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第二次婚姻中,或许是为了避开那叫人心头窒闷的阴影,威尼斯人选择的送嫁路线是从塞浦路斯北侧的凯里尼亚上岸,然后经过耶罗拉克斯,前往尼科西亚的主座教堂。
从凯里尼亚到尼科西亚也有一日一夜的路程,而且还要经过好几座城市,但威尼斯人并未提过他们在路上遭到了袭击,甚至一路上鲍西亚也受到了那几座城市使者的拜见与欢迎,并且接受了他们送给她的礼物。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鲍德温问道。
这个连宗主教希拉克略也很难回答。
因为就他们看来,塞萨尔似乎没做什么事情,他只不过是平息了塞浦路斯上的叛乱,处置了与叛乱有关的家族和个人,而后颁布了三条简略得不能再简略的法律。
希拉克略隐约可以察觉到其中的一些端倪,只是他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人,并不能理解塞萨尔所做的那些努力。
他给了所有人公正。但这份公正的代价是他要付出更多的心力——他必须从各处寻觅可信的证词,找寻可能的证人,并且参考塞浦路斯、法兰克以及教会的法律。
还要尽力让民众们理解自己的意图,不至于被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们利用。
你要说人们什么时候才会服从于一个陌生的暴君呢?
对于大部分平民来说,他们是缺乏勇气,也缺乏见识的,除非将他们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他们才会尝试着反抗,就这还经常需要有一个教士或是贵族来作为领头羊。
这就意味着,即便受到了最为惨重的压迫,他们也会试着去和自己的君王,或者是统治者和解。这是人类的天性,并不值得苛责。但当你能够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你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让他们安静下来。
当他们知道,只要自己不去触碰那几条红线,就能够安然无恙的平静度日的话,无论是信仰还是仇恨,又或是所谓的法律,都不能够让他们动摇。
你说一个农夫会在乎他的领主是不是个私生子吗?他不会,如果这个领主和之前的领主一样,不会收取更多的人头税或是战争税的话,那不是还跟原来一样吗?他完全无需为此担忧,甚至发怒。
同样的,他们也不会在意国王是谁,教皇是谁,他们或许更在意庄头和牛倌是谁。
至于信仰,事实上,当我们翻阅史书,就会发现信仰的根本还是深植于利益之上,就如同撒拉逊人最早的先知所编写的经书,更像是一本深思熟虑,百般考量后写给所有撒拉逊人的生活指导书,对于当时的撒拉逊人来说,确实字字珠玑。
塞萨尔也曾想过要编纂一份完全的法律。
现在的法律实在是太乱了,多数时候都只是看高级教士们或者是领主们的个人利益或者是感情。有些时候法律简直就有如儿戏,一般任由贵人们拿在手中把玩,并且揉捏成各种各样他们所需要的形状。
这种法律真的能够起到警戒世人,抑制犯罪的效用吗?
他并不这么觉得,自从他成为伯利恒骑士后,塞萨尔也参与了多次审判。但无论哪一次的结果都让他啼笑皆非,像是审判猪、审判狗或者是允许夫妻进行离婚决斗这种事情也就罢了。
亚拉萨路甚至出现过一个人仅为面貌丑陋,就被人视为魔鬼而送上审判席的情况发生。
如果那次审判不是有鲍德温和塞萨尔在,那个可怜人就很有可能被送上火刑架烧死而不只是被驱逐出城了。
但他就算是能够依据以往的记忆整理出一本完整的律法来,又有什么用呢?读书是贵族、骑士、教士们才有的特权,那些平民们多数不认字,有些人甚至说不出一个连贯的,完整的,富有逻辑的句子。
就算有宣讲官特意到市场上大声宣读,他们可能听了前半句就忘了后半句,只会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们或许还会以为是新领主在跟他们开玩笑呢。
但不要偷盗,不要强暴,不要杀人,这三条还是很容易记忆的,而且塞萨尔都没有在其中使用什么花里胡哨的比拟或者是修饰,简单明了得有人想从中找出破绽都很难。
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说,他们很容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哦,只要我们不去触犯这三条法律,我们就不会被吊死,鞭打,或者是收缴财产——当然也不会惶惶不可终日了。
就算有居心叵测的人想要掀起暴乱,用那些他们听不懂的话,来恐吓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不,我们知道,新领主说了,只要不犯那三条法律,我们就是无罪的。
当然,塞萨尔在“七日哀悼”中所展现的力量与残忍,也确实给那些贵族们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但他们最大的不安是什么呢?莫过于他们的新领主,为了能够彻底的掌握塞浦路斯或是从他们身上掠夺所有的财富,随心所欲的栽赃陷害,指鹿为马。
毕竟对于十字军骑士来说,他们就是一群异端,无论使用使用怎样的手段都不过分。
但塞萨尔也没有这么做,哪怕当初的叛乱是一个再好也没有过的借口——他即便屠戮了整座塞浦路斯,驱逐了所有的家族,也不可能有人说些什么。
而之后发生在乔治乌家族身上的事情,也让那些侥幸不曾参与阴谋的贵族们看到了一线希望,甚至还有一些家族认为曼努埃尔一世这次可能做了一件好事。
埃及的法蒂玛王朝始终没有放弃过对塞浦路斯的觊觎,如今不过是大维齐尔萨拉丁正在平定内部的叛乱,他们才得以喘息一二——塞浦路斯的民众早就期待着能有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了。
他们甚至做好了准备,哪怕这位新领主生性贪婪——只要他能对抗撒拉逊人,他们尽可以想方设法地满足他的胃口。
塞浦路斯人的本色还是商人,商人绝不会计较一时的得失,反正钱财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同太阳,今晚降落,明日升起,只要新领主能够保证他们港口与航道的安全。他们失去的可以千百倍的再赚回来。
“那几座北方城市怎么样?”鲍德温问。
他说的是那几座被塞萨尔租借给了圣殿骑士团的城市,“那里似乎也很平静。”
希拉克略说,他虽然一直在协助鲍德温筹备远征的事情,但也一直关切着他的学生——圣殿骑士们或者说是十字军骑士在拜占庭帝国的民众中口碑不佳,他们可是真的做出过劫掠城市和农庄的事情。
事实上,塞萨尔也预料到了这点,为此他等于将那几座港口和城市白白转让给了圣殿骑士团。
圣殿骑士团的最大收入来自于朝圣者们的捐献——因此有一条安全通畅的朝圣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更不用说,在圣殿骑士团庇护下,行走奔波的商人们也同样需要买卖与货运的港口,而且在商业特权上,塞萨尔也做出了让步,单就这几座城市以及航线的收益,圣殿骑士们就足以再招募三百个骑士。
为了这笔巨大的利润,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绝对不会允许有人来破坏他们与塞萨尔之间的友好关系,尤其是为了那种可笑的理由。
“善堂骑士团那里呢?”
这倒是无需鲍德温担忧。善堂骑士团最初的根源就是一座医院,为往来朝圣的朝圣者们提供住宿、饮食和医疗,甚至不分信仰——救人胜于杀人的理念贯穿了整个骑士团的历史。
他们虽然也做买卖,也打仗,但从未如圣殿骑士团那样不得人心过。
而杰拉德家族因为出了那样的丑事——在事情了结后,便迎来了他们的大家长毫不留情的怒斥与清理,大部分人都彻底地龟缩了起来。
“对了,”希拉克略说道,“安德烈主教有和你说过了吗?”
“什么?”
“杰拉德大家长的女儿达玛拉——他之前为她寻找了一个法兰克的骑士,但很可惜,婚事还没开始谈判,那个倒霉的家伙却因为一桩意外一命呜呼了。”
希拉克略说:“杰拉德家族的人,曾经想将达玛拉嫁给塞萨尔。但你也知道的,无论是达玛拉还是她的父亲,以及塞萨尔都没有这个心思。
但他们之后搞出的事儿,你也看到了,简直贻笑大方。
不过,杰拉德的大家长还是没有放弃原先的想法。
只不过他不可能再请人到法兰克去物色女婿的人选,毕竟两地相隔太过遥远了,一来一去又是三四年。”
“他不用那么着急吧,达玛拉也只有十五岁。”
“可能还是被那些贪得无厌的小人吓到了。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女儿最好的归宿就是一桩安稳的婚姻。
所以他看中了安德烈主教的侄子,真正的侄子,不是私生子。”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应该说还不错吧。”希拉克略犹豫地说道,“你也知道,如你,如塞萨尔,甚至大卫这样洁身自好,性情温和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很少了,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十字军骑士。
安德烈主教的家族说起来与杰拉德家族也能算是门当户对,而且安德烈主教也问过了那个年轻人。虽然最初的时候,他是想要进骑士团的,我是说,需要发誓守贞的三大骑士团,但现在这三大骑士团暂时都没有合适他的位置。
所以他已经想着要回法兰克,他是家中的长子,达玛拉嫁给他后,就是城堡中的女主人,而他的叔叔正在与我们并肩作战,无论将来如何达玛拉至少不会受到薄待。
“他这样想,并不叫人奇怪。”鲍德温说,“圣地虽然令人向往,有着诸多的机会与荣誉,但对于一位女性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地方。”看看曾经的安娜公主,在新婚之夜丧了命,还有他的继母王太后,玛利亚也曾经在进入亚拉萨路的时候,差点被一头暴怒的母熊活活撕碎。
同样的还有塞萨尔的祖母,当时的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二世的妻子,她是连着自己的儿子一起被劫掠到阿颇勒的。但人们记得约瑟林三世,她却早已被人忘记了,或许她早已成为了某个撒拉逊人的奴隶,在悲痛和压抑中去世了吧。
一个真正爱着女儿的父亲是绝对不会想要让女儿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的。
“他们已经在商谈婚事了吗?”
“基本定下了。不过那个年轻人的意思是,他想和你一起远征,他在出发的时候说过要取下三个撒拉逊人的头颅,现在还未兑现他对天主发下的誓言呢。”
“给他随便安排几处战斗吧。”鲍德温说,他可不想看到老杰拉德那哀怨的眼神。万一他的未来女婿跟着他一起去远征,又在远征中丧了命怎么办?
希拉克略点了点头。
对于现在的叙利亚来说,这样的安排倒不难。几个“努尔丁的继承人”正在相互争斗,失败者那里时常会流散出一两支失去了荣誉和信心的队伍。他们一脱离了法律和教义的约束,就会化为盗匪。
这段时间与叙利亚接壤的地方一直在发生着大大小小的战斗。
他们一边悠闲的踱着步,一边讨论着之后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明。
“我想留在这里,哪怕只有几天呢?”鲍德温抱怨道,“我和塞萨尔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
“请相信我。即便是你,在这一个月里塞萨尔也不太会想要看见——新人们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希拉克略毫不客气地提醒鲍德温别去煞风景,“何况你不是还想要小塞萨尔吗?你不让他们好好的共处一段时间,等到几个月后,塞萨尔就要带着骑士去为你服役了,你叫鲍西亚怎么生?如同圣母玛利亚般的迎接一个圣子吗?”
鲍德温哈哈哈的笑了起来,他也发觉自己说了句蠢话,因此他只在第二天匆匆与塞萨尔见了一面,告了别,就回到了亚拉萨路去了,毕竟他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只是希拉克略和鲍德温,大概都没想到对于塞萨尔来说,蜜月的意义也并没那么重大。
第三天的时候,他邀请了丹多洛去议事厅谈话,丹多洛本来也打算多留一段时间,最好能够过了这一个月。虽然鲍西亚的神情与姿态已经说明了这桩婚姻至少在某些方面还是相当完美的,但这毕竟只是一对不谙世事的年轻人——需要长者指点的地方还多的是呢。
当塞萨尔的侍从前来请他去议事的时候,丹多洛一开始还以为塞萨尔要和他商量关于嫁妆的事情。
虽然嫁妆已经在婚书上写明了,但在缔决婚约后,男方再继续提出一些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也是有的。
丹多洛也大概做好了心理预设,是想要军队吗?或者是更多的船,他不在乎。自从1171年后,他所渴望的就只有一件事情,何况他已风烛残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挥霍的机会。
只是他才坐下,就听塞萨尔提出了一个让现在的他看来有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您对现在的度量衡怎么看?”
第236章 度量衡(下)
塞萨尔也很无奈。
无论是耶路撒冷还是雅法,又或者是大马士革,甚至更遥远的阿颇勒,有关于度量衡的任何状况都只能以混乱来形容。
后世人或许很难想象,偌大的地中海地区甚至没有一个统一的重量或是长度单位。
虽然早在古埃及时代就有了最初步的计量单位和以及随之而来的进制计算方式——为了人们使用方便,也为了进一步神化自称拉神后裔的法老,埃及人以法老的手指尖、手掌、手肘到脚掌这些人体部位为准绳,从尺寸到名称,然后这种方式又被古罗马人所沿用。
你或许要说,既然是从古埃及时期沿用下来的尺寸单位,那么应该也没有多少差别吧,很遗憾,有,而且很大。
即便是现在的成年男性脚掌的平均长度也只有二十五到二十七厘米。那若是你去测量古法尺的“王者之足”,你就会发现从三十厘米到三十五厘米,甚至四十厘米应有尽有。
这并不是商人有意作祟,而是在各个国家的法律和实际实施中,为了夸大国王的权威,而有意这样设置的。
简单点就是说,当一个商人拉开一个布条,声称国王的脚就这么大的时候,另一个商人却抽出了一条更长的布条,认为像是国王这么显赫的大人物的脚怎么可能和普通人一样长呢?肯定是要长一点的,于是乎,他们就顺理成章,无比自然的将那个更长的尺寸作为了新的度量单位。
已知相似的还有重量单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塞萨尔几乎难以相信。
这里首先要提出一个问题,一盎司的棉花和一盎司的黄金,哪个更重?
想必此时已经有人快速的给出答案了,当然是一样重了。
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这个答案是错误的。正确答案是黄金重,因为黄金所用的盎司是金衡盎司,而棉花所用的盎司是常衡盎司。前者大约在三十二克左右,后者在二十八克左右。
原因是见鬼的——黄金要比其他东西贵重……
像是这种已经被公认的重量单位都会出现这样大的差错,更别说是其他的,甚至你不用走出一个国家,一个行省,一个村庄和一个村庄的度量衡都有可能有所不同。
而这种我行我素的做法是很容易出大问题的。
希拉克略在上课的时候,就和他们说过,在英格兰的农庄中,人们往往会拒绝“尺”这种单位,那么他们用什么来做长度单位呢?一根棍棒。
这从古罗马人那里继承来的。在古罗马人那里,一杆长约三米,英格兰的一杆要短得多,而且见鬼的各个不同。
他们用这根棍棒丈量田地的尺寸,水渠的长度,果树的高度,这根棍子可能会被沿用很多年直到不堪重负而折断碎裂,但谁也不能保证一根新棍子,或者说是其他地方的棍子就和它一样长。由此所发生的各种争端更是持续不断。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些古怪的称量单位,譬如说农奴们结婚的时候,必须缴纳的结婚税,就是向领主贡献一口可以容许他的新婚妻子坐在里面的铁锅。
当读到这一条的时候,塞萨尔心里就在想,那么那些骨架子大的女人一定很倒霉,她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法结婚。
当然,在他还只是一个小侍从的时候他只能暗自腹诽,一个九岁的孩童对于大臣,骑士们只是一只漂亮的小狗,他们会摸他的头,给他几块面包,但绝不允许他在正事上随意置喙。
他也学会了用一份,一兜子或者是一把来计算货物,而不是用分量和长度。
在他成为伯利恒骑士后,因为这座小城的特殊地位,无论是经济、商业还是政治以及宗教意义,他都没有打算过多的干涉它的运行。
但塞浦路斯的意义完全不同,这是真正属于他的领地,就算面对着圣殿骑士团与善堂骑士团,他也没有将领地——即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交出去的想法。而他积蓄已久的种种想法,似乎也能够在这里尝试着实施。
他并未想过一蹴而就地去改变这个残酷又荒诞的世界,但至少现在看起来,他终于有了一个不坏的开端,民众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愚昧,贵族们也未必个个卑劣,他想要往光明的地方走的时候,身后也永远不会缺乏追随者。
不过再崇高的理想也需要坚实的现实基础来承托,其中最不可避免的就是钱,连亚拉萨路的国王都会为了钱财而头痛,塞浦路斯的领主也不可免俗。
而他所设想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强有力的经济支持,一个领主所能获得的钱财——那个最大的那个金苹果来自于哪里呢?
毫无疑问,是税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