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杨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神行武馆。
这里是王宗生前经营的地方。
他心中泛起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好奇地向里面望去。
只见院中空旷,周边已有些许的杂草,且练功的木桩已经歪倒在地,兵器架上空空如也,一片荒废寂寥的景象,几乎看不到人影。
看来王宗死后,这武馆便已树倒猢狲散,彻底散了伙。
郑杨叹息一声。
不过想来有张平送来的银子,这王家人也不会过的太差。
可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眼角余光瞥见那一处背阴的角落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动。
凝神细看,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正认认真真地练习着拳法,锻炼筋骨。
他的动作尚且稚嫩,但一板一眼,颇为专注。
而且,他似乎有些害羞,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只躲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练习,不敢在宽阔的院中施展。
郑杨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心中猛地一跳。
只因那孩童的眉目,竟与王宗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尤其是那鼻梁的线条和紧抿嘴唇的神态,几乎是王宗的翻版。
“郑兄,你看那孩子……”
王逸也注意到了,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中也带着讶异。
郑杨立刻想到了王宗死前出口的托付,以及自己当时应承下来的会去看看。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王宗竟留有后人在这世上。
想到自己答应王宗的事,郑杨没有再多犹豫,抬步便走进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院中练拳的孩童十分警觉,听到脚步声,立刻停下了架式,小手有些无措地垂下,然后怯生生地小跑过来,仰起头看着两位陌生的大人,用尚带稚气的声音说道,“馆主不在,习武修炼的话,改日再来吧!”
他似乎被教导过如何应对来找馆主的人。
郑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与孩童齐平,放缓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看着两个陌生大人,眼中闪过一丝害怕,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王越。”
“王越……”
郑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中已然确定了大半,可他还是注视着孩子的眼睛,轻声问道,“你父亲可是叫王宗?”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王越眼中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他眼睛当即一亮,那点怯懦也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认识我的父亲!”
那眼神中充满了光亮。
郑杨看着这孩子纯然欣喜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紧,泛起一阵酸楚。
看这反应,莫非……这孩子还不知道他父亲已经过世的消息?
郑杨压下心头的沉重,面上努力维持着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是的,我认识你的父亲。我们是同僚。”
“同僚!”
王越闻声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转身就朝着内堂跑去,边跑边喊,声音在空荡的武馆里回荡。
“母亲…母亲……父亲的同僚来了,父亲的同僚来了!”
很快,一个年纪约三十上下的妇人从内堂快步走了出来。
她穿着素净的布衣,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倦,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但此刻那双眼中却混合着惊疑。
她看到郑杨和王逸,先是快速打量了一眼,随即想到自家男人外出时对她所说的话,当即微微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的说道,“王氏见过两位大人。”
“嫂嫂不必多礼。”
郑杨连忙虚扶一下,解释道,“我们就是路过这里,想着王兄的家就在附近,便顺道进来看看。”
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
这时,王越已经迫不及待地挤到母亲身边,扯着母亲的衣角,仰着头,语气兴奋,连珠炮似的问道,“母亲,他们认识父亲,是父亲的同僚。那父亲可是也回来了。”
王越说着,又看向郑杨和王逸,“叔叔,我父亲他多久能回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
郑杨见此不知如何回答。
而王氏听到儿子的话,脸上的愁容瞬间更甚,眼中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
她强忍着,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头,柔声道,“越儿,莫要无礼。快去,再去练一会儿拳,让客人看看你的长进,到时候也好告诉你的父亲。”
王越显然不满这个安排,小嘴撅了起来,但在母亲的目光下,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到了院子角落,重新摆开架势,只是那眼神,还时不时地瞟向郑杨和王逸这边。
郑杨看了看正在院中练拳,却明显心不在焉的王越,又看向强忍悲戚的王氏,心中已然明了。
他压低声音,“嫂嫂,还未告诉王越?”
王氏点了点头,目光怜爱的看向儿子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孩子太小,如此告诉他,说他父亲死了,想来对他打击太大,我实在不忍心。”
“只能骗他,说他父亲外出执行任务去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她王氏说着转过身背对王越,随即抬手用袖角轻轻沾了沾眼角,“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郑杨看着王氏强忍悲戚,偷偷拭泪的模样,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毕竟王宗真是可算他的生死之交。
且他就在距离成为镇武卒也不过就一天而已,并且他若是那晚上再警惕一些,说不得还能让王宗脱此一难。
“两位大人若是不嫌弃,便留下用顿便饭吧。”
王氏收拾好情绪,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家道虽已中落,待客之道不能失。
郑杨和王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推辞之意。
他们此行隐秘,不宜多生枝节,何况眼看这母子二人生活不易,怎好再添麻烦。
正当郑杨准备开口婉拒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又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王越仰着头,眼睛里闪烁光芒,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郑杨的衣角,又看向王逸,声音里满是渴望,“叔叔,你们就留下来吃饭吧。我想听听你们给我说说父亲的事!”
“他厉害吗?他打的坏人是不是很多?”
他看着王越那双酷似王宗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口。
“好,那我们就叨扰嫂嫂了。”郑杨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王越立刻欢呼一声,小小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郑杨和王逸坐在院中那的石凳上,看着王越在一旁有模有样地练拳。
而郑杨则开始讲述起他父亲王宗的事迹。
他将王宗描绘成一个武艺高强,行侠仗义,深受同僚敬重的英雄人物。
故事大多是虚构的,稍加修饰,便成了一个个引人入胜的冒险故事。
王越听得入了迷,连拳都忘了打,蹲在郑杨面前,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随着郑杨的讲述,看到了父亲在远方叱咤的身影。
王氏在一旁准备着饭菜,听着这些明显经过美化的事迹,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她也多希望这故事是真的。
然而,当饭菜上桌,看到桌上的内容时,郑杨原本因编造故事而略显放松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紧。
只因桌上的饭菜,实在过于清贫了。
主食是粗糙的米饭,色泽暗淡,显然并非精细米粮。
配菜只有数道清炒的素菜,不见什么油腥。
唯一算得上硬菜的,是一小盘切得薄薄的肉食,看样子是腊肉,但数量极少,勉强够每人夹上几片。
王越此刻看到桌上的肉,眼睛都在放光,仿佛已经是好久没有吃到过了。
可这与郑杨预想中的情况截然不同!
他可清楚地记得,张平在得知王宗死后后,曾让人派送抚恤银两前来遂安城,并明确告知过他,数额不小,足以让王宗家眷安稳度日,至少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
郑杨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放下筷子,看向王氏,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嫂嫂,冒昧问一句。前些日子,应该有人送过一笔银子过来吧?”
王氏正给王越夹菜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随即点了点头,低声道,“送过的,说是一位姓张的大人送来的,还……还不少呢。”
“还不少?”
郑杨闻言更是诧异。
若真如张平所说,数额不小,即便王氏节俭,日常用度也不该如此寒酸,连一顿像样的待客饭菜都显得如此勉强。
这中间,定然出了什么岔子。
还不等他继续追问,一旁正扒拉着米饭的王越,似乎听懂了大人间的对话,抬起小脸,带着孩童不谙世事的愤懑,插嘴道,“都被大伯和三叔给抢了去啦,他们好坏,还凶娘亲!”
“抢了去!”
郑杨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眼神锐利起。
王逸在一旁也是面色一沉,放下了碗筷。
王氏听此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武馆的大门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打破了院内短暂的沉寂。
“弟妹啊……弟妹!在家吗?哥哥我来看看你们母子俩了!”
王氏听到这个声音,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方才面对郑杨二人时的温和与悲伤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怒意取代,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微微起伏。
不等她出去应对,那扇本就敞开着的大门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三五个身材壮硕,穿着绸缎衣服,与这破败武馆格格不入的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色红润,肚腩微凸,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几分市侩和精明。
他一进门,目光就扫过了郑杨和王逸,脸上立刻堆起虚假的笑容,“呦!有客人在啊,真是稀罕,没打扰二位吧?”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着那为首的男人,声音带着怒意,“王奎,这里不欢迎你,你给我走!”
被称作王奎的男人,正是王宗的堂哥。
他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哎哟,我的好弟妹,别动不动就生气嘛,气坏了身子,越儿可怎么办,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
他收敛了笑容,换上一副我为你好的虚伪表情,“只要你把这武馆的地契交给我,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们母子二人,让你们清静过日子。”
“你休想!”
王氏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我夫君留下的房子,是越儿安身立命之所,凭什么把地契给你?!”
王奎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种吃定对方的得意,“弟妹,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这神行武馆的招牌,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撑得起来的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帮你,为了保住宗弟的这份心血啊!”
“只要你把武馆交给我打理,我一定让它重现往日风光,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咄咄逼人,“当初宗弟开办这武馆,可是白纸黑字,从我这里借走了好大一笔钱,你之前还的那些,连利息都不够,现在宗弟人不在了,这债,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拿这房子抵债,天经地义!”