

  萨拉丁沉吟片刻,摆了摆手。

  虽然还有些不甘愿,但他周围的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他们还带走了萨拉丁的三个孩子,随后门被关上,留下苏丹一个人面对那个可怕的刺客首领。

  虽然知道萨拉丁肯定会留有底牌,但锡南还是忍不住说:“你将你身边的人教导的很好。”也就是说,他所看见的将来确实是有可能出现的。

  “我尽一个苏丹的职责,他们尽一个臣子的义务。”萨拉丁从容地说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知道你依然心怀侥幸,你依然期望着能从我或者从基督徒的国王那里得到一个能够让阿萨辛继续存在下去的承诺。

  但很可惜,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是在我这里,还是在那个年轻的国王那里,你都得不到任何赦免。”

  说到这里,萨拉丁流露出了几分怜惜之情:“锡南,你虽然是阿萨辛的首领,但在鹰巢之中,你的反对者也不在少数。你为阿拉穆特山脉中的众人竭尽心力,万般筹谋,但他们真的能够理解你的意思吗?

  哈桑已经彻底的将他们驯养成了一群动物,而动物是不会听你教导,也不会受到驯化的。”这也是为什么他确定基督徒的国王也不会接纳阿萨辛的原因。

  “你刚才说到你会带领着阿拉穆特的六万人归基督教。当然,这对于任何一个撒拉逊人来说都是耻辱。

  而对基督徒的国王,却是求之不得的功勋,这是他们之前的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又是那样的年轻,如果运作得当,甚至可以把它视作一桩神迹。”萨拉丁笑了起来,他是一个高大瘦削,五官深刻的男性,当然对他是无法用秀美两字来形容的,但他也有着撒拉逊人所推崇的那种男性美,他就如同矗立在赤黄沙地上的一块黑色岩石,又尖锐又坚硬,沉默不语,只偶尔在有风穿过的时候,会传来悠长单调的声响。

  “如果你只是来寻求一条生路的话,没关系,即便你冒犯了我,我仍然愿意告诉你,”萨拉丁坐回到了地毯上,屈起一侧的膝盖,随意的将一只手搭在上面。

  他虽然坐着,锡南站着,锡南却觉得仿佛正有一个巍峨的巨人站在他的面前,阴影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

  “你有这一双好眼睛,学者,这双眼睛似乎能够告诉你很多事情,我没有你这样的眼睛,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怎么会如此急切,做出这样莽撞的行为。”萨拉丁道:“阿萨辛在叙利亚经营良久,你们的触手从里海的南岸,阿拉木特山脉开始,伸向四面八方。

  你们曾经昌盛过,曾经强大过,当那些酋长和学者向你们鞠躬致敬的时候,你们是否也感到了满心的骄傲?但这并不是荣耀,你知道的,这只不过是暂且的妥协。

  哈桑所做的事情就是将那些年轻人变成一群饥肠辘辘,见了血肉便要撕咬的鬣狗。他们四处狩猎,不分信仰、身份和地位,所招来的仇恨每天都在累积,而他们等待着的也不过是个契机。

  无论是我还是那个亚拉萨路的国王。一旦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拥有了大马士革以及阿颇勒,甚至于摩苏尔,阿拉穆特山脉中的鹰巢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我们不会允许这根毒刺继续扎在我们的血肉里,必然要将它拔出,所以你才决定孤注一掷。

  你刚才说你要带着阿拉穆特山脉中的六万人皈依基督教?很可惜,这对我来说不是一种威胁。你去看我所曾统治过的城市吧——大马士革(萨拉丁做过大马士革的总督),福斯塔特,亚历山大以及现在的开罗。我的城市中,有撒拉逊人,以撒人,突厥人和基督徒。

  那些异教徒——即便他们不愿意踏入我们的寺庙,诵读我们的经文,施行我们的仪式,我依然对他们一视同仁——可能他们需要多付点税金,但我相信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他们在我的城市与国家里如撒拉逊人一般受到我的庇护。

  他们若是犯了罪,我就将他们投入监牢或者挂上绞架,但我从来就不会因为他们是个基督徒处死他们。

  所以即便那六万人都皈依了,那又如何呢?对于我来说,只要他们不去触犯我的刑律,不拖延我的税金,为我服劳役,不出卖我以及我的国家,他们就是我的子民,和其他的子民并无不同。”

  锡南有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以为自己改变了哈桑的很多做法,就已经足够离经叛道的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比他更激进的人。

  “所以我现在给你指一条路,你现在回去,然后彻底的解散阿萨辛,让你们的刺客重新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无论他们是想要做雇佣军还是做工匠,又或是做一个学者,或者是一个农民都没关系,只要他们不犯罪,他们就能获得他们所想要的生活。

  但如果他们以为依然可以靠恐吓,谋杀,来逼迫一些人做出改变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萨拉丁平静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用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托起了下颌,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落在另一条腿上,他望向最高处的圆形采光孔,阳光正从这个孔洞中垂直的打到地面上,在空中形成了一根明亮的柱子,无数灰尘在其中飞舞和闪动。

  这多像是芸芸众生啊。萨拉丁在心中想到,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哪怕对方并不怀恶意,只需要微微一动,他们就会立即翻滚、流散,上升或是坠落,难以找寻到自己的归处。

  ——————

  鲍德温先是哑然,而后失笑。

  “天哪,女士,我是亚拉萨路的国王,可不是亚拉萨路的大主教,或者说即便是我的老师宗主教希拉克略在这里,他也不会答应这个荒诞的要求。”

  “你是不相信我们吗?”

  “不,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我并不需要像阿萨辛这样的力量。”

  “阿萨辛的力量是您所无法想象的。”

  “不用想象,”鲍德温轻快的说道,“你们在十字军中可谓是威名赫赫。”、

  这说起来可真是有点嘲讽的意味了。

  但确实,在十字军抵达阿克的那一刻起,作为最危险的撒拉逊人,鹰巢的刺客就曾经对他们发动了不止一次袭击,并且成功过。

  鲍德温直视着她,一针见血地说道:“成功了。然后呢,你们遏制了十字军队进攻吗?在十字军占领了雅法、阿克,征服了亚拉萨路,安条克,埃德萨,的黎波里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

  你们为什么不前赴后继,继续用基督徒的鲜血来染红你们的经书呢,你们退缩了,而你们的长者锡南还曾经屈从于托尔托萨的圣殿骑士,愿意向他缴纳用来保障撒拉逊朝圣者安全的税金,他还曾向我的父亲祈求,希望能够免掉这份税金,你们是缺一柄锋利的匕首吗?还是缺少那两千金币?

  不,你们都不缺少。你们缺少的是真正的信念和理想。

  我第一次听说你们培养刺客的方式时,就觉得很奇怪,用欺骗的手段和下作的欲望来诱使一些年轻人舍生忘死,这并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可以做出的事情。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你们是维持不了太久的。

  你们以前之所以无往而不利,是因为遇到了一群胆小鬼,但遇到真正的勇士后——退却的只会是你们。而我的身边……”他伸出手来,拍了拍一脸无奈的塞萨尔,“都是一些真正的骑士,”他在心中默默的将亚比该划去:“他们不但英勇,而且纯洁、虔诚、正直。

  而他们麾下的士兵也如同他们一般,我将率领着一支神圣的队伍驰骋在战场上,你明白吗?我不需要什么人来告诉我说,我可以通过那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手段去击败敌人。

  你或许会嘲笑我,多的是人说过,能够成就事业的人,必然会不择手段,但一个人连对自己的誓言都无法遵守的话,他即便能够成为国王,又能如何呢?他将为自己打造囚笼,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一切是怎么的来的。

  他不能抱怨别人也这么对他。”

  鲍德温知道,无论是安条克,还是的黎波里,又或是其他领主的军队中,也时常会雇佣一些不同信仰的士兵,他们并不遵守骑士的誓言,甚至本身就已经沦落为盗匪。

  领主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将这些人视作如同拨火棍,马鞭之类的工具,即便在战场上全都折损了,也不会有一丝在意。

  这条拨火棍是不是满身脏污?这条马鞭是不是沾满血迹?但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能够发挥作用就行了,至于那些不幸的牺牲品,只能说是命运使然。

  “但我在乎,我不想当我指着某个人,高叫这是个令人憎恶的魔鬼时,却发现我正在照一面镜子,你看看我,”他毫不掩饰地拉起袖子,上面遍布斑点,莱拉甚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而塞萨尔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鲍德温的手臂。

  “我是一个麻风病人。人们都说这是天主对我的试炼,也有人说,这是天主对我的惩罚,他们认为我生来便有原罪,将来无论如何我都是要下地狱去的。

  但就算是我下了地狱,女士,我也能挺直脊背,骄傲地与任何一个魔鬼——哪怕祂是撒旦说,除了这些,我并没有其他的罪孽需要申明。”

  “您将阿萨辛视作罪孽吗?”

  鲍德温毫不留情地点了点头,他放下袖子:“如果你们坚持,无论皈依还是不皈依,我都无所谓。但你们必须做到以下几点:交出刺杀了那几位十字军将领的刺客。如果他们也死了,也请将尸骨交给我们。”

  “您会怎么做?”

  “我会把他们吊在绞架上,让他们受很早之前就该受的刑罚。

  然后你们的城堡要被拆除,聚居地要被烧毁,你们的士兵必须抛下盔甲,武器,向十字军俯首认罪。”

  “然后呢,您会处死他们吗?”

  “对一些人可能会的,而其他人将会得到赦免,他们或许会被打发去服劳役。但阿萨辛中的妇孺都可以得到保全,他们可能会被分散到各地,但我可以承诺,亚拉萨路城内的异教徒如何,他们就如何。”

  “您的臣子会说服您的。”

  “如果他们真的这样怯懦胆小,我会劝他带着他们的骑士回到他们的城堡里,在那里,他们是最安全的。不然的话即便到了战场上,难道他们就确定自己可以永远的逃过死神的魔爪吗?

  连我自己都不能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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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拉离开之后,亚拉萨路城内依然发生了一些骚动,有几名外来的领主遭到了刺杀,而其中一名确是不幸受了伤,只能返回法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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